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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花紅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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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愁入西風 第二節

第十五章 愁入西風

第二節

「主子爺,萬歲爺,真不成。」她避無可避,只得小聲道,「奴才今兒身上不幹凈,過兩天吧。」
蟈蟈兒不言聲了,光那麼怔怔看著錦書。錦書無可奈何,只得退一步道:「您別發躁,我這就走。等您消了氣我再來,橫豎您這姐姐我是認定了。」
寶楹一哼,擺了擺手道:「成了,你們別在這兒做戲,我看夠了,請回吧!」
錦書坐在杌子上示意他們噤聲,慢吞吞地說:「鬥草光挑粗的不行,要挑韌勁兒好的。往溝渠邊,田埂旁去找,最好就是車前草的根須,還有花軸,那鬥起來,准贏!」
說著竟躥到太子身上去了,一時沉默下來,臉上不是顏色,半帶著哀愁無奈,打肺底里的深深一嘆。
她臊得推他,一手扒著床架子掙扎,「今兒不成……」
小蘇拉拍著腦門子道:「奴才還老怨自己運勢差,敢情!」眉開眼笑沖錦書拜了拜,「好主子,謝謝您了。奴才這就上罈子里找去,保准把他們斗個底兒掉!」
皇帝平了平心緒,反手握住她,兩個人到瓷杌子上並排坐下,他看著圍房南山牆邊上的一塊空地,笑道:「朕命人置辦上一架鞦韆吧,你閑了上那兒玩去。」
「我是入錯了行,要是在坊間做個賬房,那東家非樂死不可。」皇帝說得興起,把手上批了一半的摺子往桌上倒著一扣,過來陪著她餵魚。看見她沒完沒了地往下撒食兒,便搶了她手裡的餌盒子,「這魚呆傻,是外埠送來的。你可勁兒喂,它可勁兒吃,到最後得撐死。我教教你,餵食兒得喂六分飽,不能讓它一回盡了性兒,要少食多餐,這也是為他好。胃口大的不論,咱們單說這胃和*圖*書口小的,這麼點兒個頭,心大,能有多少能耐?緊著他,只怕到底無福消受。」
皇帝頗有些失望,緩緩起了身,心裏有事,卻不想叫她看出來,便故作輕鬆道:「過了萬壽節上熱河避暑,回來之後咱們搬到暢春園去,那裡規矩鬆散些,就咱們倆,也過過普通夫妻的日子。」
皇帝閉了半天的眼睛,遲遲不見有動靜,終於不耐的張開了一條縫兒,「謹嬪,你打算讓朕乾等到什麼時候?」
為什麼呢?皇帝說因為乾清宮太高呀!從漢白玉台基到重檐廡殿頂的硬山角,你拿尺量去,足有六七丈高。要搭天棚,那搭不過來,勞民傷財又何必呢。用了一年的東西,宮裡第二年准得撂,光制正殿就得花上手藝人大半年的工夫,就使仨月,可惜了。
寶楹氣白了臉,一拍炕桌,剪子蹦了三寸高,「我位份再低,也輪不上一個奴才來教訓。慕容錦書,你分明是來羞辱我,裝什麼好人!」
皇帝賴著不撒手,「你越性兒回去了,怕這怕那的。不勤勉著點兒,朕怎麼往你肚子裡頭種皇子?」
錦書站在石榴樹下,給魚缸里的兩尾錦鯉餵食兒。火紅的小石榴果子映著潔白的臉盤,笑得像朵花兒似的,「您可真會算計,要是居家過日子,依著您的擺布,那得省下多少挑費去?」
