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鳳髓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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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

第二十六章

丞相覺得談話不該再繼續下去了,他站了一會兒,掖袖問:「陛下的肚子已經不痛了吧?」不痛就該回宮了。
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她,這個話題有些難以啟齒,他只能選擇沉默,微微偏過了身子。
她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,「終有弱水替滄海,阿叔眼光放得長遠一些,光棍不能打一輩子,想通了就從了我,心甘情願同我一起生皇嗣吧。」
「我毫無操行。」她很快說,「至少對你是這樣的。世上五花八門的事多了,樣樣講操行,人早就滅絕了。歷朝皇帝哪個在私情上是講操行的?文皇帝是明君罷,他一夜還御五女……」話沒說完,被丞相捂住了嘴。
夜還很長,他也令人心癢。她摟著他的脖子稍稍拉開些距離,燈下看美人,美人實在叫她著迷。她高坐廟堂,上至宰相下至小吏,每一個都是相貌周正,學富五車,卻從來沒有一人,會讓她這樣難忘。她曾經有過連著十幾天不停夢到他的經歷,那時候就知道,自己是敗給這張臉了。怎麼生得這麼好看呢……喜怒哀樂都顯得生動迷人,只要他一看著她,就會讓她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。
她完全不為所動,「哪裡有我的燕夫人,哪裡就是我的家。」
「阿叔,我親你一下好么?親過之後你就是我的燕夫人,然後挑個黃道吉日你再侍個寢,到時候我們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。等有了皇嗣,我還圖什麼呢。你在朝堂上如何翻雲覆雨都由你,我保證一輩子再不正眼看別人,讓你椒房專寵,可好么?」
外面起風了,吹得枝葉沙沙作響。她悄然瞥了他一眼,他似乎很淡定,舉止依舊從容,一點都不顯得慌亂。看來是老江湖了啊,扶微悵然想,他有一顆核桃一樣堅硬的心,怎麼才能撬開它,然後擠進去呢!那核桃硬也就罷了,還小,不知能不能有她容身的地方。
心裏真亂,那種亂和朝堂上的黨派之爭不一樣,黨爭有明確的方向,他知道應當怎麼去擊潰對方;這種亂,是站在無遮無擋的空地上,接受四面八方不斷侵襲的風雨,他已經被淋得睜不開眼睛了,滿世界都是黑暗。
扶微想了半天,「抱一下就察覺,你是指……」她低頭往下看,胸前早勒得一馬平川了,根本什麼都看不出來。
這語氣簡直就像在談買賣,丞相對她的執著表示賓服,「陛下說的對,終有弱水替滄海。陛下的和*圖*書一生輝煌燦爛,慢慢會遇見很多品貌雙全的才俊,現在弔死在臣這棵老歪脖子樹上,將來一定會後悔的。」
自己拿手量了量額頭,量不出所以然來。她支著身子叫他,「阿叔你瞧我,我好像真要病了。」
丞相有點尷尬,又不好說得太透徹,只是含糊敷衍著:「女人的身形,到底和男人不一樣,不光是那個……總之陛下聽臣勸告,臣不會害了陛下的。」
