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透骨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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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
第二章

她踱到靠牆的高案前倒水,捏著杯子轉過身來,落地燈在他背後,把他的身影投射到玻璃杯上。她對著那個模糊的影像出神,半天才唔了聲。他有很強的掌控欲,給她畫個圈只允許她在他限定的範圍內活動。像明天的婚宴,德音打電話來說很緊張,希望她早些過去。他明明知道的,非到中午才讓副官送她,實在讓人無奈。
他極慢地點頭,「你就是這麼做太太的,丈夫沒有回來,你卻可以睡得很踏實。」
隱約聽見腳步聲,睡迷了,昏昏噩噩以為天還沒黑,以為是傭人進來探她。誰知一睜眼,看見他在面前,她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。窗帘太厚看不見天光,她往牆上暼一眼,快七點了,時候不算晚,但是她畢竟已經睡了,睡下了就不太喜歡他進她的房間。
南欽向來淺眠,稍稍的一點動靜都能驚醒她。先前頭痛,吃了葯就躺下了,心裏還記掛他沒有回來。後來精神不濟,不知怎麼就睡著了。
他把帽子摘下來扔在梳妝台上,似笑非笑望著她,「我今晚就睡這裏。」
「明天家裡沒什麼事,我也擔心母親忙不過來,等你走了我就過寘台去。」她把水杯擱下,轉過臉,不再看那杯里的倒影。
他把門重重關上,說出這句話,覺得胸口的疼痛大大疏解了。像是把肺里的濁氣都擠壓出來,終於可以鬆快地喘息。
南欽屹然站著,語氣卻放軟了,「和*圖*書良宴,我現在不想吵架。時間差不多了,我要睡了,你也早點休息吧!」
浴室里水聲嘩嘩,她挪過去替他整理衣褲。軍裝是呢子的,掛起來后很平整挺括。她細細的把衣襟抻好,才發現袖底的銅扣少了一顆。他有個習慣,鬆了的扣子即便沒掉也要預先扯下來裝進褲袋裡,免得以後找不到。原本老家的教條規定了,女人是不作興掏男人口袋的,只是她想替他縫起來,少不得就要動上一動。
她把票托在手掌心,心直往下沉。他在婚前的名聲她也有耳聞,年輕的少將,有花團錦簇的前程。風月場中廝混慣了,紅顏知己少說也有一個排,大舞台的台柱子就是其中之一。
她沒言聲,坐在梳妝台前翻找針線盒子。良宴覺得耐心快用盡了,她寧願在那邊浪費時間也不願和他一起睡嗎?他過來拉她,「這些活讓下人干。」見她披著毯子更覺不快,用力扯下來扔到一旁,「真打算對峙一夜?我勸你省省,三貞九烈拿來對付自己的丈夫,就是告訴你姐姐,她也不會誇你做得好。」
他才意識到,也是自己太心急了。忙不迭地鬆開她,撩起她的袖子查看,果然那皓腕上有一圈紅紅的印子。他對這種痕迹很熟悉,剛結婚的時候情熱,在她脖子上吻得重一些,稍過幾個小時就會變紫,害她大熱天還要穿高領旗袍……他也不想這樣,誰讓https://m•hetubook.com.com她這麼犟!他懊惱歸懊惱,在她還沒來得及退讓的時候打橫把她抱起來,一下子拋到了席夢思床上。
德音是他同母的妹妹,新郎姜尚謙是他的校友,也是陸軍總司令姜道彰的四公子。馮姜是政治聯姻,這個年代上流社會裡純粹為愛結合的實在少得可憐,南欽怔怔的,她和良宴如果現在還能和睦相處,倒也不失為一樁美談。她的出身並不耀眼,父親是滿清時期的道台,後來復辟失敗鬱鬱而終。她那時還年幼,無父無母只好投奔姐姐,然後輾轉出國,遇上了他……終究齊大非偶,即便他排除萬難娶了她,最後他們的婚姻還是出了問題,並且不可調和。
南欽不知道怎麼回答他,這個人總是這樣,吵架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影響。他可以若無其事,似乎是為了表明一種態度,你忽視他,他也不把你放在眼裡。
她扶額起身,「你回來了?吃過飯了嗎?」
浴室門上的把手突然響了,他從裏面出來,原本還在系浴袍的腰帶,看見她捏著那兩張票,也不說話,就那麼淡淡望著她。
她懨懨地下床倒水喝,經過他面前,絲質的睡衣輕飄飄從他手背上滑過,像個拿捏不住的夢。他往後靠,脊樑狠狠抵住梳妝台邊緣的稜角,有些疼,但疼得鮮明。他說:「明天是尚謙和德音結婚的日子,中午讓曹副官先送你過寘台,我把署和_圖_書里的事安排好了再來。」
