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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花紅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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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目極傷心 第六節

第十章 目極傷心

第六節

太子惶惶看著錦書,她咬著嘴唇,神態還算自若,只是臉色青白得像刮過的骨頭,人綳得緊緊的,筆直地站著,垂眼看自己的腳尖,不言語,也沒有任何別的動作,泥塑木雕一樣。
太子原當皇帝必然因他偷跑的事兒呵斥他,腦子裡炒豆子似的想了好幾個說頭,沒想到皇帝竟然自發的替他找著了台階,讓他有些費解。考慮也不在這一時,忙順著竿子俯首作揖,「皇父教訓的是,兒子這趟辦事不老成,等祖姑奶奶和老姑奶奶們榮返了,兒子定當去給長輩們賠不是。」
太子順著她的視線看過來,見皇父獨個兒在門子前佇立,悚然驚白了臉。怎麼這會子回來了?掐著點兒的算,即便不陪太皇太后賞花看戲,銀錠橋下轉一圈,怎麼也該是巳時回宮才對,這趟莫不是撂下了太皇太后和皇姑們?
太子告退了,滿腹心事地去備他下午的進講。皇帝一個人在貞度門站了半天,御前的太監們不敢上前打擾,都遠遠在太和門邊撫膝候著。
錦書低著頭蹲身一肅,「奴才給皇上請安。」
皇帝看著太子給錦書插上花,錦書是真心的歡喜,她馴服的側過頭,大半個身子倚在太子懷裡。他們是那樣般配,一樣的青春年華,一樣的明媚無暇。皇帝心裏發寒,他甚至覺得自己擋橫,礙了他們的手腳,沒有他從中作梗,他們八成處得更好。
皇帝慌了神,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難堪。他時刻不忘的人和他兒子兩情相悅,她看著太子,目光平凈溫柔,她愛的是太子,不是他,這他早就知道了,可為什麼親眼看見了還是這麼叫他肝膽俱裂?
皇帝不敢去瞧她,她面上再倔強,到底是個女人。一個女人失了國,失了家,沒了家人靠山,活著只憑僅剩的一點尊嚴維繫。她在宮裡的主子面前稱奴才是不得已,她有自己的傲性,那些個捻酸吃醋找茬的管她叫奴才便罷了,她也不把她們當回事。可如今他也管她叫奴才,他沒法猜透她心裏是怎麼想的,她是恨呢?還是像對待閑雜人等那樣不屑一顧?
除了寒心還有什麼?翅膀還沒硬就要來對抗了?太子拿山西鹽道的缺,悄不聲兒的貼補給寶楹的娘家表哥也https://m.hetubook•com•com就罷了,算是還了對寶楹的虧欠。他不言聲也是為錦書,太子可以混來一氣兒,錦書怎麼辦?別說鬧起來,萬一有個風吹草動的,她在慈寧宮只怕也難熬。他做到這份上也夠仁義了,他再鐵血,又能對自己的骨肉怎麼樣?
皇帝就在門前,穿著家常的藍色漳絨團八寶大襟馬褂,負手朝這裏看著,臉上是稀鬆平常的神色,沒有震怒,沒有忿恨,就那樣淡淡看著,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樣。錦書腔子里狂跳,莫名其妙的心虛起來,跟做賊叫人拿了個現行兒似的,閃躲著垂下了眼不敢正視他。
太子不能駁斥皇帝,他唯有畢恭畢敬地應承「兒子領旨」,不能為錦書說一句公道話。
皇帝挺直了脊背,依然是泰山般巋然不動的尊榮,正了臉色對太子道:「太皇太后才剛還問你來著。你如今大了,規矩倒愈發回去了,軍機處有通本議奏,也要在老祖宗跟前告個假才好。今兒是咱們娘家人見姑奶奶,單撂下滿船的親戚,怎麼一點忌諱也沒有?」
皇帝勉力自持,背在身後的手瑟瑟打顫。他看著面前的兩個人,已然乏力到了極致。外頭那麼亮,為什麼他滿目所及儘是晦暗?他咬牙克制著,耗完了所有的力氣。眨了眨乾澀的眼睛,他說:「免禮吧。你們倆怎麼碰上的?」
她擦乾眼淚腳下加緊,過右翼門往榻榻里去,掏出皇帝賞的哪塊懷錶,奮力朝箱籠里砸了過去。虧她還當寶貝似的貼身藏著,藏著幹什麼?自取其辱!