扶微翻了個身,抬起一手蓋在眼睛上,惆悵道:「你哪裡都好,就是食古不化不好。同我睡怎麼了?靈均那晚不是好好離開東宮了嘛。皇后與朕睡一睡,夫人再與朕睡一睡,朕就有種坐享齊人之福的感覺。」她肖想著,哈哈笑了兩聲,「再說又不是頭一回,上次阿叔夜宿章德殿,抱著我睡了一整夜,睡得很是香甜呢,今天怎麼不能?阿叔,你和柴桑翁主一頭睡過嗎?你們兩個相愛,到了什麼程度?我知道翁主已經不在了,往後我就代她喜歡你吧,反正大家都姓源,肥水不流外人田嘛。」
她說得十分順理成章,看似徵求他的意見,其實語氣里有不容置疑的獨斷。丞相帶著嘲訕味道,正考慮她後半段話的真實性,猛見她努起唇靠過來,嚇得他忙拿手去擋,艱難地低呼著:「陛下請自重,臣愧不敢當……」
手上的溫度當然和額上的不一樣,她堅持說自己發燒了,「不信你同我碰一下,用那兒。」
丞相在這方面是老實人,為證清白,攤開了兩手,「臣什麼都沒幹,動手動腳的也不是臣,請陛下放臣一條生路。」
真的輕鬆嗎?你算計我的時候,我也在小心翼翼提防你。他們兩個人,只要各自身在其位,就永遠不能真正輕鬆,必要有個人徹底放棄,才能夠和睦相處。
燈火跳動,指尖的紋理在晦明晦暗的光線中扭曲,逐漸生出了鼻子眉眼,沖他笑得得意。他悚然發現那張臉是少帝的臉,不敢再多想,順手就把食指插|進了旁邊的青玉水丞里。
她不和他見外,佔山為王的事也干慣了,只是丞相不知道自己的府邸什麼時候成了她的家,對於她的常回來看看,表現得並不十分熱情。
她知道他想攆她走,可既然出來了,今夜就不打算回去了。她閉著眼睛搖搖頭,「還是隱隱作痛,阿叔的薑茶沒有起大作用。我來時很難受,路上還吐了兩回,再叫和圖書我挪地方,恐怕我是站不起來了。」伸手拽拽他的大帶,「今夜我同你睡吧。」
「有什麼可尊重的。」她嘟囔了聲,「我愛重你,就是對你最大的尊重。」
丞相聽了提袍查看,涼涼的手掌覆在她額上,量了半天道:「並不覺得有異,陛下哪裡不舒服?」
她鬆開了手,「一喚你便進來?」
扶微不是不解風情的人,很快恍然大悟,順著他的話頭表態,「好好好,以後只抱你一個,再也不和旁人親近了。」
談得那麼深,好像氣氛過於凝重了。她頓下來,解嘲式的搖了搖袖子,「我還病著呢,做什麼要說那許多。在禁中一點都不好,肚子痛也不能讓人知道……還是自己家裡好,在你面前用不著裝,所以我和阿叔在一起最覺輕鬆。」
話剛說完,只覺掌心暖而濡濕的一下輕撓,他心頭驟緊,愕然望向她。
丞相已經服了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,到底是誰在強抱誰?不規矩的人是她,可拐個彎到了她嘴裏,他就成了犯上作亂,意圖猥褻帝王的混賬。
他道是,向她做了一揖,卻行退出內寢。
不當家,不知柴米貴,現在的少帝就處在這樣的階段。雖然有點討人嫌,但不可否認,在那精幹外露的表象下,至少還有一點點令人喜愛的部分。丞相揉揉太陽穴,坐久了腰酸,偏身換個姿勢,錦衣與重席摩擦,發出沙沙的聲響。批完十卷扔下筆,靠著憑几打個盹,抬手撐腮,回想起她先前的無賴樣,忽然就睡意全無了。
她坐起來,頂著一頭亂髮道:「我還是不太舒服……」
「君者,源也,源清則流清,源濁則流濁……」他喃喃道,「臣要再與陛下講講《荀子》了。」
藉著燭火看他,他低垂著眉眼,看不出有任何喜怒,然而心裏早就五味雜陳了吧!
