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菩提生香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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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章

第六十二章

明玄悚然,很快說不必,「這兩天宮中加強戒備就行了,不必勞煩瞿如。」
令主回身一顧,殿中的雕龍畫鳳都不及他分毫。他眼梢含春,眉角帶笑,大概對他的那句師娘很滿意,慢吞吞道:「朝中大事我也不懂,就不插手了。等陛下登基大典那天我再來吧,這兩天我也忙,打算把我和你師父的婚事辦了。到時候給你發喜帖,還請陛下屈尊駕臨。」
於是大家拉扯拉扯,一塊兒起飛了。騰上雲頭之後無方才終於有了踏實感,從高處看下去,等活山的山體果然是中空的,就像一個巨大的白蟻堆。通向外面的路有很多,可是身在此山中卻像入了迷宮似的,無論如何找不到出路。所幸現在出來了,這回的經歷于自身雖沒有損害,但可惜了她的金鋼圈,下落不明了。
變個身,時間要多長?她從袖子底下看過去,瑞靄還沒散,但光線已經柔軟下來。起風了么?她放下袖子,鬢角垂落的發飛揚起來,眼前霞光流轉,彷彿攏了一層霧,霧的那邊虛虛實實,有個影像,但看不真切。風是一陣陣的,吹過來劈頭蓋臉,真奇怪。她不經意抬了抬眼,這一望,險些嚇壞了——一個巨大的鼻子就停在她頭頂上,口唇兩邊露出一點獠牙,雙目炯炯如電輪,眨一眨,射出萬道金光。他有鹿一樣的犄角,長長的、逶迤的須髯和鬃鬣,龍一樣覆滿細鱗的猙獰的臉龐。唯一和龍不同的,大概就是臉盤大了兩圈,頗像龍和獅子的結合。不那麼瘦削,也沒那麼凌厲,但同樣的威風凜凜,雷霆萬鈞。
她抬起袖子勉強遮擋,那瑞靄雖然算不上刺目,但巨大的光團也讓人直視困難。
大家都呆住了,一種尷尬的氣氛在彼此間蔓延,肩頭的無方連坐著都有罪惡感了,悄悄滑了下來。
她悵惘地撫撫手腕,有些感傷。令主發現了,小聲問:「蓮師給的那件法寶弄丟了?」
麒麟這種神獸,生來很驕傲,他們和君王並非主僕,如果無法馴服,自始至終只能保持一種良好的合作關係。君王在位短短几十年,麒麟不需要死守,但乾坤一旦出現混亂,那麼出面平衡四方、止息干戈,就是麒麟的責任。
令主哦了聲,「也好,那你先忙著吧。」說話就要走。
艷陽高照,峽谷間一對璧人相偎www.hetubook•com•com而來,飛舞的裙角在風裡纏綿舒展,那畫面真是美得和諧又相得益彰。
原先在羅剎王的鏡像里看見他模仿自己,令主覺得怒不可遏。現在未婚妻在身邊了,他也就沒那麼斤斤計較了。他說好吧,撫了撫身上的錦衣,「反正本大王已經不喜歡穿黑色了,你要是中意,你就繼續穿著吧。現在來談談正事,這小妙拂洲已經化為烏有,你也得救了,既然你是意生身,那就回去登基稱帝吧。我護送你,你可以舉行儀式昭告天下,到時候我會現身,助你開創盛世,名垂青史。但我也有條件,你答應了,我們再談底下的事。」
麒麟嘛,不像山精野怪,砰地一聲就能完成兩種形態的轉變。因為珍貴,所以排場也得大,必須配得上他的身份。無方視線迴避的當口,腦子裡總在猜想,不知令主的真身是個什麼模樣,說不定虎頭虎腦,像大號的朏朏一樣。她看過一些畫兒,畫上的麒麟很多都是畫工的臆想,畢竟極少有人有幸得見這種瑞獸。有的畫個龍頭,有的畫個獅頭,反正千奇百怪,組合得也十分隨意。
護國?護國國軍師嗎?令主斟酌了下,覺得這頭銜扛的責任太重大,他一點都不喜歡。如果非要找個稱呼,他笑了笑,「你可以像小鳥一樣管我叫師娘。」
令主靜靜聽他說完,發覺他避重就輕很有一套。既然如此,深入的話題暫且就不談了,走一步看一步比較適合他們。
他呢,受她一聲讚美,心裏樂開了花,邁著小碎步走了一圈。身腰擺動起來,蹄子踢踏起來,一面走,一面扭頭看她,「其實黑點也沒什麼,黑了顯臉小。你是沒見過那些花色的啊,個個臉大如盤。麒麟一族就這點不好,腦袋大脖子粗,不過身材還行。尤其我,流線型的,跑起來一點阻力都沒有,御風能行八萬里,除了應龍和鯤鵬,誰也跑不過我。」
「怎麼樣?」他滿含期待,「娘子,為夫威武不威武?看看我這角,再看看我這爪子,還有我這身甲片……看慣了其實挺好看的。」
