退出閱讀

宮花紅

作者:尤四姐
宮花紅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
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
0%
第十三章 遺鈿不見 第五節

第十三章 遺鈿不見

第五節

他的半邊臉都腫起來,上回額角砸開的傷口也沒有愈合。錦書心裏痛極了,細想想兩人真如野獸,互相撕咬,彼此傷害,愛卻那樣深,有增無減。
錦書並不去看他,只道:「尚衣監還有幾位當散差的諳達,換到御前也是使得的。老祖宗這兒不一樣,敬煙是和火神爺打交道的,萬一有個閃失,傷著了老祖宗,奴才要愧疚死了。況且萬歲爺最有孝心,自然也是答應奴才這麼做的。」
皇帝失魂落魄地靠在馬車圍子上,看著她轉過身去不再面對他,他死死咬住了后槽牙,覺得自己被抻得四分五裂了似的。永遠失去她了,她的心裏從沒有過他,往後更不會有了。她就在面前,自己卻束手無策。他指點江山數十年,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彷徨過,握得住百萬雄兵,得不到一個女人的垂青。三宮六院在他眼裡早失了顏色,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成了這副模樣,愈是得不到,愈是牽腸掛肚。
皇帝的嘴角微沉,別開臉去瞧月洞窗前鳥架子上的鸚鵡。那鳥兒腳上扣著纖細的鎖鏈,抓著鎏金的竿子上下翻騰,自得其樂。太皇太后這鸚哥養得有時候了,習慣了束縛的日子,忘了天有多廣闊,也忘了外頭的山水繾綣,這方窗檯就是它的全部,不也照樣活得有滋有味嗎?
他面上雖這樣,腦子裡想些什麼,太皇太后還是知道的。這回是萬分的看重,否則後宮女子晉個位份這類的小事情,他也不會巴巴地把人送了來。
皇帝也是胡鬧的,太皇太後有些生氣,怎麼能在人家的陵地里干下這種造孽的事,傳出去還要不要臉面?他一國之君的名聲不是都要糟踐完了嗎!
皇帝的心一直往下沉,不上綠頭牌,不侍寢,只想偏安一隅靜靜地過日子嗎?他想說不,可眼下的情形不容他猶豫了,只要她肯活著,肯留下,他還有什麼所求呢!
皇帝見她果然不反抗,膽子大了些,收攏了手臂和她耳鬢廝磨,喃喃道:「錦書,咱們要個孩子好不好?朕不要他建功立業,做個閑散親王,就像長亭那樣。朕比你大十三歲,必定是要走在你前頭的,有了兒子,將來朕晏駕了,你就跟和_圖_書著兒子住在王府里,看著孫子、重孫子長大,你瞧瞧皇考定妃多好的福氣!只要你有了依靠,朕哪天突然走了,也能撒開手了。」
她說話向來滴水不漏,明擺著皇帝要是不答應,就是對太皇太后不孝,他還能怎麼說?橫豎打落了牙齒和血吞,多熬可只有自己知道罷了。她在老祖宗跟前待著,他還能藉著請安看她一眼,要是她回了毓慶宮,那裡偏了些,她又不待見他,要見也不易。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,這命運,真真是讓人莫可奈何!
皇帝面上不動聲色,回道:「請皇祖母放心,他自有親軍護著,況且他也大了,往後常有要出京畿的差使,皇祖母不必太過操心。」太皇太后不好多說什麼,皇帝為著錦書,和太子生了嫌隙,這趟又鬧出這樣的動靜來,好在太子辦差去了,否則必然又是一場風波。
太皇太后琢磨了一下,轉臉問皇帝:「你的意思呢?」
「皇帝榮寵是好事,不過切不能太貪戀了。」太皇太后對錦書道,「我知道你素來懂事,皇帝萬一有個使性兒的時候,你要多勸諫著點。伺候他的人多,一團和氣最要緊了。」
皇帝笑了笑,「皇祖母言重了,您把她留下是咱們的造化,您再這麼說,倒叫孫兒慚愧了。」
她掩面低泣,不是應該痛恨他嗎?可是見他滿臉的凄苦,她又心如刀割。思維雖混沌,那份感情卻鮮明不容置疑,可惜再也無法靠近了。就這樣吧!這件事盡人皆知,再掩飾也無益,位份他要晉就晉吧,她也不在乎那些虛名,只是要她住東圍房萬萬不能夠。
她的髮髻鬆了,零零散散從瓔珞帶子里垂盪下來。皇帝道:「你別動,朕給你梳頭。」說著靠過去,她的身子徒然一震,他也不以為意,解開玉冠道,「本想在易縣歇一晚的,可因著今兒要出宮尋你,連叫起都免了,朝里公務多,耽擱不得,只好連夜地趕回去。回去人多眼雜,叫人看見失了體統,還是收拾好為妙,免得有人在老祖宗跟前嚼舌頭。」
