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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花紅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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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目極傷心 第一節

第十章 目極傷心

第一節

她身上綿軟沒法子使喚自己,糊裡糊塗被他牽制著。耳朵里嗡嗡地響,像水裡的波紋一圈圈擴大,震得耳膜鼓噪。
皇帝和庄親王被前呼後擁的送進了兩處耳房,庄王爺那兒怎麼樣不得而知,反正皇帝這裏布置好溫水、篦子、衣裳,所有人被李玉貴一努嘴全打發出去了。錦書看著滿屋子人瞬間退潮一樣地跑了個乾乾淨淨,迷茫站在那裡不知所措。
皇帝怔住了,小太監嚇傻了,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。錦書慌裡慌張迎上去替庄親王拍袍子,皇帝恰巧站在下風口,那香灰四下飛揚,嗆得他捂嘴咳嗽起來。
她不恨皇帝搶了慕容家的江山,她只恨他做得太絕,就跟永樂年的「瓜蔓抄」似的,但凡姓慕容的,一個都不留。千把口子人啊,她的伯伯叔叔們,堂兄弟堂姐妹兒們,個個人頭點了地,單留下她,也不過是另有用處,那天永晝要是沒出宮,她也不能活到今天。其實活著還不如死了爽利,她看得真真的,先前苦的是身體,後頭苦的就是心了。
錦書忙蹲身把頭髮一根根收拾起來,一併裝進事先備好的錦囊里,邊謙恭道:「奴才手腳笨,以往並沒有伺候過主子梳頭,今兒是硬著頭皮當差的,手上也沒個輕重,叫萬歲爺受委屈了,奴才……」
庄親王抽空道:「不賴他,是我撞的他。」一面對皇帝使眼色。
錦書知道他說的是老姑奶奶和小姑奶奶們,她們是皇姑,老一輩的是聖祖爺的血脈,小一輩的是和皇帝一個世宗爺的御妹們。年下帝姬們進宮拜年她見過一回,一個個金尊玉貴的,小皇姑們和皇帝也親,見了面不叫「萬歲爺」,也不叫「主子」,只管他叫「皇帝哥哥」。
皇帝被她一氣兒回得噎著了,心道好丫頭,說話不帶將就的!他原當她又要搬出什麼「主子家務事,做奴才的不敢過問」之類的含糊話,誰知道她這回傻大胆。皇后張嘴就是法度,偏她要說的是人倫。皇帝有點醒過味兒來了,將心比心,就拿眼前人來說,她沒跟著他呢,半分名分也沒有,自己是白天黑夜地想,人家拜了堂,結了發,憑什麼不能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?
他悵然站著,不無嘲弄地說:「朕才剛想親你來著,嚇著你了?你hetubook.com.com是不是打心眼裡的瞧不起朕?明知道你厭惡,還要厚著臉皮的和你親近?」
皇帝站起來拍了拍袍子,慢慢說:「再過兩天是花朝節了,朕答應老祖宗游海子去的,到時候你來不來?」
錦書見他這麼說悻悻的,閉上嘴不言聲兒了。
