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委屈之類的話換別人來說那是藐視聖躬，其罪當誅！誰委屈了？誰又敢讓皇帝受委屈？可他現在聽見庄親王這麼說，尤其那句發自肺腑的「大哥哥」，真真是難以言喻的貼心窩子。

庄王爺嗯了聲，由長滿壽引道朝前走，邊走邊問：「李玉貴呢？」

昆和台朝頭頂上拱手道：「臣下是託了萬歲爺的鴻福。」

皇帝嘴唇翕動了好幾下，悵然一嘆，「三弟啊……」

皇帝只道：「好好的，和諸皇子一塊兒在宗學里讀書，三通四史頭頭是道。就是老大東贊叫人頭疼，你怎麼養出了這麼個學究？八股文章能把人憋死！上回朕去上書房瞧他們做學問，大師傅把各人寫的時文敬獻上來，讀到他那篇，害朕頭暈了半天。」

庄親王怔了怔，雖不知皇帝下達的那個格殺勿論的令怎麼不作數了，但他出於做臣子的本能，不問為什麼，乾乾脆脆「嗻」地一聲領命。

庄王爺回過神來，「是那丫頭？您不提起她我都快忘了……她不是充掖庭去了嗎，竟還活著？這會子在哪兒呢？多大了？」

庄親王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，既然在後宮裡，那他還有什麼可躁的？愛翻誰的牌子不是一句話就齊全的嗎，能把皇帝陛下愁成這樣，必是個有來頭的。內廷女眷除了后妃宮女、嬤嬤奶媽子，就只有先帝爺留下的太妃太嬪們……

他看了庄親王一眼，這是他親弟弟，多好的傾訴對象啊！要是讓他出點子，他肯定有轍來應付……皇帝猶豫了會子，又掙紮上了。為君之人謹言慎行，他向來是一板一眼的，這話怎麼出口呢？就算撇開太子不說，錦書的身份是明擺著的，有幾個人能贊成他這種不要命的想法？

庄親王換了個笑臉兒，拱著手道：「各位大人好啊，這趟隨扈是哥幾個？回頭得了閑兒咱們喝幾盅？」和_圖_書

「難哪！」庄親王搖著頭說，「在太皇太後跟前怎麼動得？除非太皇太后把她給了您……您說咱們老祖宗何等的算計，能把她送到您身邊？沒殺她就不錯了。她算哪塊名牌上的人物，眼下要想抬舉，怕是不能夠的。萬歲爺您貴為天子，要是為她亂了方寸，那可折得她不能活了。」

皇帝調侃道：「生在天家就該這樣，你是個異數，自然不能相提並論。」

皇帝無比怨懟，無比憤懣，他剜了庄親王一眼，「誰說他倆一邊兒大來著？她比太子大了七八個月。還有輩分，甭管她幾歲，她是咱們這一輩子的人，有太子什麼事兒？太子是晚輩，把他倆放一塊兒，姑爸和侄兒有什麼可比的？」

庄親王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，差點沒笑出來，啊了一聲道：「你說什麼？瞧上個女的怎麼了？」在他看來這是新鮮到無以復加的消息了，皇帝是天下之主，瞧上個女人值什麼，弄來不就得了。他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，富貴叢綺羅堆里出來的大拿，怎麼也不像個棒槌啊，還為女人煩？轉念一想不對頭，既然讓他覺得棘手，那這事還的另說。庄親王充分發揮出了他的想象力，壓低了聲道，「您可別告訴我您瞧上的是勾欄衚衕里的粉頭，難不成是教坊司的官妓？」

庄親王也不勉強，大家都知道萬歲爺不痛快，誰敢在這個當口捅那灰窩子，自然各自保命要緊。庄王爺斜眼一打量站在最邊上的弘文院大學士昆和台，「昆大人，別來無恙啊，我瞧著您比從前富態了。」

庄親王悻悻道：「人說打人不打臉，罵人不揭短，您這樣編排我可就不厚道了！話說回來，我走了大半年的，我們家那窩崽子不知道怎麼樣了。」

庄親王看見他發急了，忙搓著手道：「少安毋躁嘛，ｈttｐs://www.ｈetｕｂｏｏk•ｃom.cｏｍ您也別叫我猜了，省得氣著您。還是痛快說了吧，到底是誰，我想法子給您弄來，往被窩裡一塞不就完事兒了么。」

