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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花紅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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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不減春恨 第八節

第九章 不減春恨

第八節

寶楹定定看著她,心想也是啊,皇帝那頭都熱成那樣了,只要她點個頭,妃位、皇貴妃位,哪樣不是手到擒來?到時候聖眷隆厚,她要什麼,皇帝能眨一下眼睛嗎?
寶楹跟著精奇嬤嬤沿著台階往二門上去,風吹著袍子的下沿,悠悠的翻卷蕩漾著。錦書站在月台上目送她,她消瘦的背脊挺得直直的,漸行漸遠,跨出了正紅的門檻,拐個彎就不見了。
「你怕嗎?」她突然說:「看著這張酷似的臉,你害怕嗎?」
錦書疑惑地看她,「太子爺答應了小主什麼?」
她嘆息道:「小主,說句掏心窩子的話,您別怪奴才僭越,奴才瞧著您,真像是看見了族裡的親眷一樣。您大約也聽說了我的身世,我這麼個尷尬的處境,當真是什麼也求不得。我和太子雖然有情義,到底不能長久,我也只瞧眼前,將來的事誰說得准呢!老話說,力微休負重,言輕莫勸人。您別嫌奴才充角兒,奴才覥臉開解您一回。你眼下進了宇文家,開弓沒有回頭箭,像您說的,木已成舟了,您就別念以前的事兒了,踏實過好當下才是正經。您和奴才不一樣,您是正經八百的包衣,對上沒有我這樣隔山隔海的愁苦。只要萬歲爺不禁您的足,您就自在的活著,鬥草斗蛐蛐兒,養花養小狗兒,怎麼自在怎麼來,光圖自己高興就成。」
錦書抿了抿嘴,「說到避諱,該當是奴才避您的諱才是。慈寧宮的諳達太監已經替我奏請太皇太后,四月里往昌瑞山守陵去,奴才出了宮,就天下太平了。」
錦書被她問懵了,想起前頭皇帝要圈禁她的事,心裏隱約不安起來,她茫然道:「小主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
寶楹聽了這話大覺意外,她原以為這麼個亡了國的帝姬,應該是苦大仇深的主兒。整天哭喪著臉,眼裡含著兩泡眼淚,動不動的哭上一鼻子,全天下人都欺負她似的,沒想到她竟然是這樣的脾氣!她有情趣兒,也懂得怎樣活得舒服,她倒像是個心胸開闊的人,不掰著指頭數得失。不過她又有點瞧不上她,爹娘兄弟都死絕了,她還和仇人的兒子打得火熱,這是個什麼人啊?怕只知道享受圖安樂了。
錦書大驚,怎麼這事還和太子有關係?皇帝為什麼寵幸這位寶答應,她多少也能猜到些,原本以為不過是機緣巧合,誰知竟然是太子一手安排的。
寶楹的和-圖-書丫頭是闔宮最低等的宮女,主卑奴賤,這宮廷之中有嚴格的等級制度,答應、常在不論是用度也好,俸祿也好,和上頭的妃嬪是不能相提並論的,有些體面的嬤嬤甚至不正眼看那些小主。
錦書發愣,不知道她要說什麼,入畫扯了扯她的衣角道:「你當心些,我瞧著有貓膩似的,怎麼和你長得那樣像?她要說什麼你可千萬別答應。」