他說完,不待他發話,悠哉悠哉走出了太極殿。殿里大臣因他的桀驁不馴納罕不已,追問這究竟是什麼人。皇帝的目光追隨他走出去好遠,待他消失在殿前的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長街上,才轉過身一笑,「他是朕的愛將,說話沖了點……沒什麼,朕容得了他現在的小脾氣。」
她看著那渾圓健碩的獸臀,最後還是羞怯地搖頭,「等把意生身送回了中土,你再馱我去游名山大川。」
令主的藏臣箭射穿了小妙拂洲的天頂,羅剎王後方失守,這頭崩塌,那頭應當也有感應。據說大殿之上就現了原形,蓬頭垢面的一個醜八怪,臉是綠色的。眼睛瞪得像銅鈴,四顆獠牙有扁擔那麼長,人站著,牙都撐到地上了……這是明玄還朝後,朝里的大臣經過一頓混亂和辨別真偽,最終確定了他的身份,對他進行的描述。
明玄忙叫住他,「師……師娘,這朝綱尚且動蕩,你不留下,助朕一臂之力嗎?」
他像個孩子,得意洋洋吹噓他的神通。無方一直含笑聽著,也許這世上還沒有人見過他的真身,連明玄都沒有。他和她終究是一條心的,她也知道他語氣輕鬆,背後自有他的辛酸。等中原的活兒幹完了,就回梵行剎土去吧,以後再也不讓他給人當碎催了。
她的這種態度,其實並不是大徹大悟后的放下,而是得償所願后的不思進取。有了愛情,什麼才是值得她去計較的呢?她在等活山裡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,明玄收回視,知道現在有再多的想法也得先放一放。他和那些精怪們不一樣,他來世上走一遭,有他的大業要完成。不像他們,活著的重心如果偏離了修行,剩下的就只有食和色。
無方思量一番,終是搖頭,「法器和人之間也講究緣分,是你的,丟不了。不是你的,就算把山翻個底朝天,也沒有用。」
想起那個意生身,令主就覺得有點不高興。那個不要臉的,曾經假冒未婚妻上了他的花轎,他差點跟他拜堂!不知道他的預謀里有沒有這項,想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綁住他,他可是寧折不彎的。
反正不開心,令主變回人形,滿臉的不情願。他的衣襟還敞著,無方替他擦了糖稀,重新扣上,輕輕拽了他一下,「該面對的總要面對,去打個招呼吧,儘早把他送回中土。」
當然心下慶幸,嘴上不敢表現出來,他一徑安慰她:「丟了就丟了,蓮師是寬宏大量的人,知道你經歷了一劫,不會怪和*圖*書你的。」
她抬起手,想拍他的肩,可一人一手都還夠不著。她嘆息:「你可真大啊,我本來以為麒麟的體形和獅虎差不多。」
他靜靜地聽,全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,只是回身問令主,「羅剎王眼下不知所蹤,朕害怕他還潛伏在皇宮裡,萬一捲土重來,那朕應當怎麼辦?」
不知是不是言中了他的心事,他緘默下來,沒有再說話。
令主帶著溫和的笑意和他商談,「我不行跪禮,不當坐騎,不與你稱君臣,這樣你有意見嗎?」
他立刻接了話,笑道:「這件事確實是我的錯,等天下大定了,我一定重新為二位籌備一場婚禮,風風光光送師父出閣。」
令主卻高興得很,那個金鋼圈他早就覺得多餘了,鑽進去就能從世界的這頭跑到那一頭,實在方便過頭了。她一直戴在身上,萬一哪天忽然生了悶氣,抬腳就走,那他就算肋下生翅也追不上她。
他說他的,令主的注意力似乎沒放在這上面。他遲遲唔了聲,「這羅剎王這麼體貼,弄得我都不知道該幹什麼好了。」
論心機和城府,妖界混日子的幾位根本不是他的對手。令主時而精明時而糊塗,璃寬茶的腦子基本都在怎麼找姑娘上。唯一一個保持清醒的念了千年的佛,就算有忌憚,也始終不願意把人想得那麼壞,因此他並未費太多的力氣就搪塞過去了。
令主擺了擺手,婚禮不婚禮的,都是小事情。娶媳婦還要他插手?他算哪根蔥!他摸了摸下巴,笑得有些含糊,「我現在很好奇,羅剎王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。一縷惡魄,吹口氣就散了,雖然蟄伏了兩萬年,可要從蓮師手下超生,沒那麼容易,除非有人助他一臂之力。等回到中土,我非把他抓起來嚴刑拷打不可。先挖出他身後的人,再送他回鎢金剎土,問問蓮師是怎麼管教手下的。」
她枯著眉頭,指了指,「你們一族都這樣,還是只有你?」
「你為啥要穿和我一模一樣的衣裳?」
她點點頭,「我擔心不好向師父交代。」
要是真像朏朏一樣,那也挺好,無方暗暗想。他脾氣那麼溫順,人也沒什麼稜角,個頭小一點,比如老虎那麼長的身量,也很相宜……