庄親王起身揖手，「臣弟正要回萬歲爺這事兒呢！端肅貴妃的娘家人換朝的時候都處置了，十四以下的男丁也都發配出去了。要說咱們大理寺，辦事真叫一個牢靠！我打發人查了兩個月，硬是一個漏網的沒找到，不過倒是從沒入賤籍的家奴那裡打探到個消息，據說是往北邊兒去了，到底是哪裡，派出去的哨子還沒傳信回來，恐怕得再等幾天……請萬歲爺放心，臣弟下了命，一旦找著慕容十六，即刻就地正法。」

皇帝垂下眼喃喃，「真要像你說的那樣簡單倒好了。」

庄親王那兒受不住了，他沉著嗓子咳嗽起來，沖皇帝道：「大哥哥，您心裏有事不妨和臣弟說說，自個兒憋著不委屈啊？我都替您難受！咱們是一根藤上下來的，您還信不過我嗎？」

皇帝腦仁兒都疼了，頹唐道：「她人就在宮裡，改了籍也沒用，個個都認得她。」

庄親王半張著嘴愣住了，怎麼搭上這條線了？這不是冤孽嗎，殺了人全家，到臨了對人家動了凡心，活脫脫的找不自在。

皇帝聽了太陽穴突突地跳，這是個什麼爹啊？想得倒挺開的！兒子怯勺，老子全不當一回事兒，還在邊上拍手拍腳地叫好，幾輩子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兒！

庄親王垂手侍立著，略哈了哈腰，「臣弟在。」

庄王爺心裏直抽抽，他到底是瞧上誰了？皇帝被他那幽幽的目光看得背上生寒，心道算了，都到這份上了，還藏著掖著反倒矯情，索性說了，免得他胡亂猜測。他作勢清了清嗓子，「這人你也知道，慕容高鞏的丫頭，慕容十五。」

庄親王一聽大感意外，覥臉笑ｈｔtｐs://wwｗ.ｈeｔｕbooｋ.com•ｃom道：「哎喲，真是咱們家祖墳上冒青煙了！這可是稀缺玩意兒，我還當我養出來的儘是遛鳥養蟈蟈的敗家子呢，竟能出這麼個寶貝，真不容易！」

這次談話談了半截慘淡收場，庄親王無奈地應個嗻，甩袖子打了個千兒就退出了行在。到了外頭鬆快喘上口氣兒，抬頭望了望天，這場雨來去都挺快，倒像夏天的雷陣雨一樣，先前雨勢那樣的大，戴著斗笠都淋得人睜不開眼睛，這會兒雨全停了，天上還隱約看見幾顆星，只是昏暗無光些。月亮外層捧了個圓圓的環，那是要起風的徵兆，瞧著吧，明天指定風沙迷人眼哪！

皇帝嘴上應付，心裏是有苦說不出，他真想找個人把肚子里的苦水倒一倒，可這麼跌份兒的麻煩事，就是庄王爺再離經叛道：恐怕也要咂著嘴嘆上一嘆。皇帝打小就是個九曲十八彎的脾氣，他想幹什麼，總要斟酌再三才放手干，開了弓就沒有回頭的箭，他只往前看，一條道走到黑。可這回他沒了主意，廟堂之上，臣工們面前，他照舊運籌帷幄，一個人時候就不成了，油鍋里煎熬似的。

皇帝的手指在桌上篤篤的點，那節奏時重時輕，時急時緩，聲聲敲打得人心發顫。他獨自琢磨，按理說是不該給自己留後患的，既奪了人家的江山，就別指望人家拿你當好人看，自己這麼做也不知道對不對，一門心思全為她了，不圖她感激，就圖自己往後看見她，能稍稍心安理得一點兒。

皇帝皺起了眉頭，「朕……瞧上個女的。」

皇帝鐵青著臉喝，「你犯什麼混，朕是那種人嗎？」

皇帝冷著臉等皇子們盡數散了，這才忍不住嗤笑起來，庄親王拍著腿歡暢道：「真成！我瞧著比咱們當年強多了，老十四是好樣的，我六歲的時候還在搖床上躺著呢！還有東齊，處和_圖_書變不驚真丈夫，皇子們個個都了得！」