他情願相信他們是偶然相遇,他讓長滿壽送鳥過去是為什麼?以她的聰明勁兒還猜不透嗎?她不拿他當回事,太子一到,她把什麼都撂開了。他在刀山火海里爬滾,她呢?全然不在眼裡。她只顧念太子,看不見他的痛苦。
太子這會兒扒下臉子全倒出來,皇帝不計較,不過一笑了之;倘或認了真,要加罪,現成的罪名明擺著的。到時候不大不小的一通斥責,父子之間生了嫌隙不說,太子在朝堂之上也跌份兒。自己橫豎是鐵了心要守陵去的,走不走得成是后話,別在這個節骨眼上惹事,回頭叫太子難做人。
一陣風吹過https://www.hetubook•com.com來,皇帝閉了閉眼睛,慢慢回身上了中路,邁過金水橋,登太和殿,在保和殿下了台階進乾清門去。腿上灌了鉛似的,每一步都無比的沉重。
她惡狠狠地把自己臭罵了一通,直著頸子倒了兩口氣,心裏漸漸變得豁亮。哭過了,再怨再恨也要挺住。得想轍出去,她還有念想,還有永晝,找到了弟弟,赴死才能瞑目。
皇帝有一瞬甚至痛恨起她來,她是個石頭雕的美人,眉眼兒都齊全,就是雕不出她的心來。他害她從天上掉進了泥里,所以她要報復他,要一刀一刀的凌遲他,幾個月不夠,要十年、二十年、一輩子的折磨他。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?他覺得自己成了苦囚,羈押在了暗無天日的牢籠里。他苟延殘喘,她卻頂著一副純潔無辜的面孔冷眼旁觀,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,照舊倚在太子身邊巧笑嫣然。
她膽戰心驚的垂手侍立,太子不知道她是什麼打算,只得悻悻然閉上了嘴,心裏憋了口氣,本想一吐為快,誰知道又生生叫她給堵了回去。
皇帝暗裡早亂了方寸,他腦子裡一團亂麻,又不能叫太子看出來,折了君父的面兒。皮囊子下揪得肝兒顫,臉上還是繃住了,也不搭茬,就恁么不錯眼珠兒的直視太子。
太子頭回給女人戴花,他僵著五指搗鼓了半天,然後扶正了錦書上下左右打量,嘖嘖道:「還是真花耐看,咱們來的地方不對,這兒除了水仙就沒旁的花了。」
李玉貴顫巍巍爬上岸,小腿肚子直抽筋,他像撿回條命似的大喘了口粗氣兒,打了千兒道:「奴才叫常四伺候主子更衣,奴才先回宮傳旨意,著錦書姑娘養心殿來見。」
「回萬歲爺的話,奴才前頭和大梅她們逛園子,在含清齋前遇著太子爺的。」錦書搶著回道:她能預料到太子想說的是什麼,忙不迭地岔開了話頭子。
皇帝嗯了一聲,下狠心不去瞧錦書,只道:「下半晌的進講沒撤,你仔細準備著,朕要聽你論一論周唐外重內輕,秦魏外輕內重的得論。你身為儲君,應當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,整日和奴才廝混,朕瞧著就要失儀失德了。」
