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鳳髓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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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

第十一章

辦法大多數人都知道,只是誰也不敢直言罷了。太史令倉促瞥了丞相一眼,「須有忠臣為君分憂,大殷才可渡此難關。」
「過兩天視朝,我會當朝宣布立你為後,接下來就要辛苦你了。好在以你目前的身量,不會引人懷疑。待此事一過,除了太后那裡要應付,其他時間就留在長秋宮讀書習字,可以不見外客。」
她揚了揚手,讓隨侍的人都退下,偌大的宮殿變成了一個切切實實的牢籠,寂靜得讓人害怕。烈烈的日頭照著,鏤空的雕花窗里坐著一個人,側影挺拔,半點女氣也沒有。她不由發笑,冊立當天禮官宣讀完冊文,皇后可是要受百官朝拜的,他這模樣,當真能夠逃過滿朝文武毒辣的眼睛嗎?
「喝酒果然誤事啊。」他掖袖向她長揖,「臣唐突了,請主公恕罪。」
眾臣立即從重席上起身,伏拜于地道:「陛下乃仁君,天高聽卑,請陛下寬懷,熒惑宜有動。」
長史的手都在打顫,托著那繩子呵腰道:「君侯正小憩,請陛下稍待,臣即刻通傳。」
和丞相共度一晚后,扶微最終召見了聶靈均。旨意傳到相府,上諭車輦可直入東宮,女公子不需下輦步行。
她低下頭,眾臣如臨大敵之際她卻在笑,「請問太史令,可有轉危度厄的辦法?」
當皇帝不易,她每行一步都必須經過深思熟慮。知道現在的自己經不起任何震蕩,爭鬥就儘可能控制在最小範圍內。治國之道貴乎平衡,丞相在很大程度上有牽制諸侯的作用,所以萬不能推遠,只能攏絡。
她未答,淡聲吩咐:「為丞相準備幾套換洗衣裳,防著下次要用。」
暗處的那雙眉眼有了隱隱的笑意,他說不,「臣只在陛下左右,一生一世追隨陛下。」
建業見少帝不動也不發話,細聲提醒:「主公,人已經來了。」
她雖不信星象和宿命,但架不住滿朝文武相信。她高坐明堂,看見官員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,心裏簡直要恨出血來。果真上了年紀的人難堪大任,想必他還是覺得同相府聯姻於她不利,因此情願毀了這門婚,也不能讓丞相如願。可是他究竟知不知道,她好容易才有了這個機會,如果錯失,天曉得下次又在什麼時候。
提起蔽膝下台階,多少年了,帝王的步子早養成了處變不驚的習慣,有時自己聽來都覺得焦躁。到了車輦前,依舊沉默不語,圍著那輦慢慢轉了兩圈。車內人也沉得住氣,甚至沒有向她行禮請安。兩個人便像身處兩個世界,一個立在光天化日之下,一個藏於幽冥地府深處。
建業慌慌張張承辦去了,不一會兒就踅摸來了一頭黃牛。少帝沒有坐車,自己騎馬趕牛,搖搖擺擺一路過銅駝街,繞了個大圈子,把牛趕進了丞相府。
面對死,誰不害怕呢?扶微含笑看丞相,他不說話,想必心裏也在計較對策吧!
扶微以前只知丞相難纏,沒想到他府上出來的人也不好對付。越是這樣,越要提防。她身在其位,從來就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。丞相舉薦的,自然和他一條心,她要是真和這男皇后做起夫妻,到頭來豈不賠了夫人又折兵?
