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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花紅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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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 綉被春寒 第一節

第十六章 綉被春寒

第一節

鎏金鈕子上一捏,表蓋兒翻開了,太子瞅一眼,淡淡道:「辰正二刻了。」
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!皇帝頭裡明明白白和他交代了,太子那塊兒表因著是從錦書身上繳出來的,他氣得頭昏眼花,砸的時候下了死勁兒,零件四處橫飛,毀得連它娘都認不出它來了,太子有通天的本事也修不成。他這會兒這麼說,可見是在扯謊。
「什麼時辰了?」庄親王惦記著差事,拐彎抹角的給太子提了半天醒,他似乎並不明白。他也不費那心了,打探明白是正經。
太子側目,覺得這叔叔是不是有點兒傻了?死個鳥值什麼,回頭再尋摸好的就是了。不過想想,他一向辦事荒唐,到底是不是給叨死的還真說不準!
皇帝嗯了一聲,眼裡的憂愁一閃而過,換了明媚的臉兒道:「有些乏了,就想過來瞧瞧你。你忙什麼呢?」
「三叔,您叫我過來到底什麼事兒?不說我可走了。」太子笑了笑,「瞧您不痛快,是東恆又惹您生氣了?還為昨兒吃酒划拳?今兒怎麼沒來上書房?他人呢?我找他去!」
庄親王回過神來,搖了搖頭道:「不是為他,他今兒和總師傅告假,昨兒吃過了量,窩窩頭翻個兒——現大眼了!自己也沒臉,這會兒在家挺屍呢!」
「你等等。」庄親王有差使,他受皇帝所託,得打探太子身上那塊表的出處,又不能直愣愣地問,只得另闢蹊徑。
太子一哂,「您是養鳥的行家,怎麼問我這個外行?這可把我問住了!想是為了搶食兒吧,人為財死,鳥為食亡嘛!」
這事兒四九城裡誰不知道?太子悶笑,就說他養鵪鶉,養鵪鶉有講究,手裡擒著把玩,拿穀子餵食兒,拿唾沫給鳥兒解渴。人家的鵪鶉養得膘和_圖_書肥體壯,他的鵪鶉就跟醉貓似的。喝酒耽誤事兒,也不知道多少回了,好好的鬥鵪鶉,臨了不到兩回合就給對手撂趴下了。這鵪鶉和文人一樣,重名節兒,要是敗一回,今生再不能戰了,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,必定要振翅離去。庄王爺手腳快,每回在鳥兒落敗前逮住了不叫飛,扔到后廚料理成下酒菜,不用腌制,這鳥肌理裡頭就有酒糟味兒,於是庄親王在票友之中就得了個「糟鵪鶉」的名號。
庄親王瞥了一眼他腰上的表,慢吞吞地說:「我要請教你個事兒,我養了兩隻胡伯勞,頭前兒一直好好的,今兒早上一瞧,不知怎麼,竟叨死了一個,你說這是怎麼回事?」
盤腿坐在炕上的皇帝臉色鐵青,嘴唇抿得死緊,心裏冷得直發抖,像整囫圇個兒泡進了冰水裡。
庄親王緩緩踱到養心門,踱進勤政親賢,對皇帝躬身道:「您上謹嬪那兒去,問她那塊表的下落,她拿得出便罷,拿不出……」
皇帝轉眼看他,「長亭,這事兒擱你身上,你怎麼辦?」
太子撫著錶殼一笑,萬歲爺計較這塊表的來歷,他越計較自己越痛快!倘或他信不過錦書,這事兒就會硌硬得他難受,他心裏有鬼,那就是他活該!
