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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花紅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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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只憑芳草 第一節

第十七章 只憑芳草

第一節

造化弄人,要是爺倆沒有同時瞧上了一個姑娘,或者裡頭有一個肯謙讓,也不至於鬧到今天的局面。怪只怪兩個人脾氣太像,都是要足了強,太子羽翼又未豐,最後一敗塗地是必然的。
這一通排遣,頂上的烏雲倒散了些,宮膳房送了新出籠的粉蒸點心來,兩個人閑適用了些,又提起寶楹的家裡人。
梅嬪抽帕子一甩道:「自己姐妹,還要那些個客套幹什麼。」由宮女扶下了台階,回身對送出門的兩人辭了辭,踩著花盆底施施然地去了。
幾個宮女面面相覷,知道她在氣頭上,忙蝦腰應了個是。
錦書正忌著她在,不好和寶楹敞開了說話,這會兒她說要走,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了。心裏這麼想,嘴上還要虛頭八腦的抱憾,「真太不湊巧了,我原還囑咐膳房排兩個好菜式留您飯呢!這麼的,就等您得了閑兒再說吧!」
錦書認真琢磨起來,「一個水命一個土命,怎麼就八字兒不合呢?」
她這話出口,著實讓錦書心裏生暖。可算是熬出來了,前頭寶楹不待見她,她就厚著臉皮軟磨硬泡,一天一回的派人去瞧她,托敬事房的人照應她,給她送吃送穿。有些人就是那種性子,看著像冰一樣,叫人望而生畏,等你捂暖了他,他能為你披肝瀝膽。寶楹就是這樣的人,刀子嘴豆腐心,不會揀好聽的說,卻是實實在在為你著想的。
李玉貴只顧搖頭,「甭問,上頭不叫說的,你聽了落不著好兒。」
梅嬪聽說弟媳婦給擋在貞順門上了,氣不打一處來,「楊朴這死腦子的犟驢,除了皇上誰都不認!這麼大熱的天不叫進,春妮子還懷著孩子呢!」越說越急,跺跺腳站了起來,對錦書和寶楹道,「你們倆聊著,我不奉陪了。那兒得去接一接,轉手再送到壽康宮,少不得要摸上兩圈。」
錦書笑道:「這缺兒不賴,想是南苑王府的家生子兒www•hetubook.com.com吧?」
寶楹嗯了聲,「可不是么,萬歲爺何等的精明,朝廷戶部和外放官員,但凡和銀子錢有關的,自然都是家生家養的。」
錦書盥了手,接過司浴宮女呈上來的巾櫛慢慢地擦,問道:「我頭前聽說,你父親是漢軍旗下的包衣?這會子在哪兒供職?」
錦書叫她觸到了痛處,抹著眼淚說:「這回太子的事全怨我,我以為爺們兒年輕輕的,外頭花花世界樂子也多,轉腳就能忘了的,可沒想到他用情這樣深……我要早能知道會落得這個結局,當初就不該糊裡糊塗地過。把他害成了那樣,我自己也沒法子原諒我自己。」
錦書看被識破,反正羅漢榻寬泛,索性覥著臉挪過來,笑道:「說來真是奇,我對著你就說不上的感覺,像家裡人似的。你這麼顧著我,我高興呢!」說著眼裡黯淡下來,小聲喃喃,「我宗室裡頭沒人了,唯一的弟弟不知道在哪裡漂著。我是個不中用的,誰對我熱絡,我就和誰親。你別記恨我,也別嫌棄我,我拿你當親姐妹的。」
勉力一笑,「咱們不說這些,往後常走動,也有個伴兒。我前兒聽說永定太妃的六十大壽要到了,蟈蟈兒上庫里挑了幅江南織造的雲錦,那緞子面兒齊整,我想著綉上一千個團壽,好應個景兒。過會子先描底子,明兒祭針開綉,你也一道兒來吧,算咱們兩個的份子,好不好?」
「您這兒這麼想,萬歲爺那頭呢?」脆脆訥訥道,「來了還能不見么?」
寶楹笑了笑,「你賊頭賊腦的,偷著瞧我幹什麼?」
馬六兒道:「在梅塢裡頭。這兩天煎熬,人都瘦了,也不說話,整天埋頭批摺子,有時候對著筆架子愣神,一坐就大半天的。」
梅嬪沒停留多會兒,宮門上的太監來回,說舅奶奶到了神武門給攔住了,沒有腰牌不叫進園子。和-圖-書