太傅揖手:「陛下……」
想征服敵人,真不是樁簡單的買賣,尤其丞相這樣心高氣傲的,她除了和他鬥智斗勇,還得賠上老臉。就像昨晚上,她裝瘋賣傻留了他一夜,雖然什麼都沒發生,但早晨醒m.hetubook•com.com來相互依偎著,現在想起來,心頭還是弼弼跳個不休。
太傅望著她,垂袖長嘆:「臣前日聽到消息,主公大醉,丞相藉機入禁中,斥退左右黃門,在章德殿逗留整夜。次日主公立於窗前,面有戚色,丞相大笑而出,實在是……喪心病狂!臣文帝時期入仕為官,歷經三朝,蒙先帝賞識教導幼主,主公是臣看著長大的。如今……君辱臣死,臣即便粉身碎骨,也要為主公討個公道。」
她微微傾前了身子,「太傅……天象有異,這事當真嗎?」
扶微望向了太史令,「司星看準了沒有?熒惑停在哪處?」
太傅的態度非常堅決,「回稟陛下,確有其事。熒惑乃妖星,司天下人臣之過,主旱災、飢疾、兵亂、死喪。高祖真定年間,熒惑徘徊三月,后藩地大亂,家國動蕩。這場浩劫僅僅過去四十年而已,難道陛下不記得了嗎?」
他似乎不喜歡討價還價,不再爭論,抿起唇平和地望著她。
她說不必,「別擾了丞相好眠,我親自去見他。」
也就是說只要走過那個形式,他就當真要和她做夫妻了嗎?雖然這孩子三年後必然艷驚天下,可她根本沒有就此交代自己的打算。這場荒唐的婚禮是做給天下人看的,就像她立女人為後一樣,完全出於政治需要。
「老師,這事已經過去了,就不要再提了吧!我肩挑社稷,個人的榮與辱,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。」她強忍笑意,忍得眼裡蹦出淚花,連嘆氣都帶著抽搐。但在太傅看來,可算是悲凄到了極點。
她聽后頷首淺笑,「那就借老師吉言了。」
扶微背著手,半天才啊了一聲,「看來運勢欠佳,我以前就曾想過,不知自己有沒有命活到弱冠。現在看來果真應驗了,實在可悲。」
太傅垂著嘴角,沉痛點了點頭,「天象人人看得見,臣就算要編造,也沒那法力讓熒惑停於心宿之間。」
這次丞相府上人不少,丞相門客三千么,聚在一起比她的白虎觀還要熱鬧。幕僚們見她牽著牛進門都很驚惶,但依舊齊齊向她長揖。她歪著頭在人堆里找了半天,沒找見丞相。這時相府長史排開眾人上前行禮,她將手裡繩子遞給了他。
少帝背過身去,一手扶著長案,消瘦的背影看上去分外羸弱。發生這種事,外人再義憤填膺都緩解不了當事者的痛,太傅一直覺得自己和丞相不過是政見不合,立場相對,但對於他的人品稱不上喜惡。如今出了這種事,簡直大逆不道令人齒冷,就算千刀萬剮也夠格了,所以燕相如是曠古爍今第一奸相,必須永生永世釘在恥辱柱上。
御座上的扶微一陣愕然,沒想到被自己人挖了牆角,實在讓她感覺驚訝。
堂堂男子漢,還是主宰萬民的天子,竟會落到這樣難堪的境地,誰能料想得到?少帝忍辱負重,這份感天動地的胸襟,要不是難以言表,應當載入史冊。
她站起來,繞著地心的青銅博山爐轉了兩圈,然後篤悠悠踱到迴廊下吩咐建業:「準備一頭黃牛,一壇好酒,我要去看望丞相。」
扶微讓了一步,「京師不可留,去西域都護府吧。封你副校尉,秩俸比二千石,你可以娶妻生子,過正常人的日子。」
扶微的心都打顫了,無比艱難地擺手,「老師別再說了……別再說了……」
太史令向上拱手,答hetubook•com.com得有些艱難,「啟奏陛下,臣昨夜親自查驗了……熒惑守心,是大凶之兆。」
什麼銀貨金貨,對於天象她從來只信三分,另七分更信自己。休朝的四天里,她一直同太傅有交流,並沒有聽說他有更好的促進她親政的辦法,結果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發力,究竟是哪裡出變故了?