然而丞相認真想了想,還是覺得今夜不合眼比較安全。他讓她躺正,重新為她掖好了被子,「臣就在外間處理公務,陛下有事叫一聲,臣即刻就來。」
妄議先祖,是為大不敬。她嘴裏的歷代帝王,簡直就像個不成體統的隔壁鄰居,渾身上下都是可圈可點的毛病。如果有史官常跟在她身邊,那麼將來史書上可能會出現很多駭人聽聞的片段,每一處都恭恭敬敬寫上「帝曰」二字。
他垂下手,拔了她的玉犀簪,將梁冠摘下來,擱在一邊的螺鈿柜上。轉身要離開和*圖*書時,發現袖子被她牽住了,她閉著眼睛說:「我夜裡要喝熱水,自己不願意起來,身邊又沒有侍御跟著,只好勞動阿叔了……你別走。」
「不要緊,喝了粥就好了。」他把碗和木匙交到她手裡,自己茫茫然吃起了另一碗。
家丞倒灌了口涼氣,這是什麼情況?手裡的漆幾放也不是,不放也不是,讓他不幸遇上,看來是今早沒在祖宗靈前上高香。
「是因為我來了么?」她伏在枕上說,「以後恐怕經常要頭昏腦脹了,這裡是我家,得了空我會常回來看看的。」
她似乎是累了,蜷身側躺著,臉上血色不大好,略微張著的唇,淡得看不見顏色。一個女孩子,偏要學得男人一樣剛強,可惜沒有一副鋼筋鐵骨,終究還是抵擋不住。
「陛下,這是臣的家,不是你的。你家在禁中,偶爾來舍下做客還猶可,常來就不太好了。」
她眨眨大眼睛,倚著玉床的雕花欄杆拽了拽衣襟,「看來是我疏漏了,我以為罩衣寬大,不會被人發現的,誰知道……」皺著眉頭問他,「我和你貼在一處,你能感覺得到嗎?不往那上面想,會不會誤以為我身板結實,脫了衣裳像坐小山?」
公務如山,真是個好借口,既然她當著皇帝,一切自然以朝政為先。
外面家丞送糖粥來,丞相先前要得急,廚司里一點不敢怠慢。緊趕慢趕做成了,他親自搬著漆幾送至上房。因有少帝在場,行事都需小心翼翼,隔門通傳了一聲,半晌無人應答,難道少帝已經走了么?家丞納罕,躡步往前蹭了蹭,結果看見一個令他終身難忘的景象——宰相在玉床前站著,少帝半跪在床上。宰相的一根手指捅進了少帝嘴裏,兩個人虎視眈眈對望著,那模樣,實在有種中邪撞鬼的陰森感。
快些走吧,他心頭打鼓不已,不走等著挖眼珠子嗎?正想悄悄退出去,沒想到少帝和丞相雙雙看過來,他手裡一顫,几上的漆碗一陣咔咔亂響,只好硬著頭皮垂首呈上去,「回稟陛下,糖粥做好了,請陛下嘗嘗。」
糖粥很安全,丞相擺手打發家丞下去,送到她面前說:「吃罷。」
那根經歷過水深火熱的食指,被丞相像立旗杆一樣立在那裡,仔仔細細觀察了半天。說實話現在面對這根手指,都有種難以表述的古怪感覺,被舔過之後,就覺得它不再是自己的了。
丞相掙扎了下,「不是……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」然後不是什麼,連自己也說不清。
丞相的視線停在了屋頂的椽子上,神情頗為悲涼。合歡夫人……阿如……全套的,果真極般配啊!