皇帝像是知道她的心事,邊系髮帶邊說:「你不用替朕操心,明兒升座m.hetubook.com.com不在太和殿就是了,讓臣工們軍機處值房裡遞摺子,有要緊的奏報再遞紅頭牌覲見。朕命人把帘子放下來,他們看不見朕的臉。至於老祖宗那裡,朕打發總管過去請安,只說朕淋了雨,病了,等好利索了再過去不遲。這幾天你別出養心殿,慈寧宮由朕陪著一塊兒去,朕才能放心。你私自離宮,倘或朕不在,少不得斥責懲戒,老祖宗總要做給別人瞧的,也不好太過偏袒了。」
正坐著無言,門上的宮女來回稟,「老祖宗,瑤妗縣主來給老祖宗請安了。」
殿內眾人皆一滯,皇帝和個位份低微的嬪妾稱夫妻,那是于理不合的。不論聖眷多隆厚,皇后以外,就算是皇貴妃,也不能和皇帝稱夫妻。連皇后在皇帝面前都要自稱「奴才」,何況是妃嬪!皇帝這樣說把皇後置於何地呢?
太皇太后看在眼裡也只有嘆息,這兩個冤家聚了頭,往後還有太平日子可過嗎?全靠老天爺保佑了!
皇帝有些小小的歡喜,只要她願意受封,反正出不了紫禁城,住在哪裡都不成問題。他忘形的攜起她的手,應道:「你說什麼就是什麼,朕都答應。」
崔貴祥垂著手應了聲「嗻」,才問:「奴才請老佛爺示下,慕容主子的封號定了什麼?奴才好傳內務府上寶冊去。」
錦書緩緩抽回手,又道:「晉位要太皇太後下懿旨,進不進玉牒由皇後娘娘說了算,請萬歲爺別插手。還有一點,奴才不上綠頭牌,請萬歲爺應允。」
聽聽這話里話外的,一口一個「夫妻」,一口一個「咱們」,當真是好得沒了邊兒。皇帝掏心挖肺的,這頭卻不怎麼領情兒,照舊是一副半冷不熱的臉子,太皇太后也覺得不好受,於是岔開了話題道:「我聽說太子往湖廣查軍餉的事兒去了?這一路道兒遠,你可派了禁軍護送?」
她肅了肅,「多謝主子成全。」
錦書忙到皇帝下手站定,琢磨著這位縣主大概就是端郡王家的小姐,皇帝欽點的太子妃吧!上回在坤寧宮破五宴上見過一回,長得什麼樣想不起來了,只記得有股子孤高的勁兒,很有些母儀天下的派頭。
錦書和*圖*書驀然驚起來,想分開他的胳膊脫離他的禁錮。他鬆開一隻手按住她的肩,痛苦的低吟,「好錦書,讓朕靠會子,朕太累了……累得連氣兒都不想喘了。」
皇帝慢慢垮下肩,蜷曲的手指微張開,眼裡的光倏然熄滅了,只剩死一般的寂靜。
老太太看看跪著的丫頭,低眉順眼的伏著,遭了這麼大的罪,心裏該有多苦啊,真是難為壞她了!瞧瞧,瘦得下巴都尖了,跪在那兒脊背窄窄的,皇帝張開手就能比個大概了。
他的嘴角滿含苦澀,頷首道:「都依你。」
錦書蹲了個雙安,規規矩矩跪在炕前等發落。太皇太后看一眼圈椅里的皇帝,還是原來那種疏淡的樣子,似乎什麼都不在心上似的。
錦書還是那淡淡的樣兒,下地蹲了個福,道:「謝老祖宗,奴才聽老祖宗的,一定不負老祖宗的厚望。」
風吹動檻窗上的竹簾,捲軸兩端的細穗子紛紛揚揚的飄起來。皇帝就在邊上端坐著,半遮的日影映照著他的萬壽篆文團花褂,綬帶上的日月祥紋灼灼生彩。他面目平和,瞥了錦書一眼,道:「謹嬪說得有理,孫兒也是這樣想。我們夫妻來日方長,有的是聚的時候。孫兒政務繁忙,有她在老祖宗身邊,也算替孫兒盡了孝道。」
皇后病勢沉痾,回稟了太皇太后,新人冊封就不來了,橫豎由老祖宗瞧著辦就是了。
錦書應個是,暗道這點倒不必太皇太后擔心思的,她本來就沒打算侍寢,敬事房銀盤裡的牌子上都不會有她的名號,更沒有獨佔榮寵這一說了。
只是這錦書真叫人頭疼得緊,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跑?跑又跑得不得法,才到易縣就給抓住了,然後又出了這檔子事兒,叫皇帝氣得眼睛鼻子都不在原地界兒了,在泰陵裡頭就臨了幸。
太皇太后直起了身子,撫掌道:「來得正好,我這兒有兩匹江寧新上貢的雲緞,本想打發人送她府上去呢,她倒來了。快請進來,皇帝也見見,到了年下就是一家子了,你可當上公爹了。」
塔嬤嬤和太皇太後面面相覷,又去看錦書的反應,她站起來蹲肅,「奴才不敢。」
太皇太后不由看皇帝,他眼裡的愁苦更甚,和_圖_書好好的爺們兒弄成了這副模樣,叫她這個做祖母的心裏生疼。她在錦書頭上輕撫,「好孩子,我知道這原是你的孝順,可眼下你才晉位,和你主子多團聚才是正經。你不回自己宮裡,單在我這兒伺候,我怎麼能落忍呢?何況你主子那裡也短人呀,尚衣上不也要人伺候嗎?」