錦書在另一側坐下,笑道:「瞧見了,我哪裡敢當『居士』這一稱,白叫人笑話。」
太子走過去作揖,「三叔有什麼吩咐?」
錦書點點頭,看見他手上使的是自己送去的扇子,自然覺得歡喜。給他斟了茶,又伺候著吃果子,一面應道:「再疼也就幾天,過了就好了。奴才叫萬歲爺記掛著,真是罪該萬死!」
翌日休沐,庄親王打了布庫,射了兩個箭垛子,在乾清宮練上一套太極,和圖書長滿壽伺候著換了一套醬色江綢單袍,就坐在廊子里的條凳上喝老參湯,搖扇子納涼。
御賜的東西,丟了是大不敬,是殺頭論處的罪過!她不敢聲張,只好暗地裡託了人去問,卻是石沉大海,再也沒有音訊了。如今他突然問起來,她心裏著急,慌亂著不知怎麼回話兒才好。他又直直看著她,鬧得她愈發沒了主意,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:「回主子話,那表……搬屋子的時候丟了。」說完忙蹲身,「主子好歹息怒,奴才保管不周,辜負了主子爺的情意兒,奴才死一萬回也不夠抵罪的!主子惱奴才,奴才無話可說,只要主子消火兒,奴才甘願領罪。」
真是用心良苦,老子做到這份上,太子怎麼就不醒事兒呢!庄親王哦了一聲,又沉默下來,他真想問問他,九門上換親兵的事是怎麼個意思,又怕漏了口風幫倒忙,反倒打亂了皇帝的計劃。可這大侄兒是他肩上扛大的,比自己的兒子還要疼上三分,眼看著往窟窿里鑽,叫他活熬出油來,又束手無策。
皇帝茫然看著藻井,眼皮子發澀,眼眶火燒火燎的痛。突然來了脾氣,手裡的硃砂筆往炕桌上一擲,烏木鑲金雲紋的筆杆子咕嚕嚕滾了好幾圈,弄髒了部本上奏的摺子。
表蓋子里有刻字落款,眼下也犯不上去瞧了。就那麼回事兒,是誰的名字都不重要。
錦書心驚,猶豫著一時沒法作答。
那隻表說來可巧了,那回她在十八槐受了委屈,回到西三所氣極了把表扔進箱籠里,賭著氣沒去打理它,就那麼在衣裳堆里埋著,出宮也沒帶上。後來回宮進螽斯門,搬屋子是李玉貴打發人去的,自己並沒有收拾,那表莫名其妙的就不見了。
庄親王接巾櫛擦了擦嘴和_圖_書,咳嗽一聲道:「你這是上哪兒去?」
太子在廊廡外沿的圍欄上借力坐著,眯眼問:「那您這是怎麼了?」
庄親王撓了撓頭皮,還真不好說,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遇上這種倒霉事。他不像皇帝這樣堅持,自從那段感情失敗后,他對愛情再也不會強求了,現在他問他怎麼辦,他懵了半天,也不知如何作答。
太子高深勾了勾嘴角,「您怎麼記得來著?皇父砸我那表時,您還在雲南治水呢!」說著把表蓋兒合上了,慢聲慢氣道,「庫里哪兒還有一模一樣的!先頭壞得不厲害,打發四執庫里的修表匠換了個錶蒙子就能使了。」
太子擺弄著扇墜子道:「國子監祭酒今兒在大學里召集諸生,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。皇父有旨,著諸皇子一道聽講去。」
皇帝下地挪了一步,腿里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。這件事不弄清楚,他什麼都幹不了。他要去問問,太子身上那塊表是不是她轉贈的?問問她為什麼要往他心上捅刀子?難道這女人註定是他的剋星嗎?任你把心肝掏給她,她就是只養不熟的狼崽子!
庄親王湊過來看,「我記得你那塊表已經壞了,這表是庫里找出來的?」
庄親王眼睛一翻,「凈胡說!我多早晚拿燒酒充食水來著?是哪個混賬王八壞我名聲?」
皇帝拿眼一瞥,儘是男人用的葫蘆柿子的紋樣,心下有計較,也不說破,自在的搖扇一笑,閑話了兩句,問:「你這會子好些了?」
庄親王嘆了口氣,上前取了合上,比個手勢交給順子,讓他送抄本處重新謄寫了呈上來。回身看皇帝,他只顧愣愣出神,也不知在想什麼。
皇帝呷口茶道:「這話生分,我記掛你不是該當的嗎!」他看了她一眼,抬了和_圖_書抬扇子說,「你的書畫愈發精進了,朕看著很喜歡。那封印章你瞧了嗎?」
錦書臉上有些不自在,囁嚅道:「主子好意兒我知道,只是我也不用,不過鎖在屜子里罷了。」皇帝蹙眉看她,疑心漸重,索性直接問道:「朕送你的那塊,如今在哪裡?」
庄親王憐憫地看著太子,這孩子糟踐了,走了火,入了魔!不管他老子怎麼對不住他,如今木已成舟,他再折騰又有什麼用呢!