「我有什麼不受用的……」她扭過身去,一面說著,嘴角忍不住地往下撇,這麼的一發就不可收拾了,先是抽噎,漸漸就矇著眼睛痛哭起來,邊哭邊道,「沒良心挨千刀的,他把我當什麼人了,台上的丑角兒是怎麼的?快別提這茬,想起這個我就沒臉活,我但凡有氣性兒,這會子就該一頭碰死才好。」
寶楹猶豫道:「你彆氣盛,我瞧著不好。你把人擋在外頭,第二天宮裡就能傳得沸沸揚揚,落人口實說你大不敬,眼紅使絆子的人在太后、太皇太后耳朵邊上吹個風,你能活到多早晚去?現下能救你的只有他了,你好生巴結著才是正經。」
她偷著覷她一眼,這麼好的人,硬被自己給拖下了水。本來她有平凡幸福的人生,如今被她害得要在深宮之中孤寂獨活,她背的這一身債,今生今世算是賴定了,還不了了。
馬六兒一臉哀容,全沒了平時油嘴滑舌的勁頭,給他掃了掃肩上灰土,一味地嘆氣。
錦書輕輕吹茶葉沫子,和梅嬪有一搭沒一搭的逗咳嗽。沒家賊引不來暗鬼,毓慶宮裡有點動靜,轉腳就傳到皇帝耳朵里了,她知道李玉貴供了尊耳報神,她原先疑心是蟈蟈兒,後來幾番試探,才知道問題出在得勝子身上。出了事,橫豎是要尋錯處開革的,既然遇著了梅嬪這樣的契機,只說送了她使,也成全了皇帝的體面。
敬事房馬六兒迎上來,哈腰道:「諳達差辦得了?路上辛苦,一走三天的,送到哪兒去了?」
「真是苦。」她凄惻地搖頭,「要是有下輩子,好歹別托生到這帝王家了。外頭人想進來,殊不知裡頭人的苦悶。我再想他有什麼用?伺候過人的身子,就是逃出去也叫人唾棄。上回我娘來瞧我,隔著神武門說話兒,說偷著拿他和我的八字叫算命的合過了,一個是水命,一個是土命,到底走不到一塊兒m•hetubook.com.com。我料著八成像你和太子爺,命里定下的有緣無分。」
殿里旁聽的人都掩嘴笑起來,寶楹笑得歪在榻背上,「我瞧你才是個和稀泥的積年呢!姻緣的事兒,還帶這樣式的么?」
景仁宮太監回道:「您還不知道楊軍門?一根筋的主兒!頭裡兩回軍機處昆大人忘了帶腰牌還給攔下了呢,天天見面尚且如此,更別提咱們舅奶奶了!」
寶楹瞧她臉上笑得慘淡,蹙著眉頭道:「你也彆強顏歡笑,多累得慌!我知道你不容易,才剛我聽梅主子說了,萬歲爺那頭也坑人,你心裏不受用就哭,有什麼!」
她淚盈盈的抽手絹拭淚,錦書反倒頓住了,小聲道:「怎麼了?是想家了?還是想那個人?」
世事無常,兩人十幾歲的女孩兒促膝好一通感慨,不覺日影西移了。
寶楹搖著扇子說:「常年的駐守丰台,原先是戈什哈,後來升的都統,在制台手底下管錢糧軍餉。」
「家裡還有什麼人?」
寶楹說:「土遇著水就碎了、化了,自然就不成了。」
寶楹道:「有個娘,還有三個姨娘,只是沒兄弟姐妹。」錦書正疑惑,她接茬解說道,「我也不瞞你,我爸爸不生養,幾個姨姨都是白做樣子。我娘前頭嫁過人的,我跟著我娘進的董家,跟了后爸爸的姓兒。」她又嘆息,「女人一輩子多苦啊,亂世裡頭死了男人,帶個孩子不好養活,只好改嫁。我那后爸爸沒別的毛病,好喝個酒,酒量又不濟,吃醉了在外頭是個悶葫蘆,回了家撒氣罵人,前抄一千年後抄八百年的,把人家祖宗孫子問候個遍。你沒見過那樣的,滿眼的血絲兒,嘴裏噴著酒氣,叉腰往院里一站,夜叉星似的嚇嚇人。我沒進宮前想,往後一定不能嫁這樣的男人,沒法兒過日子。現在出了閣,配的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,可你瞧瞧,又是這個結局。」
「和楊軍門說了嗎和*圖*書?奉了懿旨進宮陪成安太妃斗雀牌的。」梅嬪直起身道,「上回不是和他照過面嗎,怎麼不讓進?」
皇帝對於錦書一個人來說,大約算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吧!那回他傷情過愈,迷迷糊糊把她當作錦書,那張臉上窒息似的疼痛叫她至今忘不了。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要為另一個人粉身碎骨,皇帝是馬上天子,威懾朝堂,他站在權利的最頂端,世人拿他當神一樣的看待,卻忘了他也有血有肉,骨子裡也渴望愛情。他對錦書就是全心全意的,那份真情她看得真真切切。
李玉貴歪著腦袋琢磨,到底是嫡親的父子啊,太子現下這麼個結局,萬歲爺嘴上不說,心裏不定有多痛呢!