皇帝的整顆心像掉和圖書進了滾水裡,霎時蜷縮起來。他啞然看著她,她慘白著臉,倔強地抿著唇,挺腰子站著,不屈不撓的模樣。
得了信兒趕進宮的庄親王還沒回過神來,他旗下的包衣今兒送節禮兒來,又有幾個宗親找他閑磕牙,趁著熱鬧,愛票戲的老夥計們辦起了堂會。他戴上了髯口粉墨登場,正準備唱上一段《伍子胥》,誰知道李玉貴打發人搬救兵來了,害得他急吼吼卸了油彩,穿衚衕鑽小巷的抄了近道兒直奔午門。
他弓著身道:「回皇父的話……」
錦書撫著鬢角慢慢地說:「我就覺得挺好,花朝也未必要賞花呀。」笑著轉過身,只朝貞度門一瞥,渾身猶如過電般大震,驚愕地立在那裡再也沒法子動彈了。
他的心抽搐起來,費力的低喘了兩口氣。他覺得自己像戲里的丑角,既尷尬又可笑。悶著頭狂奔幾里地,難道就是為了看他們如何親昵無間嗎?他呆立在那裡進退不得,風裡夾帶著他們的笑語朝他撲面而來,錦書臉上沒有誠惶誠恐的表情,她微微歪著頭,嘴角勾出一抹從容,對探身去摘水仙的太子囑咐「小心點」。
長滿壽直撓頭皮,愁眉苦臉地說:「奴才沒隨扈,不知道。」
她胡亂拿衣裳把表蓋住,就像用鐵絲把自己層層疊疊包裹住一樣。打今兒起要清醒了,人家耍著你玩,不拿你當事兒,自己再不爭氣,誰也救不了你了。
太子怨恨的咬著后槽牙,他覺得不可思議,皇父向來厚看錦書,當真是情極生怨了嗎?就是有氣也該對他撒,難為女人算什麼!他漠然垂手道:「請皇父準兒子送她回去。」
皇帝本來只想煞煞自己的性兒,誰知道竟說出這樣傷害她的話來。這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,他從沒拿她當過奴才看,在他這兒,她比後宮任何女人都得勢。哪個主子娘娘能叫他這麼的魂不守舍?他吃不香、睡不好,全部都是為了她。眼下怎麼辦?覆水難收,她痛,他比她痛一千倍。可他沒法子低頭,男人的臉面比命都重要,更何況他是皇帝,是天底下頂頂高貴、頂頂威儀的萬民之主。
長滿壽嚇了一跳,半窩著身子磕磕巴巴道:「王爺息怒,萬歲爺前邊看見太子爺和錦書游十八槐,照了面,說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了幾句話,這會兒就成這樣了。」
太子不是那種九轉迴腸的性格,他死心眼兒,並且固執。既然到了這個份上,擇日不如撞日,索性把事情說明白了,他們倆兩情相悅,就讓皇父瞧著定奪吧!
先不論怎麼,趕緊著拉著錦書直奔過去見禮,慌裡慌張甩袖打千兒,「兒子給皇父請安。」
多可恨的女人,要是下得去手殺了多好!皇帝哽住了嗓子,他看著她,心裏刀絞一樣的痛。她果然成了他的壞疽,成了他的軟肋。什麼九五之尊、雄才大略,如今還剩什麼?