鬥草是春日里用來解悶的好法子,錦書悄悄過去探身看,猛想起了十來歲在掖庭的那陣兒,下了值到園子里采各色車前草。原本女孩兒該「文斗」,斗花草名兒,像長春對半夏、鈴兒花對鼓子花之類的。可惜掖庭里的人都不識字,她孤掌難鳴,後來只有改成「武鬥」了和*圖*書。把草莖交叉成十字,兩個人一手一截,咬緊了牙關使勁兒往後攥,誰的斷了就算敗。那叫熱鬧!圍觀的還起鬨,落敗者要被眾人刮鼻子。
「怎麼了?遇著不順心的事了?」她替他理了理垂在胸前的發,「愁眉苦臉的做什麼?笑笑的才好看。」
「我知道自己的本分,妒怨能得什麼好。」她平淡地說,抬頭看見李玉貴遠遠比手勢,忙道,「主子,歇覺的時候到了,奴才伺候您回去吧!」
御前的人早換了香,帘子也放了下來。錦書替他寬衣,摘了銀鉤落下半副水墨字畫紗帳子,掀起杏子黃綾被的一角道:「主子歇著吧,奴才在這兒守著您。」
好容易哄著皇帝睡了,錦書坐在窗下綉帕子。低頭時候長了有些暈眩,想起來走動,又怕吵醒床上的人,便招李玉貴,叫他守著,自己躡手躡腳出了寢宮。穿堂里有風,吹著涼涼的,稍站了會兒怕受涼,便朝前殿找脆脆她們去。
「沒事兒,照舊玩你們的。」錦書撿起斷了的根莖看,搖頭道,「我就說,怎麼這麼不經拽呢,敢情是你這草挑得不對。」
「我又不是孩子,還玩那個!養心殿是您的地兒,安架鞦韆,沒的讓臣工們笑話。」她搖頭,「不成不成。」
一群半大小子不甘示弱,一氣兒全撒了出去。長滿壽正要過來,被撞得七倒八歪沒了方向,嘴裏罵著,「猴崽子們,仔細您們的皮!」跌跌撞撞過錦書面前來打千兒,「謹主子,萬歲爺還歇著,太子爺榮返了,已經到了軍機處,料想過會子就要來養心殿請安的,您瞧……」
皇帝黏人得厲害,不由分說就扛起來往床上扔。一邊壓住了和圖書,一邊上下其手,喘息聲在她耳邊回蕩,要吃人似的。
皇帝聽了一愣,這才悻悻停了手。再低頭看她,羞得連脖子都紅了。他笑起來,啞聲道:「那今兒先饒了你,等落了紅我再找補回來。」把臉遞過去,又道,「本錢不動,先支些利錢。」
錦書去攬他的脖頸,她那樣愛他,只是沒法說出來,有時憋得心都疼,話到了嘴邊不得不咽下去。終歸是有心結的,再愛能愛成什麼樣呢?這輩子不可能有完整的幸福,即便是笑,還有三分的保留。將來不可預測,或者哪天永晝回來了,眼下的日子也就到頭了。
錦書手上頓了頓,轉身瞧他,他戴了個九梁冠,穿月白鑲金的行龍曳衣散,日頭底下一照,當真是翩翩君子,溫潤如玉。
小蘇拉太監年紀都不大,十二三歲光景,一說玩兒,什麼規矩法度全扔到後腦勺去了,把錦書團團圍住,吵嚷道:「請主子示下,好叫奴才們精進些兒。」
絲絲柔情從皇帝心底蔓延出來,他拉她進懷裡,心肝肉的呢喃,在那張飽滿的紅唇上狠狠蹂躪,直恨不得拆吃入腹才滿足。
「那不合規矩。」錦書低頭把玩他的手指,在那指甲蓋上慢慢地撫摩,「我出身不一樣,自己更要仔細。您是聖主明君,可別干叫人齒冷的事兒。我常來伺候使得,不能住下。到底內廷里有太皇太后、皇太后、皇后,倘或縱得沒了邊兒,您是辦大事的人,不能時時陪著我,萬一犯了眾怒,我還有命活嗎?」言罷一笑,「還有您翻牌子的事兒,您以往怎麼,還是怎麼吧!晾著主子,小主們,我看不好。」
錦書怔忡道:「太子爺辦差回來了?上皇后那hetubook.com.com兒去過了么?」