皇帝料她又是「奴才死罪」、「奴才惶恐」這類的話,忙劫了話頭子道:「成了,請罪的話就甭說了,朕猜都能猜出來,再聽耳朵都要出繭子了。」
皇帝看她臉上表情千變萬化,猜她大概是頗有微辭的,難得有機會和她獨處這麼久,他倒想聽聽她的意思,便道:「她們要夫妻同居一室,要夜夜與自己的丈夫廝守,你說朕該不該准她們的奏?」
皇帝的呼吸微微的急促,手上使了些勁兒,把她牽得更近。錦書心跳如雷,眼睜睜看著皇帝俯下頎長的身子,那張好看得不可名狀的臉一點點靠近,呼出的氣息拂在她額上,連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。
皇帝的腳步緩下來,他對皇后道:「朕和長亭還有政務要辦,你回宮去吧,朕要往軍機處去。」
怎麼辦呢?她的想法不能叫任何人知道,尤其不能讓他知道。就憋在心裏一輩子吧!死了裝進棺材里,埋進土裡,也就完了。
皇帝撲了個空大覺失望,她又抖成那樣,滿腔的憐花愛花之情付諸東流,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,把他澆了個透心涼。
錦書盯著金磚上的幾十根頭髮發怔,皇帝回頭看,嘆道:「虧得完了,再過會子,朕非得禿了半邊不可。」
錦書轉過身去收拾匣子,一面計較著怎麼開口替寶答應求情,這時皇帝說起了那些皇姑們的處境,「朕料著必定又要來和朕哭訴,可公主駙馬分府住是歷代傳承下來,朕要是壞了規矩,朝上的那些道學酸儒又要聒噪上一陣子,聯名俱表,上奏彈劾,攪得朕不勝其煩。」
替皇帝梳頭真不是件輕省的差使,以往看劉太監伺候太皇太后,左右一倒騰,三下兩下就能成事兒,挽的髻花又結實又漂亮。看人挑擔不吃力,到了自己這兒累出了一身的汗,前梳后梳總歸是不得要領。
皇帝會意了,又掏心掏肺的咳不可扼,太皇太后慌道:「錦書,快服侍你們https://m•hetubook•com•com萬歲爺進倒廈里去,御前的人呢?快給皇帝收拾收拾!」
犀角梳子捏在手裡發涼,她順著頭髮絲兒一點一點打理,把飛遠了的思緒一股腦兒收拾回來,暗啐自己想那些沒用的幹什麼,不是你的東西別惦記,徒增煩惱罷了。
南苑國的祖訓很怪異,等級分得極嚴苛,公主們出嫁后不和駙馬同住,除了大婚時候在一塊兒三天,往後公主住公主府,駙馬回駙馬府。平時公主是君,駙馬是臣,進幸一次內務府要記檔,後頭還有精奇嬤嬤們管束,所以夫妻一世,有的只見過幾十趟面。比如大內或是哪個府辦事兒,公主們在內府,駙馬們在二門外吃酒談天,夫妻近在咫尺,卻不得相見。錦書暗暗咋舌,這種缺德主意也只有南蠻子想得出來,生生拆散人家夫妻,不是違反倫常是什麼?宇文家取慕容氏而代之,公主們地位跟著水漲船高,可這幾百年的老規矩卻如影隨形,到了宇文瀾舟這裏並沒有什麼大改觀。
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在意起他來,她也偷著盼他,悄不聲兒地看他一眼,就滿足了。唉,其實她早就泥足深陷了,還自己騙自己,自己嚇嚇自己。她真想痛快哭一場,把心裏的苦悶都哭出來。她愛誰也不能愛他!她要敢對他動心思,別說慕容家滿門上千口人怨她,恐怕連天都不能容她!