她曲起了手肘,把臉埋在臂彎里,昏昏沉沉像得了一場大病,到了這時方驚覺,自己對他用情已然那樣深了,只可惜泥牛入海,臨了都打了水漂了。
那句「奴才」像記悶拳,猛地擊中了她的太陽穴,她下意識揪住了馬褂的下沿,只覺摧肝裂膽,痛不欲生。皇帝真是能耐人,輕輕的一句話就能把人心捅出個窟窿來。
皇帝冷笑起來,小心點?再小心也不濟了!這個兒子身上他花的心思最多,用盡了全力去栽培他。他擎小兒根基弱,幾趟生死邊緣掙扎,他沒日沒夜的守著他,在西暖閣里架爐子生火親自給他熬藥。好容易救回來了,調理好了身子,養大了,結果換來這麼個結局。
御前太監慌忙就近拉了匹馬,也不管是不是馱車的頂馬了,火燒眉毛的套上鞍呈到皇帝面前。皇帝行伍出身,縱身一躍便上了馬背,蛇皮鞭甩得山響,撂下一干侍衛太監,直奔午門而去。
進了宮就站在隆宗門前發愣,遠遠看見皇帝過來了,打眼兒一看,下盤不穩!他一拍大腿,「要壞事兒!腳底下怎麼還拌上蒜了?」問長滿壽,「萬歲爺喝高了?」
滿以為皇帝會答應,誰知他臉一沉,真像是萬年不化的堅冰,沒好氣兒地說:「自作聰明的蠢材!牽馬過來!」
她像個病人似的慌手慌腳的找來笸籮,把細軟一股腦兒翻出來縫進褻衣的夾層里。她用牙咬斷了線,盯著手裡的針愣愣出神。撂開手吧,撂開了兩下里乾淨,用不著油炸樣兒的熬可。她滿肚子的委屈往哪兒放呢?宮裡盛不下,只有帶到外頭去了。
看看吧,慕容錦書,這就是你忘了仇恨的下場!奴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才?在他看來你就是個奴才!和這千千萬萬的宮女子沒什麼不同,甚至更下等。他抱一抱你,不過當你是個玩意兒,他皇帝動動小手指頭就能把你捏死,你還顛顛兒地打算去巴結?慕容家夠造孽的了,千頃地一根苗,這會兒就你一個。你心上包的那層堅硬外殼哪兒去了?你這麼叫仇人作踐對得起誰?丟父母的臉,丟祖宗十八代的臉!
無巧不成書,天底下就是有這麼背晦的事兒。皇帝回宮走的是太和門,段虹橋則在太和門與武英殿之間。皇帝風塵僕僕地回來,走在甬道上猛然頓住了腳,穿過貞度門望去,十八槐下站著兩個人,太子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,一眼就能認出來,另一個宮裝美人巧笑倩兮,在橋頭望柱邊盈然而立,那纖纖身姿早就刻在了他靈魂上,除了錦書還有誰!
庄親王頓覺頭大如斗,他慌忙飛也似的跑了過去,一把攙住了皇帝,嘴裏喊道:「臣弟恭請聖安。萬歲爺,您這是怎麼了?」
錦書退後了兩步,對太子道福,「奴才自個兒回去就成,太子爺留步吧。」
皇帝手腳冰冷,他看了庄親王一眼,「你來了?」虧得他來了,皇帝覺得自己用完了最後的一絲氣力,他幾乎是半掛在了他兄弟身上,由著庄王爺把他扶進了西暖閣的「勤政親賢」。
皇帝是難以言喻的狼狽。他苦笑著,終究是到了這個地步,三個人照了面,他們是一黨的,自己孤零零,只有靠她的哄騙聊以自|慰。何苦這樣!他的唇角漸漸抿出寂寥。在她眼裡他就是個暴君,鋼鐵樣的不近人情,一有不順心,立起兩條眉毛就要罰人殺人。她心疼太子呢,怕他惱羞成怒,干出比虎更毒的事來。他還要繼續受她的愚弄嗎?他的帝王之志哪裡去了?
她捏著拳頭,竭盡全力的維持著最後一點尊嚴,穩住步子朝十八槐去。宮牆越來越近,鑽骨的痛侵向四肢百骸,踏進夾道的那一瞬,所有的理智轟然倒塌,她背靠著牆癱坐下來,拿手捂住臉,嗚咽悲鳴出了聲。
「啟稟萬歲爺,」錦書蹲了個福,「老祖宗臨出門囑咐,辰末要給花神娘娘上供,奴才有旨意在身,這就告退了。」
「我告訴你,別和爺耍心思!」庄王爺兩個眼一立,凶相畢露,「快說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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