她越發謙卑的朝寶楹肅下去,「奴才這會子說什麼都無濟於事,奴才是微末之人,在這宮中也沒有什麼依仗,太子爺為奴才做的那些連累著小主了,奴才是一千一萬個對不住。奴才不敢求主子原諒,只求主子給奴才指條道兒,奴才肝腦塗地的償還主子。」
寶楹滿面愁容,「回去了,我就再也出不來了。」
寶楹倒也坦然,反正太子未必會瞞她,現在說了也沒什麼,便道:「你也知道,我是漢軍旗下的包衣,我父親是包衣都統,見天兒地在太子手底下當差。二月打頭的時候,太子爺傷著了筋骨,急招我父親謁見,說是沒法子隨扈了,又擔心底下的人照顧不周,要多派幾個知冷熱的人伺候萬歲爺駐蹕。到後來就開門見山了,說是要把我往御前送,有總管太監斡旋安排我進行在。太子爺是漢軍旗的正路主子,他說什麼,我父親沒有不從的,可我心裏不願意,不怕和你明說,我有個打小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,約好了我放出宮就要過禮定親的,他等了我那麼些年,我不能對不起他。」
寶楹臉上籠罩著一片死氣,她恨道:「你可真輕省,我的半輩子就這麼毀了,憑你一句話就能補償了?你們狠透了,種下去的不論是不是刺,收上來的是花就成。要剝皮,要抽筋,自有我替你去,死了一個我也不值什麼,你是太子爺的心尖兒上的人,你金貴!你們只當把我推進去就能讓你超生,那可打錯了算盤!你逃不過,早晚和我一樣的命!你想和太子雙宿雙棲?萬歲爺連做夢都喊著你,你能往哪兒逃?」她說著,面露愁容,「我料想你的命肯定比我好,萬歲爺愛你,他捨不得把你怎麼樣,對我就不一樣了。他八成是恨著太子的,他是聰明人,知道我是太子送去的,就下了死手的折騰我。我一個大姑娘,乾乾淨淨的身子伺候他,他不拿我當人看……」
懊惱歸懊惱和-圖-書,這事兒不能撂著不管。她小心地說:「董主子,奴才去求萬歲爺,求他開恩撤了禁足的令。奴才沒別的能耐,您既已晉了位份,宗人府上定然有了記檔,指望著出去怕是不能夠了,奴才只有託人儘力的拂照您,叫您吃穿用度上滋潤些,算盡了奴才的一點心意。」
錦書心裏不是滋味,也不知怎麼安慰她。長相是老天爺定下的,誰也沒法子改變,不過真是可惜,長成這樣老背晦了,這是一張叫人喪氣的臉。
寶楹咬著嘴唇不能回嘴,精奇嬤嬤和普通嬤嬤不一樣,她們日夜監督著宮裡主子奴才們的言行,負責教司規矩。誰走路走得不好,言聲兒大了,吃飯磕了碗勺了……她們可以立時扒下臉皮來訓斥。
「董主子有什麼話,要叫奴才帶給什麼人?請主子示下。」錦書蹲了蹲身子,「奴才這就去辦。」
錦書斂了袍子朝東邊去,等到了抱廈前才看見她在石榴樹下站著,青綠的芽映著她蒼白的臉,神情恍惚得彷彿要暈倒般。
錦書戚戚然看著寶楹,不懂她所謂的「不當人看」是指什麼,想來想去奴才當的那點差使,再苦再累的她都做過,還能是什麼?除非是在侍寢上。侍寢的規矩她在掖庭榻榻里聽春桃說起過,就是精著身從皇帝腳那頭鑽進去嘛!她臉紅心跳,所有想象就只能到這個程度了,既然她說苦,肯定在她不了解的範疇。她怕戳人痛處,也不好發問,自己到底是虧欠她的,她要撒撒氣兒自己就受著,人家一輩子都糟蹋了,就像她說的,自己拿什麼都補償不了她了,幾句不中聽的話算什麼?就是挨上兩下也是應當的!