男人家的發質硬些,皇帝的鬢角分明,頭髮又濃密又厚實,錦書小心解開他的玉帶,那沉沉的發披散下來,長及腰背。祁人遵循「身體髮膚受之父母」的老規矩,一輩子只剪三回頭髮,很多人長到一定程度就停下了,皇帝似乎不是,他的頭髮烏亮烏亮的,沒有一點兒枯乏的跡象。老話說了,要好得打頭上起,頭上齊整,一輩子過得舒坦。您滿大街瞧去,頭上油光水滑的一定是住宅門的;頭上埋汰的,不是力笨兒,就是水三兒。這話雖不盡然有道理,但大致還是有講頭的,一看皇帝,就知道是個有福的人。
錦書低頭琢磨,身上的傷好利索了,上夜得回到正軌上去了,仍舊是春榮守前半夜,自己守後半夜。上半晌大抵是在榻榻里歇覺,太皇太后也不樂意讓她多在皇帝眼前晃悠,所以絕沒有和*圖*書機會去游什麼海子的。於是她搖頭道:「奴才不在值上,大約是去不了的。再說宮裡事兒忙,奴才還有好些地方要收拾,萬一老祖宗缺什麼短什麼,打發人回來取,奴才還得另張羅,總得有人留下看家才好。」
皇帝從鏡子里看她,那小模樣,梳個頭咬牙切齒的,恨不得把他滿把頭髮擰下來似的。他瞧著怪可笑的,一面還要吃痛忍著,好容易束起了髻,兩個人不約而同舒了口氣。
她慘淡一笑,可不是嗎!做皇帝的還能沒福嗎?她又想起自己的父親,按說他不是個操心的人,可四十歲不到就生了華髮,密密匝匝的和黑髮交織在一處,遠遠地看就像個耄耋老翁。後來國破家亡,一輩子走到頭,什麼也沒落下,除了可憐可悲,找不著別的詞令兒了。這大概就像命里註定似的,派了你幾年皇帝命,多一刻都不讓你干,時候到了就撂挑子吧,後頭自有人接手。
男人的手,溫暖有力。皇帝是練家子,掌心還有薄薄的繭子,握著她的,微有些糙,卻不叫人生疼。她怔忡看著他,忘了掙脫,只見那眼眸沉沉,有千萬重的霧靄似的,唯見隱約的兩環金色穿雲破霧將她深深吸附住,她失了魂般沉溺其中無法自拔。
皇帝似笑非笑地問:「怎麼了?還不來伺候著?」
皇帝皺了皺眉,「在節令兒上你還這麼忙?闔宮沒別的人了?倒光叫你操持?那樣的好日子就在值房裡頭悶著?」
眾人被他一咋呼慌了,誰也沒空計較他這麼大的人燎了袍子幹什麼要喊定太妃,崔貴祥奔出來打千兒,張羅人備水備衣裳,後頭太皇太后和定太妃也出來了。太皇太后一看滿世界狼藉,庄王爺胸前的領披燒禿了一塊,身上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窟窿,慘不忍睹。皇帝常服上滿是香灰,灰頭土臉地在那兒立著。老太太發火了,指著那小太監罵道:「你素來就是個滾刀肉,這會子好了,闖大禍了!總管,把他給我拖下去狠狠地打!」
她回過神來,忙絞了熱帕子給他凈臉凈手,又拿石青的團龍夾袍替換下髒了的常服。他那樣高的身量,她在他面前不大自在,壓迫得幾欲窒息。手忙腳亂地扣上了紫銅鎏金的鈕子,才要請他坐下,他突然扯過她,順勢抓住了她的手和_圖_書
「萬歲爺,奴才伺候您梳頭。」她冒著大不違打斷他,再說下去就沒邊兒了,她害怕聽見那些,說實話,更害怕和皇帝單獨相處。他問的問題她答不上來,其實和身份沒關係,他滅了大鄴,他是罪魁禍首,這是沒法子改變的,這和他到底是皇帝還是親王,根本就搭不上邊。
皇帝順從的由她引著坐下來,她的視線落在他肩頭的團龍上,恍惚又有些鬱悶。她念著他,想著他時,他在駐蹕的行在里幹了些什麼?歌照唱,舞照跳,仍舊是自在非常的帝王生活。
皇帝冷著臉子點頭,「你只管料理你的。」
皇后朝外看一眼,瞭然於心。她什麼也不說,微俯了俯身,帶著四個宮人出去了。
皇帝越靠越近,她猛醒過味兒來,頓時驚得臉色鐵青,往回一縮,屈腿咚地跪下了,伏在地上顫聲道:「奴才死罪,奴才惶恐……」
