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菩提生香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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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七章

第八十七章

好一出幻境,饒是他,也沒能一眼堪破。原來瞿如作惡只是頭陣,最狠的在這裏等著他們。金剛為了這場表演真是煞費心機,修為折損了千千萬,只為引他們入局。無方殺的是手無寸鐵的百姓,罪過實在太大,他知道無力回天了。八方神佛的法相在天頂浮現,一張張慈眉善目的臉向下俯視,卻也像森羅殿,讓人恐慌絕望。
當然瞿如從來沒有管他叫過哥哥,他是想渾水摸魚,趁她渾沌的時候給她豎立正確的人際關係,等魂魄歸體,別再對他非打即罵了。然而他扭曲事實,也沒能換回瞿如的反抗和辯白。她還是怔怔的樣子,面無表情,眼神空洞,像個沒有思想的傀儡。
無方受不得這些佛界的手段,一陣風過,細潔的皮膚上多出無數深刻的划痕,血從裂口汩汩流出來,染紅了衣衫。皇帝抿著唇,袖中雙拳緊握,發狠盯住白准。心裏只是憤恨,他不是很愛無方嗎,為什麼生死存亡的關頭,他不肯捨身?
無方護夫心切,試圖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控制事態。她遏制不住煞氣,周身向外奔湧出紅色的暗流,金鋼圈染了血,也許污濁了,並沒有反噬她,反倒重新脫離出去,在她左右護衛,一圈一圈旋轉,保護她不受外敵奇襲。她大開殺戒,殺光了街頭的邪祟,也用光了所有力氣。手腳千斤重,累得抬不起來。劍首抵在地面用以借力,她撐著身子大口喘氣。汗水氤氳入眼,隱約見火光里一團青色的迷霧向她行來,她眯起眼努力看,是個持雙刀的人形。再走近些,才看清那人的臉,精細的五官,尖尖的耳廓,居然是瞿如。
殺,見妖魔便殺。她一生沒造過殺業,今天形勢所迫,已經不容她迴避了。
無奈令主並不領情,他說,「滌盪你媽。」
空中傳下指引:「麒麟,你守護中土,滌盪乾坤是你的責任。」
大道理和大白話混在一起,弄得漫天神佛一頭霧水。
無方搖頭,「我都明白。」
業火在她眼裡凝成一個沉沉的環,她沒有答他,抽出劍騰身而起,在圍欄上輕一點,直撲人魔錯綜的城池。
她走上前,撫裙跪了下來,合什向上參拜,「是,弟子六百年前收瞿如為徒。前幾天瞿如被羅剎天殘餘惡魄奪了軀殼,神魂便一直流浪在外,無所歸依。」
白准一和_圖_書心守護的萬家燈火,今晚全都寂滅了。出了這麼大的事,恐怕會對他的人生造成空前的打擊吧!
