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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皇太后看她臉上平靜沒有妒怨，暗裡很是讚許，對塔嬤嬤道：「你上庫里挑一套頭面賞容嬪，就說我給她添妝奩的。」又笑著沖錦書道，「你這樣是好的，心胸寬廣中庸溫厚，這才是大家子的做派。後宮之中最難得就是個謙字，你和皇帝自比她們不同，一路的艱難險阻才有了今日。我也聽說你那個信期里的毛病難作養孩子，你別急，命里有時終須有，我拿你的八字叫欽天監推過，是大富大貴兒孫滿堂的金命。仔細溫養著，慢慢調理自然就好了。」

錦書無奈要下來還禮，他壓了壓手，「娘娘安座，來回的客套倒生份兒。孤才剛給老祖宗問了安，這會子走了，娘娘自便吧！」說著不易察覺的吊了下嘴角，行禮如儀，緩緩朝長信門去了。

皇帝微微皺了皺眉，「你哪裡瞧出謹嬪對朕用著心的？朕只知道她嘴硬心更硬！她不情不願地跟著朕實屬無奈，朕才要辦太子，她就迫不及待的要同太子見面，興許明兒說的就是生死相隨的蠢話。」

晨曦微露，四執庫送了替換衣裳來，洗臉盥手，梳妝上頭面，收拾停當了往慈寧宮去。心裏有了計較，愈發的精神起來，一路上笑意盈盈，引得身邊隨侍的人側目不已。

她掖了掖眼淚，油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清明來。在地獄里待得太久，也渴望溫暖，靠近他，就像久霾的天空豁然開朗。有時真的厭惡自己，過於怯懦，害人害己。還要這樣下去嗎？告訴他她有多愛他，也許並不難……

錦書不解地看春榮，「姑姑，老祖宗這是怎麼了？」

錦書白了臉，「熱天傷風可不是鬧著玩的，吃藥了嗎？」

李玉貴應個嗻，小心翼翼跟在身後，看皇帝挺直了脊背，人綳得滿弓似的，就知道這會兒正炸著毛，得順著捋才行，於是謹慎開解道：「奴才斗膽，主子聽奴才一句勸，和圖書您和謹主子一路不易，奴才都瞧在眼裡。好歹如今到了這一步，別為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兒傷了情義。奴才眼拙，卻也看得出謹主子對您是用著心的……您是天下第一等慧心慧眼的人，怎麼反倒瞧不透呢！」

太皇太后不以為然，「值個什麼！太醫來瞧過了，一大海的葯灌到了嗓子眼兒，憋身汗就好了。」對小宮女說，「拿甜碗子來你們謹主子吃。」轉臉對錦書道，「南方才進貢的青核桃，祛了上邊的胎膜，拌著甜瓜瓤兒再淋上蜜，吃口怪好的，你嘗嘗。」

「你明兒打發知己的人，隔開慈寧宮花園，騰出空地兒來給他們。門上安排太監守著，任何人不準進來。朕倒要看看，他們能說些什麼貼心窩子的話兒！」

李玉貴惶惶然悶頭，咚地跪下了，趴在地上磕頭道：「奴才笨，我娘生我的時候沒點燈，真是笨死了！萬歲爺別和奴才一般見識，就當奴才放屁，千萬別往心裏去。」

他揣度著，又氣得幾乎打顫起來。咸若館私會，他們當他死了不成？太子無法無天，絕不能姑息。社稷乃是重器，不容他褻瀆，真到了這樣的境地，父子倫常也作不得道理了，該怎麼辦，就依著法度論處！

錦書做勢清了清嗓子，倚著肩輿扶手板起了臉道：「沒什麼，再多嘴，仔細打了！」

錦書低眉順眼道是，「昨兒是容妹妹的喜日子，老祖宗該封個利市呢！」

「這是怎麼了？拾著寶貝了？」脆脆抬頭問，「什麼好事兒？說出來叫奴才們也高興高興。」

錦書顧忌著廊子上有人，不好過於親熱了，便笑道：「這是我的心意，諳達先用著，回頭用完了我再想法子。」

脆脆翻了個白眼，這人威嚇奴才除了「仔細打了」就沒別的了，說了太多回，誰也不拿她當事兒。

皇帝回頭看了他和_圖_書一眼，哼道：「你膽子不小，敢和朕這麼說話？」

皇帝的頭一下脹得老大，沒有了她，他坐在那四邊不靠的虯龍盤螭寶座上還有什麼意義？他怔怔站著，心頭迷茫一片。

夜風習習，吹起了罩紗袞袍的一角，五月里日照下覺得熱，掌燈之後還是有些微寒的。李玉貴怕皇帝受涼，躬身道：「請主子龍足慢行，奴才給您取件披風來。主子上哪兒去，奴才伺候著您。」