良宴在梳妝台前的天鵝絨方凳上坐下來,拍了拍膝頭褶皺道:「我吃不吃無所謂……這麼早就睡,不舒服?」
南欽掙起來,他的力氣很大,鉗制住她,勒得她手臂發麻。她咬著唇一味的往後挫,越縮他拽得越緊。她終於忍不住呼痛,「明天要回寘台,你想上晚報頭條嗎?」
他的脾氣不大好,雖然已經一再忍讓,到底還是被她觸怒了。她越是不願意他越是要迎難而上,他抬手解領口的鈕子,冷而硬的發話,「以後不許鎖門。」
她平靜地把票塞回去,手伸到袋底,終於找到了那顆小小的翼型扣。她垂著眼說:「你別誤會,我看見袖口少了顆扣子。」
她進退維谷,看著他把衣服脫得只剩一件襯衫。靴子遠遠的扔到牆根。他光著腳過去把門反鎖上,拔出鑰匙沖她晃了晃,「別想走,冷的話就上床。不怕冷,你願意坐一夜也無妨。」
男人的褲袋很寬,她手小,探進裏面有點杳杳的。他的口袋裡從來不裝錢,俞繞良就是他天然的皮夾子,所以當她觸到兩張單票時有點好奇。拉出來看,花花綠綠的印刷,上面有五個加粗的鉛字,寫著「東方大舞台」。
良宴一直留意她的表情,她眼裡的光從最初的驚訝漸漸變得清冷。她大約以為他是隨口一說,他也問自己是不是認真的。他的本意確實是想挑釁她,如果她除了漠視他還有別的反應和_圖_書,他反而更能接受。可是她把他當成一蓬煙,一團空氣,這讓他的自尊心大大的受挫。他走出去是有頭有臉的「二少」,是空軍署的「總座」,在家裡卻像個孤苦伶仃的鰥夫。
南欽心裏一跳,他們結婚一年,分居卻有十個月。她不歡迎他,他知道也認可,今天突然變了,有點無理取鬧的意思。
南欽很忐忑,臉上青一陣白一陣。吵過了賭氣出去,在外面待到入夜才回來,回來了就要在這裏留宿,他把她當成堂子里的粉頭嗎?她不願理會他鬥氣的話,說起這個實在讓她尷尬,不過是年少無知時的晃神,如今竟成了他拿捏的死穴。她自己也負氣,既然彼此沒有信任,很多事她也不想再提及。她沒有什麼可辯解,也沒有什麼可告饒。他要鬧只管去鬧,只是可惜了當初的一門心思。
南欽往後退讓,並不想和他爭辯,「那我去客房睡。」
隱忍了那麼久,他和她斗,和自己斗,努力克制對她的愛。他心裏的苦悶說不出口,他有不凡的出身,曾經活得太過肆意張狂,她的出現是他醉生夢死里唯一的救贖。可是婚後一次朋友間的聚會,打開了這段婚姻里不幸的缺口……那些不說也罷,他嘆口氣,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。他曾經想過帶她去法國,遠遠離開這裏,把這裏一切的人和事通通砍斷。然而不現實,他們之間的問題橫梗在心頭,就算逃到天涯海角,依然存在。
他搶m.hetubook.com.com先一步堵住了門,「你以為我只想睡你的熱被窩?你這樣守身如玉,為的是誰?」
他進浴室,把門關得砰然作響。她怔忡站著,他找准了機會就來尋她的事,她感到厭倦又沮喪。沒辦法,只好打開櫃門抽出條毯子來。和他同床共枕似乎已經很難了,她拿毯子裹住自己,羊毛細細的纖維透過睡衣扎在肉上,有種刺痛的溫暖。
他在床沿坐下來,撐著兩臂往後仰,視線繞過床架子看她,「那兩張是十八號的門票,你不是喜歡玉玲瓏的錫劇嗎,那天有她的演出。你不願意和我一道去,讓雅言陪你也行。」
她是很容易留下瘀青的體質,不小心磕著碰著,馬上就是觸目驚心的一大片。他落這樣重的手,婚宴上小報記者不少,很可能被大肆渲染一番,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。
寂寞是可以習慣的,南欽扯了扯嘴角,「沒有結婚的小姐必然也有,雅言和汝箏她們都在,我有什麼可寂寞的。」她抱了抱胳膊,初春的夜裡還是很冷,她下床沒有披晨衣,背上有些寒浸浸的。當他的面進被窩總不大好意思,便有意支應他,「要是沒吃飯,讓吳媽吩咐廚房給你置辦。恕我不周了,人犯懶,不想下樓去。」
良宴卻說:「明天人多,去得太早亂鬨哄的,有什麼意思!母親那邊有二太太她們幫忙,你就不要去湊熱鬧了。」言罷又一笑,「婚宴來賓都是成雙結對的,你一個人,不覺得寂寞么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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