她蹙眉盤弄掌中玉玦,斟酌了下才道:「少君知我根底,我也不瞞你,確實有借你度過難關的打算。至於冊封之後,你若想崩,我可以為你風光大葬,到時候天涯海角任你逍遙。若是想入仕途,我也可以藉著皇后外家的名義,給你安排官職,你看如何?」
朝堂上沉寂下來,一時誰都不敢言語,俱定定看著座上。扶微兩手按在膝頭,半天長出了一口氣,「原來是朕要死了。」
滿朝文武都瞭然,少帝是因為至今未掌權,覺得活著沒意思了。饒是如此,也沒有藉著東風扳倒丞相,看來那隱約的傳聞是確有其事,少帝與丞相之間,果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吶。
見就見了,還提了一壇酒,如此不加掩飾的找人替死,實在令人氣憤。門客們對丞相很忠心,在場的幾十人里不光只有文人,還有行走江湖的劍客。倘或現在群起而攻之,單槍匹馬的少帝絕不是對手。
丞相臉色陰沉,只說不了,匆匆離開了章德殿。
車內人的嗓音聽上去恭敬嚴謹,「臣感覺到陛下之莫可奈何。」
她站在車轅旁遙望長空,負手道:「這宮廷,可能並不是你想的那樣,帝王生涯也絲毫沒有令人欣喜的地方。我就住在這裏,一個人獨自住了十年。剛搬進章德殿的時候我很害怕,我怕帝位坐不穩,怕一覺醒來身首異處……我這輩帝王身後的秘辛,是大殷六十余年來最大的圈套。人不能撒謊啊,因為一旦起頭,就必須用更多的謊言來維護鞏固……」她隔著窗花看他,「你就快成為這個謊言的一部分了,真的願意嗎?」
車上人慾下輦,被她攔阻了,「就這樣說話罷,你若為後,從此便是如此光景,所以你要想清楚。」
「主公不必憂心,一旦丞相伏誅,相府幕僚便會群龍無首,南北兩軍即刻派人統領,抽調執金吾將其黨羽一網打盡。京師守軍有緹騎、虎賁、羽林,中郎將並左右僕射、陛長可指派親信接替。兵貴神速,待到諸侯發覺時,京師已經大定了,屆時主公手握實權,不怕諸侯不臣服。」
話沒說得下去,丞相抬起眼,目光與她相接,眼裡浩瀚一片,沒有起半絲波瀾。
原本留他一夜,在她看來並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,但後續引發的種種傳聞竟讓她始料未及。那日視朝,她原想立詔的,沒曾想話說了一半,太傅率太史令伏于堂下,聲稱靈台侍詔夜觀星象,見有熒惑徐徐而來,停于東南,唯恐東南有兵禍,堅決不贊成皇帝短期之內談婚論嫁。
十五歲的少帝,其實長得很秀美很文弱,可是他有睥睨天下的氣度,那是屬於帝王的不可侵犯的威儀,足以震懾草莽。
太傅幾度哽咽,看他痛心疾首的樣子,不弄死丞相似乎絕不肯罷休。扶微也為他的一腔忠誠感動不已,不過他m.hetubook.com.com的消息一向不怎麼準確,丞相留宿是迫於無奈,第二天面有戚色的是丞相,關上門得意大笑的是她啊……可能她一直處於弱勢,因此所有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「少帝又受欺凌」,這麼下去丞相的名聲大概真要臭不可聞了。
是不是在他面前說的話,會一句不差傳到丞相的耳朵里?她正需要這樣一個人,能策反固然好,若不能,醜話說在前頭,翻起臉來也好放開手腳。
散朝之後扶微回了章德殿,換身衣裳打算去白虎觀聽博士和儒生講學,可沒等她邁出宮門,太傅就追進禁中了。
其實問他願不願意有點多餘,要是不願意,丞相怎麼能讓他活命!這條路終歸不走也得走,不過她給他另謀了出路,只要不回京師,不從他嘴裏走漏消息,他就可以全身而退,一生無虞。
風吹竹簾,叩在車門上嗒嗒作響。聶靈均還是從輦上下來了,清瘦的少年,一身孑然平視著她,眼裡有不卑不亢的氣度,「前途如何,誰也不知道。但陛下能夠開誠布公,臣還是要多謝陛下。請陛下放心,臣自幼受君侯教誨,別的不知,只知忠君事主。日後一切聽憑陛下吩咐,陛下留臣,臣就在這裏;陛下若不要臣,臣便山高水長,與陛下永世不見。」
聶靈均良久不語,最後才道:「臣可否向陛下討個恩典?」
「老師……」她甚是尷尬,「坐下消消氣吧!」
