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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春歸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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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一 雪地梨花,宿命姻緣 第一章 雪上添禍事

卷一 雪地梨花,宿命姻緣

第一章 雪上添禍事

德沛道,「用帕子鉸了接骨草熬的湯敷腿,想是好了一些。」
德沛接過來把玩,只見那珠子晶瑩透徹,華彩四溢,竟然足有板栗般大小,當下愕然道:「是夜明珠嗎?滅了燈會亮嗎?」就要爬上凳子吹油燈。
毋望道,「是我媽趁亂藏在我髻里的,叔叔莫要怪我這些年沒拿出來,實在是……心中難捨。」
毋望挑了挑眉,作勢道:「誰說的?做妾也有許多門道,阮秋的姐姐挨打是因為她笨,討不得主子的歡心,你春君姐姐豈是這樣的人,沒見我給你扎的蟈蟈籠子多好看嗎,日後定然叫主母喜歡。」
這樣小的人竟有這樣大的氣概,毋望心疼地將他抱在膝頭,「你這麼想著我,我心裏極受用,幾個番薯值什麼,你在野地里跑,萬一遇上人伢子可了不得,還是乖乖在家裡,好叫我放心。」
這下毋望愣在那裡,只得戳了戳他的頭,「小孩子懂什麼,我嫁了人,好有錢給你讀書,給你爹瞧病,你想看著他落下病根嗎?」
毋望忙攔住,笑道,「不是夜明珠,這個是東珠,極稀罕的,皇宮裡頭才有,尋常人家不得見的。明日你陪我去鎮里,找個識貨的當鋪當了,拿了銀子好請大夫給你爹治腿。」
毋望失魂落魄跌坐在門外,想想劉家這些年的境遇,靠山山倒,靠海海乾,才剛過上安穩的日子,叔叔竟出了這樣的事,一日三炷香供奉神佛有什麼用。
毋望想明日還是要去鎮上一趟的,請個好些的大夫瞧瞧,當年朝廷來抄家前,母親將一顆東珠藏到她的髮髻里,拿了帶子綁緊,囑咐她小心看管,日後好換些銀錢吃飯,所幸官差押解他們入牢時只扒去了身上的衣服,這顆東珠一直好好放著,叔叔嬸子都不知道,要不是急著用錢,毋望是不想拿去當的,留著是個念想,進了當鋪還不知被說成什麼,能當八分銀子已是萬幸了。
劉宏連連搖頭,「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,怎好因我賣了!你收著吧,也是個念想。」
劉宏無話可說,左右權衡只得答應,復又道,「你去城中的廣聚德當鋪,找個叫鄭連生的人,我與他尚有些交情,不至於坑你。」
天剛有些轉暖,明日便是寒食節。毋望早早起身,打開門,m•hetubook.com.com外頭尚且霧靄沉沉,日頭升了一尺來高,看著卻像個和了玉米面的餅子。
張氏霎時如聞晴天霹靂,跌坐在地上幾乎背過氣去,毋望扶她到春凳上,好言勸了一會方才好些。轉身到叔叔跟前,劉宏面有愧色,嘆道,「你嬸子眼皮子淺,我真真臊也臊死了。」
「春君姐姐,」德沛哭得抽抽搭搭,「你要嫁人了嗎?還是與人做小老婆?那怎麼成!村頭阮秋的姐姐前日回門,臉上鴿蛋大的一個瘀青,聽說是叫正房打的,你也要這樣了?」