太子試探道:「您老拿白干兒充食水,鬧不好是給醉死的。」
皇帝心事重重,走了兩步方抬起眼來,卻見錦書已經等在門上,銀白暗紋的八團喜相逢袍子,腰身收得極好,那玲瓏體態襯著盈盈笑臉,畫兒一般的賞心悅目。
氣煞!恨煞!如今自己和錦書已經是名正言順的,為什麼覺得還像是偷來似的?他們有私情,他要忍到幾時?沒完沒了的猜忌,沒完沒了的憤恨,累得身心俱疲,說都說不出口。
錦書吩咐蟈蟈兒備點心果子來,引皇帝在炕沿落座,自己到另一邊收拾起滿桌的鞋幫鞋底子,還有描樣用的炭筆綉樣兒,靦腆推搪,「沒什麼,瞎做兩雙起居穿的鞋,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東西,叫主子爺見笑了。」
這時候太子辭了師傅從上書房出來,遠遠看見庄王爺,叫了聲三叔,便轉身要出乾清門。
他放緩了步子上中路,腦子裡百轉千回的琢磨,問,還是不問?不問心裏總有芥蒂,要是問了,她拿不出來,到時他又該如何自處?
「皇兄?」庄王爺小心翼翼的喚,本想勸上一勸,卻發現詞窮,天涯何處無芳草這類的話已經不適用了。
「我的意思您問也是白搭,您自有您的打算。只是您聽兄弟一句話,有些東西是您的跑不掉,不和圖書是您的,勉強留住了也不濟。」庄親王低著頭,難得正經地說,「您手裡捏著大英的命脈,要三思而行啊。眼下事兒還沒鬧明白,您這兒急斷了腸子也沒用,或許真是巧合也未可知。」
皇帝五內俱焚,越想越窩火,直剌剌進了毓慶宮,問謹嬪哪兒去了,得勝嚇得腿肚子都轉筋了,哆哆嗦嗦磕頭道:「回萬歲爺的話,主子在繼德堂給您畫鞋樣子呢!」
皇帝臉上漸漸不是顏色起來,別人的肉,到根兒也貼不到自己身上。她愚弄他,當他是傻瓜。那表明明在太子身上,她竟然還敢狡辯!
皇帝滿心的疑惑像翻滾的浪,在心頭喉間徘徊遊盪,踟躕再四,才緩聲道:「昨兒番邦又有朝貢,都是些沒見過的西洋景兒,今年的鍾錶更進益了,我琢磨著上回那表相較之下不及這趟的好,回頭我再著人送來……」
她蹲身請了個雙安,「萬歲爺怎麼這會子過來了?」說著去拉他的手,仰臉笑道,「我忘了,今兒朝廷休沐。」
皇帝怔了怔,沒想到她能有這份心,一時間心火滅了大半。他無奈地想,自己這輩子大約就是這樣了,她的一升好處,他就要用十斗來償還。原來愛情中也有強弱之分,愛得多些的就處下風,永世不得超生。
太子並不傻,他們這輩兒兄友弟恭是做在面上的,不像萬歲爺和庄王爺,他們兄弟的感情好得怎麼樣,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字來。昨兒萬壽節上皇父怏怏不樂,又沒計奈何,八成是愁得一晚上沒睡好,今兒變著法子讓庄親王來尋門道來了。
庄親王撫著鬍子說:「那不能吧!它們是一窩裡出來的,我怕雛窩兒臟口,把它們和百靈畫眉分開養的。你說這麼溫順的鳥兒,沒有尖嘴也沒有利爪,怎麼能叨死呢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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