皇帝還沒開口,那邊庄親王喊起來,「娘,我袍子燎了!」
他春巡的那幾天,她一面忍著皮肉之苦,一面為他牽腸掛肚。風大了擔心他吹著,下雨了擔心他淋著,好像忘了他是仇人,忘了御前有幾十個宮女太監圍著他打轉。這事兒擱在以前她不能認,現如今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可裝的?承不承認都是鐵打的事實,容不得她抵賴。
錦書發著愣,到現在還覺得迷迷瞪瞪的。站了一會兒要折回值房去,才走了兩步,看見偏殿里的侍膳太監往外撤菜了,想是席散了。安制這會兒是入畫在伺候茶水,她打起了精神正準備進明間上值,這時候從檻窗上看見皇帝皇后和庄親王從門上出來了,她來不及迴避,忙退到一邊肅立。
皇帝待著臉說:「難為你……」話說了一半猛然打住了,難為你什麼終究沒說出口。這裏頭對她來說有大把的酸楚,他不敢輕易去揭這個傷疤,怕揭開了是血肉模糊的慘況。
錦書聽他這麼說愈發驚懼,啞聲道:「萬歲爺要折煞奴才了,奴才何德何能,不配得主子垂愛,更不敢藐視聖躬。神天菩薩在上,奴才要有這種大逆不道的念頭,叫奴才現死現報。」
她伸手攙扶他,心頭還是怦怦急跳著。剛才自己走了神,差點就鑄下大錯了。她悄悄掖了掖自己發燙的臉頰,半是酸楚,半是彷徨,隱隱還有絲https://www.hetubook•com•com甜蜜。她不敢抬頭看他,他在她身側,夾袍上的蝙蝠祥紋近在咫尺。她清楚明白他的心思,真是怪異,這種似苦似甜的滋味面對太子從來不曾有過。她垂下了嘴角,悲哀的意識到,或許自己對他是動了心了。
錦書在什錦槅子前站著,身後是官窯的美人觚,疏朗朗插了四五枝桃花,那淡淡的粉色,稱得她的眉眼愈發的溫婉。皇帝看得失了神,她的臉頰漸漸泛紅,目光閃躲起來,裝著鎮定地應道:「不會悶著的,咱們宮女兒可以趁主子們歇覺的時候出去散散。眼下天不熱,節氣兒又怪好的,晌午到園子里走上一陣子,給花樹賞個紅,平常不得見的小姐妹也能見上一面,再好不過了。」
錦書笑道:「奴才侍候是應當的,老祖宗喜歡和皇姑們聚在一處,說這才是人道天倫,只要老祖宗高興,比什麼都強。」
皇帝挪開視線作勢清了清嗓子,她不去,這什剎海游得也沒什麼樂趣,心裏說不盡的失望沮喪,半晌又道:「這趟咱們家的姑奶奶們又要進園子,怕是有你好忙的了。」
她悚得面無人色,皇帝看著又覺不忍,終究是一長嘆,胡亂擺了擺手,乏力道:「罷了,你起來吧!朕失德了,是朕的不是。只是朕問你,你當真那麼討厭朕嗎?倘若朕不是皇帝,朕和庄親王換個身份,你……」
宮裡梳頭的傢伙什不是一把到底,各種精美絕倫的梳篦拿海棠花雕漆盒裝著,從大到小依次排列,各有各的講究,各有各的用處。梳子是順頭髮用的,先挑梳齒排列最稀疏的上手,慢慢地由疏到密,最後挽發用的是篦子。篦子不用花哨的質地,大英皇帝崇佛,又兼著木是五行根本,所以大多是用檀香木的。
庄親王一等的聰明,他跨出去,沖廊子上捧著香爐的小太監身上幢過去,只聽砰的一聲,托盤掉了,香爐打翻了,燃著的塔子灑了一地。
她彎下嘴角,把那些不該她操心的東西通通甩了出去,取犀角的梳子來,沖鏡子里的皇帝肅了肅,「主子,奴才僭越了。」
錦書看著他,反問道:「男有室女有家,這是人倫,萬歲爺覺得不該么?」
裡外登時亂糟糟一片,錦書撂下庄王爺,又去拿帕子拂拭皇帝身上,白著臉問:「主子燙著了嗎?傷著哪兒沒有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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