錦書道是，起來蹲了安退到了殿外。

錦書聽她循循善誘，慈祥體貼得像自己嫡親的祖母一樣，只忍了淚道：「老祖宗別擔心奴才，奴才省得。近來天天的按方子吃藥，自己覺得好些了，單看下個月怎麼樣。」

她悵然若失，走了……也罷，擎等著明天吧！等天亮，見過了太子就去找他。不忌諱他頒的上諭，進養心殿，把她心裏想的通通都告訴他。她想著，輕輕地笑。他會很歡喜吧，一定會的！

可悲又無奈，他下了朝堂就變得不像自己，他處理自己的感情優柔寡斷，沒有半點狠辣的手段可使。怎麼辦呢？他也是人，也有七情六慾，早年的顛沛加之目下朝政的煩冗，他覺得身心俱疲。明可以對她施壓，卻斷斷不忍心，他期盼的不只是身體，還有全心全意的愛情。

腳下隨意，不知不覺竟到了齋宮，抬眼看，過前面角門就是毓慶宮了。門上當值太監看見他俱一驚，正待要行禮，他擺了擺手提袍邁了過去。四下里除了蟲鳴倒也寂靜，他站在牆垣下眺望，東配殿早已經燈火不明了。他不由失望，她好穩的做派，高枕安睡，自己一個爺們兒家，還不及她的一半洒脫。

崔貴祥擺了擺手，「這味葯傷陰德的，一頭熊瞎子一個膽，您送來的兩瓶就有二三十個，為奴才一個閹人害了那麼多條命，奴才心裡不安。奴才只要知道您好好www.hetubook.com.com的，比吃補藥還受用。」又謙恭道，「小主兒，如今天熱，天也變得快，前一陣兒晴空萬里，腳跟一轉，說不定就不是這麼個事了。您要仔細，多留意別受涼才好。」

「走慢些。」錦書道，「等太子爺過去了咱們再進門。」

李玉貴道是，抬眼看，皇帝朝著養心門上去了，忙不迭地跟上去，哈腰問：「宮門下鑰了，主子這是要往哪裡去？」

皇帝順著他的視線看，才發現自己竟連半點興緻也沒有，便漠然道：「給容嬪記個檔，讓她在燕禧堂里歇著。別言聲兒，掐著時候，回頭再讓人送回去。」

皇帝仍舊不言語，腳下倒是放緩了些。李玉貴忙折身回門上去，催促著裡頭送氅衣出來，再原路返回，卻不見了皇帝的蹤影。

整夜的不得安睡，迫切地想見到他。想看他喜不自勝的笑臉，他笑起來那麼好看，明媚鮮亮的，彷彿天上最燦爛的一道陽光。

「芍藥兒？」皇帝沉吟著，芍藥兒是皇后那裡伺候穿戴檔的，少不得和皇后太子有些牽扯，錦書找他幹什麼？莫非他就是兩頭牽線的中間人？皇帝咬了咬牙，「把那朵淫花兒悄悄的抓起來拷問，一樁一件的擺布利索，不許有遺漏的，問清楚了來回朕。」