皇帝倚著灰鼠椅搭，不時朝下首看，隔了半晌問：「朕囑咐你的事，你辦得可有頭緒？」

庄王爺有點摸不著北，這是怎麼了？踩著了尾巴？來這一車的氣話！他抬手鬆了松缺襟馬褂領口的鎏金鈕子，寬慰道：「我就這麼一說，值得您急赤白臉的嗎！咱們有麻煩就想轍唄，上火也不頂用不是。」

皇帝稍遲疑了一下才道：「這趟沒叫他隨扈，朝中還有些事物要處理，朕留他主持大局，也好多歷練歷練。」

那些道學家樣的大人們連連擺手，「軍機上當著值，隨侍萬歲爺左右怎麼敢飲酒！王爺的好意咱們心領了，等回了城裡，卑職們輪著做東請王爺吃酒，地方您定，怎麼樣？」

多在理啊！難為庄王爺說出這麼番發人深省的話來。皇帝打著卦地想，要不連著把太子攪和在裡頭的事兒也一併托出吧，再聽聽他的意思？

敬事房的水三兒和乾清宮二把手長滿壽迎上來行禮，「王爺，您的營帳備好了，奴才伺候您洗漱換衣裳吧。」

庄王爺是聰明人，他常說自己天生就是做臣子的料，什麼忠貞不貳，公正為要，那都是后話。按著他的理解來說，為臣之道：瞧主子眼色，刮什麼風掌什麼舵，那才是實打實的門道！萬歲爺幾次欲言又止，八成是遇著了不一般的煩心事了，既然憋了半天都沒吐出一個字來，可見肯定是根斷在肉里的刺，他沒想好怎麼說，自己就不能追問，畢竟那是皇帝，天威難測，平日里怎麼隨便都好，到了要緊的時候規矩還是要守的。於是他抿著嘴低下了頭，很恭敬的等著那邊主動找他排憂解悶。

庄親王沉思了陣子，嘟囔道：「十六歲，和太子一邊兒大。」

庄親王撓了撓頭皮，「才剛都進來過了，我怎麼沒看見太子？」

水三兒道：「李總管挨了hetubook.com.com板子，在下值房歇著呢。」

「真是荒唐，越說越沒正形了。」皇帝氣得腿顫身搖幾乎要暈過去，「你就不能往好了想想我？」皇帝很激動，連「朕」都不用了。他想自己大概是瘋了，才會找這個弟弟說心事，這人成天走偏鋒，壓根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維來判斷。

皇帝頗有些尷尬，又有些不快，掩著嘴寒聲道：「怎麼著，嚇著你了？」

皇帝怏怏道：「過了年十六了，在慈寧宮敬煙上當差。」

皇帝心裏煩躁得很，擺了擺手道：「你趕了幾天的路也該乏了，先下去歇著吧，既回來了，有的是說話的時候。」

皇帝原本是想好好和他說道說道的，可聽他這麼念叨，心一下涼到了腳後跟。他這話是什麼意思？暗示他錦書還小，給他當閨女差不多？這不是戳他脊梁骨嗎，他過端午才滿二十九，不過生生被人「皇帝老子」地叫老了，哪裡就成了老不休了？倒像他七老八十還想著討媳婦似的不要臉，宮裡挺多晉了位份的答應貴人都是錦書這個年紀，還有比她更小的呢。再說當年皇后十三歲嫁他，十四就生了太子，那要是比下來不是有說頭了嗎！

庄親王撫著他剛蓄起來的小鬍子吧唧了兩下嘴，「那是怎麼？還是您瞧上了哪位臣工的家眷？哎呀，那可不成，霸佔臣妻好看嗎，丟份子的事趁早別干。」

庄親王哼了聲，「他還歇上了？叫他到我帳子里來，我有話問。」

皇帝搖了搖頭，「別殺，押解回京，朕留著他還有用。」

庄親王納罕：：「還『複雜』上了？那得好好琢磨琢磨。到底是誰啊？選秀的時候不是快到了嗎，不行就給她換個身份改個籍，這也不難辦啊。」

水三兒應個嗻，蹬蹬地跑著傳旨去了。這時幾個御前後扈和營房掌事大臣賊頭賊腦從犄角旮旯里探出來，近身給他打千兒行禮，「王爺，您吉祥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