她整好衣冠,心平氣和站在門前目送他走遠。丞相疾走起來真有種落荒而逃的狼狽感,她凝視良久,單寒的笑意爬上了唇角。以前一直以為他有處變不驚的氣概,誰知這樣就敗北了。看來他還是將她當作女人的,甚妙,如果他忘了她的性別,那才最讓人無望。
老祖宗的智慧,說不定真有些道理。回顧自己的一生,除了忍氣吞聲,好像什麼都沒剩下。如果明天就死了,她短短的人生連一樣值得誇耀的都拿不出來——沒有穿過好看的衣裙,沒有塗過艷麗的胭脂,沒有放肆大笑過一回,連自己喜歡的人也沒能染指,簡直白當了十年皇帝。
她依舊默然站著,料想車上人現在正被無邊的彷徨包裹吧!就是要讓他感受這種滋味,一入宮門,便再也過不上人過的日子了。那天他態度堅決,不知受過一番寂寞圍攻后,還有沒有那份不折的決心。
章德殿前的空地很大,隨牆門都關起來就是個獨立的空間,扶微站在檐下遠望,沒有了馬和馬夫,孤伶伶的一架車停在不著邊際的地心,實在顯得孤單又凄涼。
人人知道熒惑守心的傳說,人人也都了解大殷賜死的慣例。少帝要往丞相府邸送牛酒,那就意味著這次的厄運終須丞相來承擔了。
摺扇輕搖,搖得垂髮飛揚,她抖了抖襞積邁上台階,昂首闊步跨進了相府後院。
半晌扶微才問他:「你感覺到了嗎?」
她神情淡然,拽拽耷拉的領褖,把裸|露的肩頭蓋了起來,「相父不必告罪,我小時候你也曾抱過我,時隔十年再抱一次罷了,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?」說罷含羞一笑,「不過昨夜真熱,弄得裡衣都濕透了……相父這就回府么?還是略等一等吧,我命人抬熱水來,相父洗一洗,換件衣裳再走不遲。」
他端正坐著,垂眼道:「臣入長秋宮,冬至之後不再見人。請陛下等臣三年,三年後臣為執金吾,常伴陛下身側。」
「昨夜丞相留宿章德www•hetubook.com•com殿,你知道么?」她微微乜起了眼,「我同丞相之間的恩怨,一時半刻說不清,他一心想讓我立你為後,可在我心裏……喜歡的其實是他。因此即便和你行大禮,你也萬萬不能當真,只需延捱過一年,我就放你出去。還有皇嗣的事,我想來也覺得可笑。讓你假裝有孕,然後你我十個月閉門不出,等孩子降生抱到你宮裡,讓他叫你母后嗎?」她吃吃發笑,彷彿聽見了大笑話,「少君,我知道你對丞相忠心耿耿,但一步走錯,耽誤終身,我不能為私念害了你。丞相我是勢在必得,到時候怕你夾在中間為難,所以最後問你一次,你還願不願意入長秋宮?」
「此乃天賜良機,主公為什麼不順勢而為?」太傅很激動,大袖揮得呼呼作響,「這浩浩江山,本就該掌握在主公手中,燕相把持朝政有負先帝所託,主公難道甘願一世當他的附庸嗎?」
扶微抬了抬手,「容朕再想想,于死,朕是一點都不懼的,天命如此么,活到幾時是幾時吧。」
太傅為她創造了很好的時機,如果她狠得下心來逼他飲鴆,他不起兵的話,只有死路一條。她也細考量了他造反的可能性,一來時間籌措不及,二來天命不可違,他要是為了保命對抗,將來任何人都有冠冕堂皇殺他的理由,權力和性命,最終他一樣都保不住。
「丞相何在呀?」
扶微愣了下,發現這個要求辦起來似乎不那麼容易。皇后都當上執金吾了,豈不是時刻有穿幫的危險?可是不答應,顯然又不近人情。畢竟男人不像女人,一輩子關在宮裡,鬧不好就真的香消玉殞了。
太傅緩緩吸了口氣平靜下來,反正虧不能白吃,接下去應該想想怎麼為少帝報仇。
撇開她的私心不論,留他在宮裡過夜其實很有必要。畢竟大殷不是單純的中央集權,各路諸侯環伺,個個如狼似虎。她要立后的消息應該早就散播出去了,這時候看準機會拉攏丞相的人不是沒有,她務必要做出一個與他親厚的樣子來,王侯們才不敢輕舉妄動。只要他們猶豫,她就有足夠的時間把事辦成,到最後丞相當上了半個國丈,那些人鬧不清原委,才會繼續觀望。
扶微只得好言勸解他,「老師忠君之心,我都知道。眼下時機尚不成熟,剷除丞相容易,八方諸侯誰來制衡?」
太傅老淚縱橫,「陛下不怕中了燕相的奸計嗎?他就是要將君臣間弄得不清不楚,為他日後擅權創造條件。」
扶微輕輕吐出一口氣來,娶了一位皇后,對她不會造成什麼影響。丞相發難,不就是想打消她立后的念頭嗎,如今她照他的意思辦了,他還有什麼借口不歸政?