他沉了沉嘴角，明天她會和太子說些什麼？他心底有深深的恐懼，如果他們還是難捨難分，屆時他怎麼辦？誅太子，要連她一同殺嗎？

不經意的一瞥，忙壓低聲道：「主子您瞧，前頭是太子爺還是萬歲爺？」

崔貴祥一直候在門上，見她出來了上來打千兒，打量了她一眼，和煦道：「小主兒氣色好。上回您打發人送來的熊膽我收著了，奴才造化大，難為小主兒這樣記掛著。」

李玉貴一凜，早就料到皇帝必然震怒，虧得他聰明，沒把崔貴祥這老雜毛給供出來，要不準有他好果子吃的！

她ｈetｕbｏｏｋ•coｍ•coｍ鼓起勇氣打開門，再往遠處燈下看時，那片光亮里卻空蕩蕩杳無人跡，他不在了……

皇帝猛然回身，月光照著他的半邊臉，猙獰得夜叉似的。他發狠死盯著李玉貴，「竟有這話？」

肩輿慢下來，有心迴避，太子卻朝這裏踱過來，年輕的臉上是自信滿滿的神情。漸行漸近，拱手笑道：「給謹嬪娘娘請安了。」

皇帝信步而行，腦子裡混沌著，翻來覆去思量李玉貴的話。自己困在陣里迷失了，也或者是旁觀者清。細想想，錦書那樣矜持倔強的性子，願意沖他笑，願意牽他的手，願意靠在他懷裡，已經是最好的佐證了吧！想起她的體貼，還有頰邊淺淺的梨窩，他隱約自喜，很篤定的認為她一定是愛他的。可歡欣不到一刻，心又驟冷下來。他平素驕傲自負，這回卻是失敗透頂的，她和太子牽牽絆絆，她愛的還是太子，他依仗權勢得到她，她的真心終歸不在他這裏。

成套的琺琅盅蓋兒碗勺呈上來，錦書謝了恩吃兩口，大大地誇讚一番，笑道：「老祖宗這裏的東西就是好吃，怪道萬歲爺都是心裏口裡念念不忘呢！勾起奴才的饞蟲，奴才就賴著不走了。」

「你這饞嘴貓兒！往後有新鮮吃食，從我的份例里撥出來送毓慶宮去，也就是了。」老太太笑著，突然掩口咳嗽起來，錦書忙捧了盂伺候，太皇太后拿清水漱了口，方又道，「你別忙，坐下讓她們服侍。我聽說容嬪昨兒晚上侍寢了？」

春榮抱怨道：「昨兒貪涼，在風口上坐了會子，傷風了。我才說呢，上了年紀的人不好這樣的，偏老祖宗不聽，還說我像個碎嘴婆子，這下可好，作了病，可怎麼好呢！」

皇帝不答，只背手徐行。皓月當空，滿世界清冷的意境兒。宮牆慘淡，甬道悠長，此情此景不免讓人惆悵。

太皇太后嗯了一聲，齉著鼻子說：「別湊近，坐和-圖-書吧！」

太皇太後點頭道：「那就好。你主子不容易，你要多體恤些個。」說罷讓春榮拿氈子來裹著，對錦書說，「你去吧，這傷風難熬，鼻涕眼淚一把的。你在這兒時候長了，沒的過著病氣兒。」

蘇拉太監躬身道嗻，抬著空輦告退了。打發盡了不相干的，錦書帶著脆脆進明間轉進垂花門，太皇太后在涼榻上歪著，臉色瞧著不大好。她上前請雙安，「老祖宗吉祥。」

錦書合上窗扉，轉身靠在屜子上，滿腦子的亂線糰子，也理不出個頭緒來。鼻子酸酸的直想哭，他這會子不是該在溫柔鄉里纏綿嗎？怎麼孤零零在角門上？他還是放不下她的，她稍稍有了些安慰，至少自己那樣多的煎熬沒有付諸東流，他心裏時刻有她，他們的疼痛快樂都是相輔相成的。

李玉貴幹凈利落的嗻了聲，偏頭看後院，落落銀輝下樹影婆娑，容嬪侍寢的大紅宮燈掛在廊子底下，寂寞無依的搖擺。

是奢望嗎？他咬了咬牙，只要沒有太子，一切就不會是奢望！明天，就明天！所有恩怨都要做個了斷。父子相殘本是他不願看到的，可真要到了那一步，他就學學世宗皇帝殺子平亂清肅綱紀，橫豎他在吏治上頭口碑不好，再得個「嚴綱刻薄」的名兒也沒什麼。

「奴才不敢欺瞞皇上，這事兒千真萬確。」李玉貴垂手道，「今兒中晌謹主子召見了四執庫芍藥花兒，兩個人在屋子裡說了半天的話，跟前人都打發出去了，也不知議論了些什麼。」

白天宮裡人多，嘈嘈雜雜難得清靜，這會子再看這天子內廷，依稀又是另一番光景。

眾人往慈寧門上張望，前頭人穿杏黃大襟長袍，青緞皂靴，二層金龍頂冠，赫然是太子。想是才散了朝就來的，連吉服都沒來得及換。

錦書吁口氣，到慈寧門前下輦，回身囑咐蘇拉太監道：「你們先回去，我回頭散散，自己回毓慶宮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