皇帝卻一哂,「你身為護國麒麟,和煞女糾纏不清已經犯了天條,就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了。」
她不說話,歪著頭,眼神渙散,不知有沒有看見她。
可是殺不完啊,太多太多了。無方緊握住手裡的劍,一輪廝殺后茫然四顧,天地都被業火連接到了一起,看那些房舍是扭曲的,甚至倒置的。遠處有人在哭喊,一隻青面獠牙的羅剎抓住了他的手臂,輕而易舉撕下來,扔進嘴裏大嚼。血水順著嘴角滾落,和著血沫子和肉屑,淋淋漓漓四下飛濺。她縱身刺穿羅剎的身體,收回劍時再奮力一揮,半張著嘴的鬼頭落在地上,骨碌碌滾到火堆旁,轟地燃燒起來。
璃寬茶六神無主,「不對啊,鏡海上剛摘回來的小偶都不像她這樣。恐怕她的三魂七魄不齊全,各少了一樣。」
神佛閉上了眼,天頂雷霆萬鈞,從遠處奔涌而來。萬丈罡風拔地而起,鼓動衣裙,刮過皮肉彷彿凌遲。
他到此刻才恍然大悟,金剛打的是這麼狠毒的算盤。他利用瞿如和無方的關係,把戰火引到無方身上。這麼大的動靜,必定震動各路神佛,到時候上天降罪,萬劫不復。自己得不到,情願毀滅也不便宜別人,這萬萬年的修行錘鍊出這樣一副小肚雞腸,可悲可嘆。
仰頭看,金鋼圈回來了,停在她身前兀自轉動。她伸手把它戴回腕上,圈身被血染透了,用力擦拭,真奇怪,怎麼都擦不掉。風裡傳來凄厲的哭喊,她來不及細想,持劍疾馳過去。街道上妖魔正肆虐,尖利的手爪,森森的犬牙……坊院早就沒有了往日的寧靜平和,有的是鮮血鋪路,和隨處可見的殘肢。
可能那一聲喝,引起了她的注意。她齜起牙,眼裡精光四射,手中雙刀合二為一,瘋狂向他們襲來。
再待定睛看,明明殺的是邪祟,可為什麼倒下去的居然是平民?她推開令主蹲身查驗,心漸漸涼下來。再轉頭環顧,沒有怪鳥、沒有羅剎、沒有妖鬼……只有滿地橫陳的百姓屍首,屍身完好,除了刀劍傷,並不像先前看見的那樣,手腳散落滿地。
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她扔了劍,無措地把手插|進發里撕扯。
和-圖-書箭矢如細芒,倏地穿透瞿如的魂魄,她臉上的表情甚至沒有起變化。冷風嗖嗖透體而過,低頭看胸前破的窟窿,還沒等想明白,瞬間就燃燒起來,被綠色的火焰吞沒了。
璃寬茶在距離她十丈遠的地方拼殺,銀髮獵獵飛舞,胸前濺滿鮮血,但眼神似鐵,正戰得興起。這些日子憋屈壞了,難得遇上這麼好的機會,不發泄一下,人快被逼瘋了。飛來樓受金剛壓制,他們這些人最終都成了他的工具。不能反抗,怕遭天譴,可是不反抗,在他步步為營的算計里,最後只能毀滅。
令主緊緊握住無方的手,害怕她怪罪,囁嚅著:「這是不得已而為之。」向大明宮方向看,那光明宮的人,現在必然也不好受吧!
「那就請菩薩避嫌。」皇帝斷喝一聲,雖然生而為人,可那氣勢,卻十足是金剛的氣勢,不容旁人質疑。
莫說大道無情,大劫來臨,終須有取捨。一切前緣天定,也許比起七世前的金剛,他們的境遇已經好得太多了。
罡風如刀,用不了多久就能讓他千瘡百孔。無方奮力掙扎,尖聲哭喊:「阿准,你走開!走,走得遠遠的!」
他說小鳥沒救了,只是給無方一個交代,搭起藏臣箭滿滿拉了一弓。弓弦刮過銀色的護指,萬點流光集中在箭首,飛速向瞿如射去——真的是無力轉圜,這長安城已經成了這樣,如果不加阻止,城滅只是淺層的創傷,最終的目標,將會是無方。
令主嘴角噙著冷笑,頂天立地,「樞密金剛,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。你情極生妒,弄了這麼大一盤局,把上面的領導當槍使。但凡他們沒瞎,一定摁死你,你信不信?」