太皇太后無奈地嘆息,「皇帝既然這麼說了,那我姑且就借錦丫頭幾天,等下頭的人調理好了,再把她還給你。」
錦書低下頭,「您打定了主意,橫豎也沒有奴才說話的餘地,只是奴才不能壞了規矩,圍房絕不是奴才能長住的地方,奴才求主子賜毓慶宮給奴才,奴才七歲前就長在那裡。」
皇帝只有自我安慰,她這樣的人硬碰硬是不成的,就像鷹,逮著了得熬上幾宿,熬光了戾氣和抱負,往後就好了,就願意乖乖立在人肩頭言聽計從了。
「好孩子,快起喀吧。」太皇太后照舊是拉她過來攬在懷裡,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說,「事情都成了這樣,你一個女孩兒家要名聲,你主子對你的心思你也知道,總要有個交代才好。」回過頭去對總管說,「崔啊,你給宗人府頒個旨,就說是我說的,六嬪滿員了也不礙的,這個規矩可以活絡一些,給錦書晉個嬪位吧!位份雖不算高,卻也是個主位,等將來添上一兒半女的,依著你主子的疼愛,再一等一等地往上升。」
她拍了拍錦書的手,和煦道:「封號就上『謹』吧,取個諧音,也望你以後謹言慎行,盡著心的伺候你主子。」
車上沒有梳子,他的手指在她發間穿梭,動作小心翼翼的,生怕弄疼了她。她再三克制的眼淚又滴下來。他怕她失了體統被別人中傷,那他自己呢?萬聖之尊頭破血流不算,如今連臉頰都腫了,上回說自己磕著了,這回呢?明兒叫起要是還沒退,該怎麼回答那些好事的臣工們呢?說是他自己打的?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是明白人,知道了能饒得了她嗎?
太皇太后怕皇帝嫌給錦書的位份低,回頭心裏又不舒服,忙道:「按著祖制,皇帝親封也要從貴人往上晉,咱們這回算是逾越了。不過也沒什麼,錦書是皇族後裔,和_圖_書出身自然高貴些,就是封了嬪也不為過,只是再往高處就不合適了。依我說,咱們位份是嬪,吃穿用度就照妃的規制來,年例三百兩,妝蟒織金、吃食油蠟都和四妃齊平,這樣不至於落人口實,自己也受用,皇帝道好不好?」
太皇太後點了點頭,又要操心皇帝翻牌子的事兒了。如今他得償所願,難免對其他妃嬪冷落,雨露均沾是最好不過的,倘或有了偏頗,鬧得後宮不太平,那得多生出多少事端來啊!
太皇太后當起了和事佬,故意笑道:「這樣方好,你姑爸嫁了先帝爺,你如今也跟了皇帝,這樣倒沒亂了輩分兒,你和皇帝原就是一輩上的人,算來算去都是合適的。往後兩家化干戈為玉帛,再添上個小子丫頭的,就齊全了。」
錦書咬著嘴唇不說話,他仔細替她戴上玉冠,插好發簪,手卻頓住了,稍一躊躇,雙臂從她腰側環過來,試探著往前傾,下顎輕點在她肩頭上,胸膛緊緊貼上她的後背。
她的心悠乎一墜,果然是累,她也一樣。愛著,不能相互取暖,活著就消耗自己,折磨對方,這樣的日子多早晚是個頭?
錦書勉強笑了笑,「老祖宗說得極是。奴才求老祖宗一樁事,老祖宗這兒敬煙上還短著人,下頭接手的規矩一時學不成,又要叫老祖宗生氣。奴才這麼撒手走了,榮姑姑一個人要掌事兒,要上夜,還要敬煙,怕是忙不過來。奴才想,老祖宗要是不嫌奴才呆蠢,奴才還在慈寧宮裡伺候老祖宗,等這回選秀完了,挑出拔尖兒的來,奴才再回毓慶宮去,求老祖宗恩准。」
皇帝抬眼道:「孫兒也請皇祖母示下。」
「胡說!」她一下掙脫出來。胡說!好好的怎麼想那麼長遠的事情!她心裏發緊,明明痛得快要窒息,卻不能叫他看出她在為他話里的憂傷感到恐懼,只有板著臉武裝起自己,「已經是錯了,主子還要叫這罪惡開花結果嗎?」
「全憑皇祖母做主。」皇帝嘴裏應著,去看錦書的臉色,她眼裡平靜無波,像是和她沒有半點關係似的。皇帝不由泄氣,手指在肘墊的繡花紋路上撫摩,低頭看襕袖上一圈圈的燙金凸綉,心裏空落落的,人也萎靡起來。
  • 字號
    A+
    A-
  • 間距
     
     
     
  • 模式
    白天
    夜間
    護眼
  • 背景
     
     
     
     
     
書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