夏天晝長夜短,東二長街上的梆子「托托」地敲起來,寶楹這才發現到了后蹬兒了,忙起身告辭,趕在宮門下鑰前回景陽宮去了。
李玉貴垂手進養心門,邊走邊想,太慘了!太慘了!好好的太子爺啊,全完了!打小兒看著長大的,老輩子上捧著含著都嫌不夠,如今成了那樣兒,身子骨又弱,在寺院里吃齋念佛,撞鐘敲木魚,哪裡受得住喲!
錦書冷哼一聲,「我料他也沒臉子過來,還見什麼?入了夜前星門下鑰是一宗,咱們繼德堂也插門上鎖,他就是來了,也叫他外頭站著去。」
他抓著袖子抹眼淚,嗓子里卡了團棉花似的難受。上了偏殿前頭的台階走到廊廡下,明紗的宮燈照著,臉色蠟黃蠟黃的。
他們有情有義,再多的磨難總有超生的一天,自己呢?鎖在深宮裡,整天的和笸籮針線為伍,實在無聊就進園子看太監放鷂鷹,蹲在牆根看螞蟻上石榴樹。她的良人放到山西任上去了,聽說家裡張羅了一房媳婦兒,女家是官宦人家,丈人爹在禮部供職,還在刑部兼著差,這麼好的良配,估摸著不久就要成親了吧!照理兒是不該再牽挂著了,可心頭終歸放不下。
寶楹撫了撫鬢邊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的發,想起皇帝的無情,到現在還是渾身泛著冷的。帝王心,深不可測,貼得近了太危險,前一刻萬千榮寵,轉頭也許就是萬丈深淵。倒不如遠遠敬著的好,冷宮也罷,掖庭也罷,總強似刀尖火心裏取食兒,活得也自在安穩些。
錦書和寶楹重新坐回殿里,慢慢喝了兩盞茶,春桃探身問:「主子,怎麼打發了得勝呢?他伺候您的穿戴檔,這差使上短了人,我上敬事房回一聲,讓那兒再撥人過來。」
「可憐見兒的……」李玉貴說著,猛收住了嘴,朝殿里看了看,「爺在哪兒?」
寶楹嚇了一跳,惶惶道:「你別混說,這宮裡多少委屈人的事兒,你為這去死,我豈不是該死八百回了!我也不知道怎麼勸你……」她茫然調過視線看窗外,隔著綃紗,外頭景緻朦朦朧朧,想起頭回養心殿侍寢。
錦書搖頭道:「不必了,我的穿戴檔和萬歲爺擱在一處,是常四管著的。回頭你帶兩個人上四執庫去,把我平常穿的拿回來,自己在屋子裡料理就是了。」她低頭一嘆,「我不想和他有瓜葛了,鬧得苦不堪言,何必呢!」
錦書懨懨靠在檻窗下,她心裏的懊悔沒人能夠體會,太子尚未弱冠,一輩子就葬送在她手裡,這樣深重的負罪感幾乎把她壓垮。她沒法像寶楹說的那樣看開,自己肩上的擔子,吃不吃力只有自己知道罷了。
寶楹哭笑不得的搡了她一下,「就沖你這二皮臉,我也拿你沒轍。」頓了頓道,「我是沒想到,太子霸王似的人物,最後是這麼個下場。」
寶楹悵然一嘆,「一切都是命,怨得了誰呢?我當初要不是被他算計,能到今天這步田地?我如今也不怨恨誰了,得過且過著,聰明人絞斷腸子是一世,糊塗人悠閑自得也是一世。他出家做和尚,離了這爾虞我詐的名利場,六根清凈也不是壞事。」
「不是還能和稀泥嗎?」她嘖嘖咂嘴,「可見是混說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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