空中圓光璀璨,把幽暗的天幕照成了白晝。令主明白過來,沒有說話,默默將她護在身後。
腳下的土地像久旱的河床,開始無盡龜裂,每一道裂縫裡都注滿了滾燙的岩漿。大地在顫抖,無方和璃寬勉強站住,面對這樣的瞿如,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。這魂魄不由她做主,背後自有操控她的人,璃寬大喊大叫:「小鳥,你給老子回魂!娘的,你連你師父都敢打……」
確實,單是這一條,足夠他消受的了。可令主有話說,他向上拱手,「九天神佛在上,我生來黑,當初被貶梵行剎土,就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和_圖_書入世。在梵行佔山為王期間,我抽煙吃肉,欺凌弱小,壞事幹了不少,為什麼我這樣的也能被委派任務,我嚴重懷疑是不是上面的人事調度出了問題。反正我作威作福的時候,沒有人告訴我不能成親,我的第一門親事還是樞密金剛保的媒。後來未婚妻跟人跑了,我自己踅摸了個娘子,我和艷無方的婚事蓮師也知道,既然他沒有出面阻止,我怎麼不能娶我娘子?」
他清了清嗓子,因為果位很高,比較有發言權,兩指並起來向下一指,「眾生皆有因緣,麒麟與煞,本就相剋,然麒麟又可化解煞氣,引煞女回歸正途……諸位看,緣生緣滅,就是這麼奇妙。本座不阻止,是尊佛教誨。彼時比丘常修梵行,清凈離欲,但遇上一女子后貪戀不舍,佛乃遂其所願,准他成婚——緣分來了沒辦法,這點樞密尊者應當深有體會。佛言:我于爾時為彼女欲暫起悲心,即得超越十百千劫生死之苦。麒麟與煞,如何不能成婚?眾生皆平等,我們不能搞種族歧視那一套,諸佛說是不是啊?」
忽然一隻青面獠牙的鬼怪從他背後竄出來,她駭然,曲起五指穿透了它的心臟……
劍芒如風,吹枯拉朽,撕裂皮肉的鈍重過後,便是前所未有的暢快。她向佛,卻無法逃脫煞的本性。以前一直壓抑,到現在不得不承認,其實她嗜血,聞見血腥便癲狂,控制都控制不住。
地平線的那頭,有人穿著袞冕,手持笏板,一步一步行來。行至面前,目光平靜如水,淡淡地打量他們。
「麒麟,你娶煞女在前,如今管束不嚴,招致生靈塗炭……」皇帝稟天的笏板直指向他,「你可知罪?」
他的口鼻里湧出血,大滴的淚落下來,在她肩上綻開花。他說:「我沒有為你做過什麼,我何德何能……娶到這麼好的娘子。」
靈魂沒有實質,不需要耗費多少時間,火起火滅,很快風過無痕。無方滿眼的淚,心如刀絞。瞿如跟了她好幾百年,最終竟然是這樣的結局。山珍海味沒有吃遍,魘都美男也無福消受,只因為錯愛了一個人,神魂俱滅了。
後面的事,他顧不上了。他只知道傀儡被粉碎,操縱她的人也難免傷筋動骨。藏臣是不周山干戈台上殺傷力最大的神器,一旦動用,勝過千軍萬馬。
www.hetubook.com.com佛不語,因為過程不管多曲折,惡果已經造成,是誰的罪孽,誰就應當承擔。
她又叫了她兩聲,她泥塑木雕似的,已經喪失感知外界的能力了。
腕上金鋼圈嗡嗡震動,她揚手一拋,那金環在她頭頂光芒大盛。她戰鬥,她的法器也隨她的意願加入。火光之下黑暗深處,有它穿雲破霧一路橫掃,很快便伏屍滿地。那些不成氣候的妖鬼,不堪一擊。
破了殺戒,這是事實,任憑如何巧舌如簧,都無法改變了。是受誰指使,抑或是受誰迷惑,追究到最後不過多個人伏法,對開脫自身沒有任何幫助。太平盛世,天上地下都寄予厚望,結果鬧得皇都幾乎屠城,事情太大,壓不下來。
蓮師被他拿住了話柄,愛莫能助地沖白准攤了攤手。再看無方,她還沒有回過神來,面對滿城屍骸泫然淚下。
璃寬茶問怎麼辦,「主上一時半刻恐怕回不來。」