「那你是打算和艷無方斷絕師徒關係了嗎?」令主臉上笑意全消,眼神也變得犀利起來,「還和_圖_書是這一直就是你的願望?」
明玄也有些來氣了,生硬道:「因為你的本來就是大眾款。」
他是敲山震虎,明玄心底即便有波瀾,表情也依舊從容自矜。畢竟皇帝,喜怒不形於色是入門功夫,他尚且可以感慨:「或者做皇帝就像取真經一樣,也要經歷諸多磨難吧。也許這是上天給我的考驗,羅剎王本就是奉命行事……誰知道呢。」
令主輕輕一哂,背著手,在金碧輝煌的大殿里踱了一圈,邊踱邊道:「小鳥已經在來的路上了,她要是得知你當了皇帝,一定會很高興的。至於羅剎王,我倒是一點都不擔心他會去而復返。你怕的話,可以上麗水邊上住兩天,或者等小鳥到了,讓她進宮陪你。」
他的話說得模稜兩可,看似看破,卻又順水推舟把蓮師拉了進來。彷彿他也對人生毫無把握,一切全看老天的安排。
明玄臉色不大好看,但他還是極力周全,「小妙拂洲到處都是羅剎鬼,我穿黑衣,是為了便於隱藏。」
璃寬茶手搭涼棚四下看,「漫山都是羅剎灰啊,又臟又臭,咱們還留在這裏幹啥?」
「那為什麼連款式都一樣?」
她抿唇而笑,拉他站直了身子。他是白裳,自己便化出紅裙來配他,然後輕輕一躍,身腰欠出個妖嬈的姿勢,飄然停在了他肩頭上。
他曖昧地擺了擺尾巴,「大有大的好處,以後你就知道了……嘿嘿,娘子,要不要上來騎一下?」
不過再了不得的大事,也不能阻礙小別重逢后的快樂。令主在她面前蹲下身,「上來,我背你走。」
獸的身形,說的卻是人話,不過嗓門變得粗大,轟隆隆的回聲,像打雷似的。她復看他兩眼,最後忍不住伸出手,在他的鱗甲上摸了一把。
同乘一朵雲頭的明玄卻更懂得討好,他說:「師父別著急,回去之後我就派人來搜山,一定把師父的法器找回來。」
明玄聽后神色難辨,拱了拱手道:「還請護國想想辦法。」
他的條件……明玄低垂著眼,長出了一口氣,「你可以說來聽聽。」
她微笑,眉眼彎彎,嗯了聲說:「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好看了。」可能接觸的都是飛禽走獸的緣故,她對任何物種的原形接受度都很高。他和那些長著皮毛的不一樣,麒麟是地上百獸之長,純粹的血性陽剛。用好看可能不太恰當,但m.hetubook.com.com在她的眼中,就是可愛的,哪怕黑色相較別的更顯兇相,她知道那是他,便也不覺得害怕。
璃寬茶對掖著雙手有意敲缸沿,「嘖,這世上最大的圓滿就是郎才女貌,看看,咱們主上和魘后多般配!像他們這種長相,其他人光看看就行了,可別摻合,免得自討沒趣。」說完瞥一眼明玄,他只是眯著眼,嘴角帶著恍惚的笑,誰也猜不透他的笑容里蘊含了什麼。
一句話說得堂上眾人面面相覷,明玄的臉都憋紅了,鬱塞道:「男人怎麼能稱師娘!」
他忽然想起長安城裡的羅剎王,撫了撫額道:「對,我還有事沒辦完。」
真是驚人!無方退後兩步,才把視線從他的大臉上挪開。龐然的身形,周身覆蓋鱗甲,黑是真黑,但這種黑是世上最美的一種顏色,它光滑、流暢,如同珠貝的內壁,隱約迴轉出熒熒的光。他有健銳的四肢和利爪,還有長長的龍尾……她納罕不已,畫上的麒麟分明是沒有尾巴的,難道黑麒麟和其他顏色的不同,某些部位會出現變異嗎?
明玄倒也沒有表示異議,「其實我們之間不需要見外,先前我和師父被困小世界時,我已經同她解釋了來龍去脈。我隱瞞身份入剎土,是不得已而為之,畢竟你和普通的麒麟不一樣。你被貶萬年,心高氣傲,讓你入世為我效力,我擔心你會心生抵觸。原本我是想找個機會好好和你談談的,可惜還沒來得及說話,我就被羅剎王擄到這裏來了。」言罷他笑了笑,「有什麼誤會,今日解開就好,畢竟成就萬世基業,還有賴你的協助。這世道人鬼錯雜,遠的不說,就說眼前的羅剎王,已經給了我一個下馬威,這江山沒有你的佐治,恐怕是不行的。」
他們親昵甜蜜,他也不言語,目光依舊平靜如水。只是挺直了脊樑,他在等,等著麒麟向他低頭,畢竟他才是真正的王者。誰知白准完全沒有身為仁寵的覺悟,不開口還好,一開口就把他回了個倒噎氣——
「認真說,我們之間的誤會都算不上是誤會。你沒有對我造成太大損害,不過害我白辦了一場婚禮而已。」
他聞言把長尾調轉過來,飄拂的尾鰭無風自動,充當起扇子給她扇了兩下,「涼快吧?我們都這樣,只不過我的比他們的更長,太短了沒有氣勢,打架的時候也不容易保持平衡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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