看來是不可扭轉了,扶微很無力,「既然有災禍,借朕之大婚沖喜,不是正合適嗎。」
她低頭想了想,「我也知道不好,但不好又如何?」回過味來,笑道,「你還小,不懂人心有多險惡。身處高位后便身不由己了,想逃出生天,太難太難。」
眾人蠢蠢欲動,扶微自然也看出來了。她站住腳,轉過身來望向他們,抬手輕輕一指點,「莫妄動,妄動者罪及丞相。」
車上垂掛的竹簾挑起來半邊,那青蔥一樣的指尖扣住竹篾,簾後半張美麗的臉在車篷的陰影下隱現,他說:「陛下還是太悲觀了,牢籠是自己建造的,這世上沒有誰能困得住你。臣來,就是要救陛下於水火,陛下只知有天hetubook•com•com下,不知有自己,這樣不好。」
車裡的人幾乎沒有任何遲疑,「臣忠於大殷,更忠於陛下。陛下日後不必害怕了,臣在左右,誓死保護陛下。」
少帝卻搖頭,「計是好計,但事發倉促,萬一走錯一步,大殷江山便岌岌可危了。」太傅還欲遊說,她回過身來笑了笑,「再說嫁禍他人,當真有用嗎?當初漢成帝殺翟方進替死,並沒能令自己天年永固。閻王要你三更死,豈會留你到五更?若我當真該亡,那也是我的運數,我不會怨怪任何人。不過老師,熒惑守心究竟是不是真的?還是老師為免我立丞相養女為後,有意找的託辭?」
群情激奮是沒錯,但既然身為幕僚,腦子就不能光拿來當擺設。他們看見的只是少帝一人,誰知道整個裡坊周圍埋伏了多少禁衛?若果真是賜死丞相,他們拼一拼也值得。但如果只是引君入瓮,那他們這些人就成了陷害丞相的幫凶,正中少帝下懷。
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能說出這番話,大概就是所謂的名師出高徒吧。扶微覺得很好,做大事的人不粘纏,拿得起放得下才是豪傑。
然而她不能解釋,畢竟是個姑娘,有些事能做不能說。
扶微居然有點感動,從來沒人和她說過這樣的話。但她依然擺手,「我用不著誰保護,天要我活著,我便不欠任何人。今天找你來,是想讓你看看這宮闈,如果邁進這裏,錦衣玉食是不愁的,但你會失去自由,恐怕一輩子都出不去了,你不怕嗎?」
莫可奈何?扶微經他一說,才發現自己現在的心境當真是莫可奈何的。
滿堂皆惶惶不安,扶微的視線落在了丞相身上,「相父,朕若果真崩了,相父……」
太傅悵然離開了東宮,扶微獨自坐在窗前,想起自己也許真的會英年早逝,不由也覺得遺憾。
多神奇的體驗,她永遠忘不了那張錯愕的臉,這是她一輩子見過的最生動的表情。雖然他後來極力掩飾,但她還是從他顫抖的雙手上找到了破綻。
太傅挖空心思安慰她,「主公千萬不要胡思亂想,熒惑守心未必一定有損君王,也許是丞相要下台了,也未可知。」
扶微是何等聰明的人,到這裏終於明白太傅用心良苦。關於熒惑守心,史書上有記載的共十九次,其中十六次是偽造,全部用來作為平息政治變動的好借口了。但不論如何,這種天象本身很可怕,至少在百姓眼裡是這樣。國有大厄,唯一的辦法就是轉禍,由臣僚代替帝王。丞相是百官之首,這時候用來當替罪羊,實在是最最上佳的人選。
建業端了茶點來,見她一人佇立很納罕,「君侯出宮了?」
扶微看著他們徐徐後退,心裏有些唾棄,偏過頭對長史抬了抬下巴,「把牛牽上,前面帶路吧。」
此話一出,滿堂嘩然,連扶微都有些喘不上氣了。熒惑守心中的「心」是指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,分三顆,代表帝王、皇子及宗室。熒惑那顆災星停留在心宿內,最直接的結果就是皇帝駕崩,宰相下台,確實是大大的不祥。
他垂首說是,斂氣凝神的樣子,乍一看確實叫人分不清男女。
太傅說不,「此天意,人所不能抗也。」
拿一生的自由來換一個恩典,扶微覺得自己賺大了。她點頭,「少君請講。」
太傅卻氣紅了臉,眼裡甚至隱隱有淚,把她嚇了一大跳。
攏絡啊……他已經無官可加了,她唯一能豁出去的,只有她自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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