所以要集權,只有自己大權在握時,才不會有人敢開口來驗她的身。說到底她只是個為了活命用盡所有力氣的可憐人,她的掙扎,他視而不見罷了。
隔著一架屏風,那裡有個長案,紅與黑妝點了大塊的菱形花紋,一盞金羊行燈放在案頭上,另一邊是累累簡牘,佔據了長案的一大半。丞相掌丞天子,助理萬機,他幾乎每天都在重複這樣的工作。她五日一視朝,朝堂上樁樁件件都是精粹,臣僚們照著笏板上的記錄念出來,聽上去條理清晰,簡潔明朗。可是她不知道,無數細枝末節都由他修剪了,否則這如山的簡牘,壓也壓得垮她。
不能再這麼縱容她了,他用力將她從身上拽下來,語重心長地告訴她,「陛下,臣是你的首輔,也是你的長輩。對待長輩,你必須謙恭守禮,這是為人最起碼的操行。」
她的臉很小,被他一捂,只剩一雙狡黠的眼睛眨巴著。詭計得逞后沒有收斂,反倒愈發猖狂,趁著他發愣的當口捉住他的腕子,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的食指叼在了嘴裏。
丞相膝頭一軟,幾乎不支。她的花樣層出不窮,他年老力衰,實在經不得她這樣挑逗。腦子裡嗡嗡響起來,二十八年間頭一回發現手指頭竟有這麼大的妙用。難怪說十指連心,她輕輕一舔,他心頭過電,然後那份難堪便像個招牌,堂而皇之地掛在了臉上。
對於這個莫名其妙的稱呼,丞相表示聽上去很不受用,「臣也算兩朝元老了,陛下開蒙起便給陛下授課,陛下對我,就不能給予起碼的尊重嗎?」
扶微鬆開嘴,丞相的手掉落下來,彼此裝得沒事人一樣,她重新卧回被褥里,丞相牽起袖子接過銀針,開始一本正經跽在燈下驗毒。
不能說,就算她是皇帝也不能說!丞相開始反省,是不是自己過去的教育完全失敗了,他立志要讓她成為仁君,然而現在看來,根本不是他原先設想的樣子。
她卻在他的被褥間悉索,睡姿換來換去都覺得不舒服。肚子好像已經不疼了,可是渾身骨骼酸痛,有種要發熱的預感。
甜甜的粥,好像能夠安撫人的心神,喝完了,他長舒了口氣。想找點話來說,談刺殺案,她還在病中呢。那就談談他hetubook.com.com認為比較嚴重的問題吧!他盤著腿說:「那天上官照出獄,陛下親自來接應了把?」
她說的是大實話,像丞相這樣的人才,絕不能落到外人手裡。她倒不介意他在感情上有過皈依,其實她從連崢的信上也看得出端倪,他和源娢的感情從未到達那樣深的階段,即便如此,丞相也為她守節到今天,可見從感情上來說,他的純質令人嘆為觀止。
細細的手指直指他的前額,她的那點彎彎繞,不說他也知道。這一碰,不知道後面會碰出多少恐怖的事來,所以還是拒絕的好。丞相搖頭,「臣今日也頭昏腦脹……」
扶微信奉一點,有些感情是可以睡出來的,雖然不一定要照著避火圖上的內容做,但是身體靠近一點,心就會柔軟一點。
扶微首戰失敗,有點懊惱,「自重什麼?朕平時還不夠自重嗎?你看前兩日,朕為了在你面前裝出帝王威儀,裝得多辛苦!其實你不知道我的心,我就想和你在一起,讓你抱著我,就像現在這樣。」
丞相斷然拒絕,「臣不能從命。」
「你的生路就是從了我嘛。」她笑嘻嘻的,側過臉來,溫順地靠在了他頸窩裡,「阿叔啊,我覺得老天讓你孤身一人到現在,就是為了成全我。別看我老是同你做對,其實就是為了讓你關心我。阿叔……阿叔……你不要叫我陛下,那個詞冷冰冰的,一點都不貼心。以後你便叫我阿嬰,我就叫你阿如好了……」
她不說話,只是抿著唇打量他,隔了很久才道:「阿叔以為我有未來嗎?輝煌的一生……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。你聽我的聲音,現在或許還能混淆,再過兩年怎麼辦?身形能掩藏,聲音上不得妝,很快便會有人懷疑我的身份,然後諸侯群起而攻之。我會被他們從皇位上趕下來,甚至連活命都難……」
他點了點頭,「人活著,總要有個把朋友,臣能夠理解陛下的心情。但是臣有逆耳忠言,必須向陛下諫言。陛下早已經和五年前不一樣了,以後不要動不動就去抱別人。萬一被他察覺了,對你對他都沒有好處。」
是不是信期里的姑娘都特別妖嬈嫵媚?扶微覺得應該是這樣。她從未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,就算束著冠也不容忽視。現在又身處相府,連個監視她的人都沒有了,如此暢快淋漓,不趁此機會大幹一場,多對不起自己!
扶微嗯了聲,「我和他太久沒有相見了,甚為想念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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