劉宏又氣又急,顫著手指指著張氏道,「你、你、你……虧你當年還是翰林家的小姐,詩書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!我劉家是連累了你,可你斷不能將我哥哥唯一的骨血賣與人作妾,我情願疼死爛死,也不用這造孽的錢!」
劉氏一門原是官宦世家,家規極嚴,其中一條便是不得自毀身份與人為妾,所以劉家的女子不論嫡出庶出,出嫁便做正室,從無例外。
張氏看看劉宏,又看看毋望,凄慘慘道,「賣了容易,再贖回來難,還是留著防身罷。」
毋望柔聲道,「我不怪嬸子,嬸子也是疼我。」
毋望洗了手,陶盆里已有嬸子發好的麵糰,摘了指甲蓋大小一塊,便拿著細細地捏,不多時就成了燕子,各個活靈活現,竟還有細長的眼睛和羽毛,叫人看了極是愛憐,待拳頭大的麵糰捏完,數來也有十七八個。此時堂弟德沛也進來了,嘻嘻笑道,「燕子都做好了,摘柳條就交給我吧,我爬上樹去,挑最好的摘。」說完歡呼而去,毋望與嬸子把剩下的麵糰和了棗泥做成餅子,現下只等著叔叔從柜上回來。叔叔在布行替人做賬房,離家幾十里,平日不常回家,逢年過節方才向東家告假,毋望瞧張氏頰上薄染芙蕖之色,心下也十分喜歡。
郎中搖搖頭道,「只怕兇險!你們切要留神,定是要發高燒的,等熬過了七日方轉出了鬼門關,腿是保不住了,保得了性命就是造化了。我先將碎骨挑出來,再上藥包紮,若要活得長久恐怕要將腿鋸掉,我是無能為力的,還是上郡里找名醫吧。」轉身將毋望和德沛趕出去,自去醫治劉宏了。和-圖-書
張氏站在牆角掩面而哭,淚水順著指縫落到地上,模樣極其可憐,半晌囁嚅道,「我何嘗想這樣!春君是我看著長大的,我把她當親生的,有好的先緊著她,從不叫她委屈,如今不是沒法了嗎……你若死了,我們孤兒寡母怎麼辦?」
張氏抹抹淚,點頭道,「他知道,你齊嬸子半年前就來要過你的庚帖,那會子他還到裴家附近打聽過,終是做小,沒好同你說,不是遭了難,這件事斷不會再提的。」
正胡亂想著,外頭有篤篤的敲門聲,毋望起身開門,不防一個小小的人撞進了懷裡。
毋望把淚憋回了肚子里,淺笑道,「本就是我媽給我換飯吃的,身外之物沒了便沒了,還是活著要緊,家裡無錢無糧,德沛如今長身子,餓不得的。」
毋望嘆口氣,朝她福了福道:「現下沒法子應你,容我再想想。」
原來劉宏回家過節到柜上支了工錢,不想被歹人盯上,一路尾隨至明渠,搶了錢,又被推下壩子,在泥水裡昏死了半日,可巧被同村的李開復看見,方招呼人將他救了上來,算白撿了半條命。張氏千恩萬謝打發了李開復等人,迎了郎中進來,劉宏哀嚎不止,漸漸有些不支,只剩出氣沒有進氣了。
「春君啊,」一日張氏喚她,臉上帶著三分猶豫,「你瞧嬸子當真是沒法子了,你叔叔如今癱在床上,半點動彈不得,害他的仇人跑得沒了蹤跡,他心裏煩悶,每日里只顧罵我,我的苦處沒處說去……」
德沛歪著頭嘀咕,「這樣的小鎮哪裡會有識貨的人,都是賣菜的農戶,想必當鋪里平素只收些破褂子爛棉襖,何嘗見過這樣的好東西!不如去城裡,定能賣個好價,這樣你便不用嫁到裴家去了。」德沛欣喜不已,拉起她的手道,「快去告訴我爹媽,好叫他們歡喜歡喜。」
兩人嚇了一跳,齊奔出門檻。只見德沛光著一隻腳,臉上涕淚縱橫,一手指著村口急道,「我爹摔斷了腿,被人抬回來了!」張氏聞言,一個趔趄險些栽倒,被毋望扶住,面上已然沒了人色。