錦書臉上的笑容猛然凝結了,半天才說:「這事兒他不知道,我沒打算讓他知道,怕又生出什麼事來……」
錦書叫她一提也覺得心裏沒底,卻咧嘴笑道:「不能怎麼樣的,要是打起來,我未必打不過她。」
寶楹起身抻了抻衣裳,又撫撫燕尾,揚著臉舉步朝廊下去,一副慷慨赴死的樣子。錦書在後頭跟著,邊走邊想,不管怎麼樣,她一定求皇帝開恩赦免寶楹。她沒做錯什麼,錯只錯在和她長了一張相像的面孔,單憑這點就要圈禁她,也太殘忍了。
錦書聽她拉拉雜雜說了這半天,總算是鬧明白了,太子想給她找個替身應付皇帝,就琢磨出了這麼個手段。他拿別人的前程https://m•hetubook.com.com來換寶楹的自願,這位寶答應也是個痴情種,為了給心上人謀個一官半職,把下半輩子都搭進去了。
她說著,嘴角仍舊有恬淡的笑意。寶楹道:「那太子爺呢?」
她頓住了,才發覺自己絮絮叨叨一口氣說了這麼多,已經大大的不該了。忙站起來朝寶楹請雙安,「小主,您吩咐的話奴才記住了,等見著太子爺,奴才一定替您轉達。」她往西邊廊廡下看,皇後身邊的兩個精奇嬤嬤垂手站著,正朝她們這裏張望,想是奉了皇后懿旨來押寶楹回宮去的。
錦書見她眼裡含著三分蔑意也不惱火,她笑了笑,「小主兒,奴才不是您想的那樣,有時候明知道是這個理兒,說著容易做著難。我要是貪圖什麼,就不是向著太子爺了。」
錦書在一旁聽著,笑著打岔道:「嬤嬤們且放心吧,這是在太皇太後宮里,不能出什麼事兒。剛才是我有些話要向小主討教,耽擱了嬤嬤們辦差,回頭我上典儀局領罪過去,請嬤嬤消消氣兒。」
「錦姑娘留步。」寶楹突然說:「我托姑娘傳個話兒,姑娘請借一步。」因西邊有銅茶炊,邊說邊往廊廡以東去了。
她慢慢轉到石榴樹旁的瓷杌子上坐下了,茫茫看著房頂上的天發愣,過了半天才接著說:「世上的父母,沒有一個不希望自己的閨女過得好,得高枝兒的。太子爺既發了話,我父親自然求之不得,連夜的打發嬤嬤送我過朝房。太子爺笑眯眯的,輕聲細語地問我的意思,說如果不答應絕不勉強,可又有意無意的和我提起我兩姨表哥的事兒。我那表哥什麼都好,就是考運不濟,應了四回考,回回是副榜,連著家裡都被人瞧不起,背後戳脊梁骨。太子爺放了恩典,說是只要我肯上御前去,不論萬歲爺那兒翻不翻牌子,他轉天兒就支會吏部給放道台的缺。我那時候是憋了一口氣,料著萬歲爺向來有自律的名聲,不能真瞧上我,我膽兒也大,就答應了。到了臨了出了事兒,我才知道有你這一層,要是事先有人給我露個口風,打死我也不能點頭!事到如今,木已成舟,後悔也晚了。我命不好,我認了,可我不能白費心思。勞你提點太子爺,讓他別忘了他的承諾就成。」
錦書淡淡應道:「小主兒這話,奴才不敢苟同。咱們活著,各有各的念想,各有各的奔頭。您和您那https://www•hetubook.com•com位表哥,你們有你們的深情,我和太子爺,我們也有我們的厚意。這話原不該說,今兒我也出回格了。」
她腦子裡一團亂麻,這麼論起來真是自己害了人家了。她萬分愧疚,囁嚅道:「這事兒我全不知情,倘或叫我事先知道了,我絕不答應他這麼做。只是如今連累了小主,對不住了。」
嬤嬤換了笑臉兒,「瞧姑娘說的,咱們可沒這麼大的膽子。姑娘忙吧,咱們送寶答應回景陽宮去了。」
兩個精奇嬤嬤狠狠剜了小宮女一眼,轉臉對寶楹不冷不熱道:「董主子,您這兩個丫頭忒不懂事兒,主子上哪兒去竟不跟著,要是出了什麼岔子怎麼了得。」
寶楹冷笑道:「你倒撇得乾淨,不是因為你,我怎麼能晉這個位?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?我就是你的替身,是你的影子!太子爺為了保全你,把我送進隨扈的宮女里,你瞧瞧,你多得勢!爺們兒們愛你、疼著你、護著你,把我當靶子,有氣兒朝我撒,把笑臉子都給了你。你可真夠行的,我羡慕你!你為什麼不從了萬歲爺?你要是肯上他的龍床,何至於把我害成這樣!」