一切太快,快得他們招架不及。眼看刀尖逼近眉心,憑空出現一道身影橫亘在他們面前,雙掌并行推出真氣,轟地一聲巨響,把瞿如震出去五丈遠。
「長安城中煞氣直衝九霄,你可知曉?」
她要一個人扛,令主斷不會答應,把她擋在身後,向上參稟,「今天的事有內情,我不信諸天神佛看不透。金剛拿鎮魂釘釘住了羅剎王,這鎮魂釘難道無人能解嗎?只要羅剎王出面說句話,功過是非,一切自有分曉。」
其實都不是鐵石心腸,幾十萬年才出一隻黑麒麟,當初明王山向外公布消息,大部分神佛好奇前去看過。那時候的白准,黑得像塊炭,一雙大眼睛長著長長的睫毛,兩對小虎牙齜著,別提多可愛。神的生命太漫長,長到枯燥,所以愛心泛濫,只愁無處發泄。他是他們看著長大的,雖然他可能不記得,不知道,但他們心中有數,讓他入世,是為了成全他的功德,將來好修成金身。就像蓮師說的,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,一環扣著一環,說不清是誰成就了誰,誰是誰的陪練。有緣,自然會有劫,歷劫之後才算長大。最可怕的是無劫可歷,連想提拔他,都師出無名。
璃寬茶癱坐在地上,沒有力氣為他初次的真情悼念。看看身下的地面,逐漸恢複原狀,可惜小鳥不在了,她消失的地方不過留下一灘淺淺的印記,不去細看,m.hetubook.com.com甚至辨認不出來。
躲在人後的蓮師忽然被點名,嚇了一跳,沒想到白准走投無路了還不忘坑他。不過既然為了參加這次公審提前出關,好歹要替他們說上幾句話。
昨晚漫天煞火時,她就料准了最終會有這個說法。煞引煞,她的存在就是原罪,她都懂得。她頓首下去,「罪在弟子一身,請佛祖降罪。」
皇帝涼聲道:「因為煞女曾經拜在菩薩門下,所以菩薩是在為她說情嗎?」
佛問:「瞿如鳥可是煞女徒弟?」
無論如何,能追回一點是一點。無方收劍正打算攝魄,見她抬手給了跑過身旁的人一刀,那人在他們震驚的注視下倒地,抽搐兩下沒了氣息。瞿如臉上終於露出猙獰的笑,她高舉起雙手,向天嘶嚎,刺耳的長嘯,引得大地劇烈震動起來。
萬年的修為,在這些神佛面前不堪一擊,可他仍舊使出全部的力氣,將無方罩在身下。明玄即位,他上夜摩天取河圖洛書,須彌山上九萬里的瑞氣和罡風,他領教過,自己尚且不能承受,何況無方。他只有一個信念,哪怕自己死,也不能讓娘子受到傷害。人的軀體太過孱弱,唯恐不能護她周全,他一聲怒吼化出真身,龐然的身軀密密把她護住,就像風雨里的石像生,直面催逼,巋然不動。
令主要解釋情由,被無方阻止了。她知道說什麼都沒用,保住白准,才是她一門心思要做的。
她既驚且喜,向前走了幾步,「瞿如,你回來了……」
烈火中的令主眉眼如電,額角蓮紋向下盛開,和臂上佛印連成一片。他精赤上身,不似平時花枝招展,現在的他像個赫赫的戰神,連腦門上的犄角都顯得格外威嚴。
驚天動地,來勢洶洶。雖然早就有預料,但真正面臨,也讓人不知所措。
可能這已經是秀恩愛的極致了吧,黑麒麟耐力奇好,皮糙肉厚鱗甲堅硬,萬一發起瘋來,這罡風未必能奈他何。護妻狂魔不好對付,被問候了高堂的神佛結起大日輪印,佛光所至,地面下沉了幾十丈。三步之外是懸崖,崖下火海翻滾,墜進去便不得超生。
蓮師耷拉著眼皮瞥了他一眼,「本座幫理不幫親,煌煌天地有目共睹。」
璃寬茶趕過來,看見一廂情願認定的心上人,哭得梨花帶雨。揉著心肝叫了聲小鳥,「你怎麼了?看看我,我是你的阿茶哥哥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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