郎中忙拿參片讓他含住,一面用剪子鉸開褲腿,毋望顧不得迴避,趴在叔叔床頭,只見劉宏雙腿斷了兩三節,一片血肉模糊,白慘慘和圖書的骨頭從皮肉里戳出來,甚是瘮人。毋望這時方覺得天塌地陷,將躲在牆角的德沛抱在懷裡,並張氏三人失聲痛哭。
劉宏被人用門板抬了回來,血肉滿身不停地哆嗦,兩條腿擰著,姿勢怪異,想是骨頭已經斷了。毋望見張氏只顧哭嚎沒了主意,只得引了人將叔叔抬到炕上,一面吩咐德沛請郎中,一面絞了帕子給他擦汗。
毋望拂了拂衣袖,低聲道,「我趕早起來替嬸子做之推燕,還要到渠邊掐些柳條,我已經十四了,豈能整日只想著玩的。」
劉宏怔在那裡,想起了哥哥嫂子,頓時流下淚來,哽咽道,「一恍已經六年了,昨日總總尚在眼前。」
沒錢再贖葯,更別提上郡里,現下快連飯都吃不上了,一時半會熬得,三月五月是萬萬不能的。人都說大難臨頭各自飛,近來張氏待她不如從前了,三句話沒說便拉臉子。這原是人之常情,親生的父母過不下去了還賣女兒呢,何況她一個外人。
德沛猛站起來,訥訥道,「我不讀書了,去找李先生,央他來替爹看病,明兒上野地里揀了番薯,賣了錢還他。」
灶房裡傳來劈柴的聲音,一會兒嬸子提了水桶出來,看見毋望道,「今日起得早,可是想著明日踏青的事?」
兩人走到劉宏夫婦房前,掀了門帘子進得屋來,尚未開口,中藥並著皮肉腐壞的味道撲面而來,直衝上腦門,嗆得險些一口氣上不來。劉宏見了毋望掙扎著要支起身子,張氏擦了眼淚上前扶他,被他一把推開去,想是用力太大,牽扯到了傷處,一時冷汗淋漓,撫著胸口喘了半天,方喝道,「不用你扶!你只當我死了,家裡一應事宜俱瞞我。」
這時張氏也起身來看,一旁的徳沛蹲下去,將他母親裙上的泥灰拍盡了。
一大一小又說了一會子話,隔著牆聽見哀哀的哭聲,想是叔叔嬸子也在為這事發愁,毋望雖有些惱那張氏,可想起她素日對她的疼愛,當下也不好發作,只問德沛道,「你爹爹好些沒?」
「叔叔可知道?」她無奈地問道。
聽了這話,那孩子擦擦眼淚,悶悶坐到桌邊半晌無話。毋望心下戚然,唬得了孩子唬不得自己,若不是沒計奈何,誰願走這步呢。
原來叔叔並不知情www.hetubook.com.com,只是張氏一人的主意,毋望心中大感寬慰,忙拿了被子塞到他腰后,倒了水與他喝。
毋望道,「叔叔莫要悲傷了,我明日就同德沛進城,將它換了銀子再說。」
劉宏瘦得只剩骨頭,眼下烏青一片,聽了張氏的話更是臉色灰敗,怒道,「此事不許再提!否則我……便休了你!」
毋望應了,收好珠子,福了福退了出來。
劉宏卻不依,叱道,「混說!劉家女兒做姑子也不做姨娘,這條要記在心上!」
又將東珠遞給劉宏,劉宏接過只一眼,問道,「哪裡來的東珠?」
說罷轉身回了房裡,插上門栓,蒙頭大睡,直睡到天黑方才起身,凈了臉,跪在父母牌位前拿銅錢占卜。只因平素不懂這些,到最後也未卜出吉凶來,索性磕了頭禱告,「爹媽,叔叔嬸嬸叫我去作妾,女兒原是不肯的,可如今叔叔被人撞下壩子摔斷了腿,又無錢醫治,日夜疼得打滾,女兒實是不忍,六年來靠著叔叔養活,無以為報,這回且當盡孝吧。若爹媽答應女兒就叫這紙錢上的青煙捲起來,我明日便好回了嬸子,如若不然,那便收拾衣裳連夜逃出去,不管天涯海角,女兒定能活下去,望二老給我指條明路。」