「長二總管客氣了,為皇上辦差,怎麼當得上辛苦二字。」太子笑吟吟的抬了抬手,轉臉看錦書,微一揖道,「謹嬪娘娘,別來無恙。」
她不答應,皇帝便作罷了,只是喃喃,「朕不想叫你回毓慶宮了,你就在圍房裡住下吧,朕好時時見著你。」
長滿壽道:「回小主的話,這會兒宮裡貴人主子們都歇了,太子爺是知道的,所以進了午門沒打彎,直奔軍機值房去了。照著慣例,該先面見皇父交了差使,再往三宮請安去。」
錦書應了聲「來了」,猶豫著要湊過去,發現他傻傻瞧著她,便嘟著嘴去蒙他的眼睛,「你再瞧,我就撂挑子了!」
錦書瞧著那張俊俏的臉,突然覺得拳頭有些痒痒,恨不得照那門面來上一下子。
「主子瞧著辦吧,不把奴才架在火上烤,怎麼都成。」錦書嘴裏應著,陪他往燕禧堂去。
錦書哦了聲,一時心頭打翻了五味瓶。真怕見他,怎麼和他說呢?眼下身份這麼尷尬,主不主奴不奴的!前頭和他好得那樣,轉頭跟了他老子……
寶楹還想給釘子她碰,剛張口,發現她已經出了門檻往井亭那兒去了。回身看著地中間那三抬紅漆食盒,也茫茫然沒了主張。
皇帝蹙眉不語,沒遇著她,他對誰都沒計較,一盤子的綠頭牌不過輪著來。眼下再將就,自己都覺得委屈。
北京算是入春晚的,到了交五月才逐漸熱起來,蒼蠅蠓蟲開始活泛了,養心殿前搭起了天棚,皇帝批奏對、接見臣工都在這裏。除非是有要事,比方番幫使團進貢,或是有藩王入京畿朝見,否則便不在乾清宮辦差了。
「喲,太子爺來了?」長滿壽和圖書突然轉身緊走幾步掃袖打千兒,「太子爺一路辛苦,奴才給您老人家請安啦!」
錦書恨得直打她,「祖宗,你能不能消停些個?你來攪和什麼?還不快給小主賠不是!」
她得意洋洋,想當初她可是行家,有響噹噹的名號,斗遍掖庭無敵手!
錦書尷尬道:「您真是誤會了……」
一個小蘇拉攥斷了草莖,使的力道太大,收勢不住摔了個四仰八叉。眼珠子一轉看見錦書,連滾帶爬地起來打千兒,這時大家才回過神來,慌忙是一片求饒聲。
風動竹簾,午後漸有些熱了。按理進五月就該布置警蹕往熱河行宮去的,可因著皇帝千秋在初五,要在宮裡過了萬壽節才動身。
隱隱聽見配殿和圍房的夾道里有鬨笑聲,尋過去看,原來是幾個宮女太監正坐在地上鬥草。
皇帝露齒一笑,「守著做什麼?你不犯困?索性一道睡吧!」
錦書臉頰酡紅,扭捏道:「快別鬧了,爺們兒歇覺我跟著湊什麼趣兒,回頭又要鬧個沒臉。」
錦書臉上一黯,不難受是假的,可怎麼辦呢,他不是她一個人的。瞧瞧闔宮眼巴巴盼著他臨幸的女人們,還有那些拖兒帶女的妃嬪,哪個不是在苦熬著?哪個不是滿腹的牢騷?她只圖自己快活,別人怎麼樣呢?人心不都一樣嗎,她要寵冠六宮,獨擅專房,只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。
寶楹突然拔高了音調,指著那攤子東西道:「帶著你的『善心』回去吧,往後也別來,別再叫我噁心了!」
怎麼吵上了?錦書心裏叫屈,她下了半天的氣兒,眼看寶楹稍有了點鬆動,叫蟈蟈兒兩句話,又給得罪了。
他轉臉看她,「你賢德,我翻了別人的牌子,你不難受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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