寶楹的嘴角拉出個苦澀的弧度,她捂著臉斷斷續續地說:「我害怕……我害怕……為什麼我要和你長得那麼像?這是造了什麼孽!好好的,怎麼走到這一步了!」
寶楹垂下眼,捏著帕子擺了擺手,「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,我這樣的未見得就壞。我命該如此,就像泰山頂上吹跑了帽子,回頭去找也是枉然。」她忽然又抬頭巴巴看著她,「勞你替我給太子爺傳個話,就說他吩咐我辦的事兒,能辦的我都辦了。至於成不成的,那是后話,得瞧老天爺的。他答應我的也要兌現了才好,我這兒等著他的好消息。」
錦書蹲了蹲身子,「奴才恭送董主子。嬤嬤們好走。」
錦書低頭道:「奴才伺候主子過去。」
兩個精奇嬤嬤大概知道些皇帝的心思,前頭有頤和園的劉登科,後頭有侍膳處的楊太監,活生生的筏子擺在眼前,誰敢去得罪這位姑奶奶?撇開這些不說,她是太皇太後跟前的掌事姑姑,不看僧面看佛面,對她不客氣了,回頭沒法交代。
寶楹稍定了定神,並不答她的話,只問道:「你心裏是知道的,萬歲爺這麼不待見我是為了什麼?都是因為你!他要禁我的足,因為我得避你的諱。我有今天是拜你和-圖-書所賜,你不覺得於心不安嗎?」
寶楹指了指對面的瓷凳子,「坐下吧。」
伺候寶楹的宮女眼淚汪汪的,福了福道:「主子,二位嬤嬤在這兒等您半天了,請主子榮返。」
錦書低頭道:「小主這話奴才不明白,萬歲爺自然是瞧小主得人意,才翻小主的牌子,晉小主的位份的。好也罷,賴也罷,這和奴才有什麼相干?」
錦書謝了座,直著腰杆子坐下。再看一眼寶楹,她臉上倒沒有先前那種恨之入骨的神色了,只顰眉擺弄手裡的帕子,這樣子,怕是真和她像得海了去了。
寶楹木著臉打量她,嗤道:「你八成覺著我矯情吧?萬歲爺是皇帝,跟著他我不吃虧?你可想岔了,我還真不稀圖他地位高、模樣俊!我心裏有了人,哪怕他尖嘴猴腮,是個窮孝廉,我也打骨頭縫裡愛,這些你懂不懂?」她嘲弄一笑,「我看你未必懂,你長在這煌煌帝都里,看慣了繁文縟節,知道在垂柳下乘涼,在什剎海的明波上泛舟,卻不一定知道皇城外頭的人情味兒。你和太子,你們倆算哪門子的愛!」
錦書聽了她的話轉不過彎來,胸口突突直跳,喘氣兒都帶著累。皇帝除了剛才在夾道里出了格,以往他都是舉止端凝的,瞧人連頭都不帶轉一下,四平八穩到了家的做派,眼下竟有了夢話這一說,叫她大感意外。她暈眩著,心裏又是酸又是苦。他是皇帝,他韜光養晦,十年礪一劍。他滅了大鄴慕容滿門,如今轉頭又來談什麼愛不愛的,不是天大的笑話嗎!
她一悚,連忙迎上去,「小主身子抱恙嗎?奴才伺候著往耳房去歇會子吧。」
寶楹冷眼看著錦書,暗道償還?拿什麼償還?是能還她體面還是尊嚴?往後無窮無盡的冷宮歲月怎麼度過?還有宮外苦等了她四年的人……她仰起臉,正午的太陽照得人沒了主張。她這輩子算完了,死不得,活著又受罪,還有什麼可指望的?
入畫推了她一把,「沒正經的!我都替你擔心,你自己倒像沒事人。快去吧,我在滴水下等著你,要是出了什麼事就大聲招呼我,還不信打不死她了!」
錦書幾乎低到塵埃里去,寶楹不哭,可那悲慟催人心肝。犧牲了她又換回來什麼?不過多個人煎熬罷了,太子這回大大的失策,自己在這內廷苟延殘喘,本來誰都不欠,兩袖清風,眼下卻莫名背上了一身的債,她也該找個地方大放悲聲才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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