毋望鉸著裙帶,咬牙道,「還是賣了罷,先過了眼下的難關,日後有錢再贖不遲。若叔叔還是不允,那春君只好嫁給裴相公,換些聘金以報養育之恩了。」
毋望惶惶退後幾步,靠著涼棚下的柱子不免失神。嬸子要說什麼她早已知道,前日齊家嬸子找張氏,她無意間聽了她們閑談,原來是要替她保媒,說來沒臉,當初也是大戶家的小姐,如今竟淪落得要去作妾,真真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。
德沛突然抬頭道,「你是做姨娘,又不是作丫鬟,手巧有什麼用!」
毋望斂衽行禮道,「是,春君記下了。」
張氏了悟,面上笑得和煦了些,「想是嬸子說岔了,春君原是一片孝心。」再看向女孩,見她目光盈盈,眉眼間尚有貴氣,張氏也甚欣慰,這些年的磨難沒苦著孩子,也算對得起她的爹媽。
打開衣箱的蓋子,從角里拉出個布袋子,毋望小心將東珠倒在手心裏,托到德沛眼前,道,「你且瞧瞧這是什麼?」
復又磕了https://m•hetubook.com.com頭,燒了紙錢,巴巴地望著銅盆里,待紙錢燒盡了,忽地見一縷青煙打著圈的往上,樑上貼的紅紙下翻飛起來,想是爹媽地下有知,也要叫她報恩了。罷罷罷,山窮水盡了還挑什麼,走一步看一步也就是了。想那裴相公與夫人倒是蝴蝶情深,成親五年尚未納妾甚是稀罕,如今不是夫人無所出,怕也不會讓別的女子再入園子了,可惜她竟要去搶別人的夫君,也不知那兩人之中可有她的位子,若沒有,想來晚景也甚凄涼。
見毋望沒有言語,那張氏知她為難,只悻悻道:「其實那裴相公也不辱沒了你,雖不是正房,卻也吃穿不愁,還有丫鬟婆子伺候。他家大太太是編修家的小姐,為人最是和氣,裴相公家裡只太太一個,再沒小的,也無外宅,清清白白的人,你進了府斷不會受委屈。這親事,退一萬步,已是最好的歸宿,如今不同往日了,心氣高作不得飯吃,嬸子再壞也不能坑你,總是你叔叔的親侄女,日後我下去了還要見你慘死的爹媽,只要你日子過得好,也不枉我背個賣侄女兒的罵名。」說到動情處竟哭了出來,「我與你媽是閨中的手帕交,只因有你媽,我才嫁與你叔叔的,豈知過門不滿三年,便滿門獲罪,發配到這苦寒之地,靠著你叔叔的舊友方脫了奴籍,往日的富貴榮華皆如煙雲,連夢中也不得見了……好孩子,你嬸子原不是這樣的,無奈一文錢逼死英雄漢,對不住你了!」
不多時聽見德沛在院外大喊,「媽,出大事了!」語調甚是凄厲。
接下來的數天劉宏果然高燒不退,迷迷瞪瞪連人都不認得了,張氏哭死過去幾次,以為他挺不過了,所幸五日後燒退了,只是人憔悴得脫了相,腿腫得倒比身子還粗。劉家愁雲慘霧,劉宏的工錢被人搶了,家裡剩下的半兩銀子又都抓了葯,度日艱難,一日不如一日。劉宏上工的布莊只遣了小廝來送了一吊錢,轉天就聽說雇了新賬房,把劉家後路掘了個乾乾淨淨。
張氏滿臉頹敗,毋望眼中也漸漸發酸,看看這滿手的繭子,看看這滿頭的華髮,她才二十八歲,竟被磨難摧殘成了這樣,早已不是描著細眉坐在綉墩上哄她入睡的嬸子了。毋望毋望,毋要奢望,萬般皆是命,半點不由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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