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
看來傷得不輕，衣裳是不能脫了，便請金剪把袖子剪了下來。扶微站在一旁看，除去袖管后才看清底下的傷，傷口並不長，邊緣皮肉卻呈黑色。侍醫按了按，那模樣就像摁在瓦當上一樣，連回彈的反應都沒有。
上官照還欲阻止她，她命不害看顧他，自己從偏殿走了出來。
侍醫猶豫了下道是，「陛下請看，侍中傷得並不深，這種傷口對習武之人來說，無非是忍些痛罷了，性命定然是無虞的。可現在……還請陛下定奪。」
然後便是大大小小的銀針上陣，封住了傷口周圍的穴位。血漸漸止住了，才發現傷處的切口不整齊，看上去有些猙獰。
她木然站著，頓了頓問：「可有解毒的良方？」
出了這樣的事，哪還有心緒料理政務。她在他榻前守了很久，自言自語著：「阿照，我在這世上能依靠的人不多，算來算去，一心為我的只有你。你可千萬不能出事，否則叫我怎麼辦呢。」
她的軿車走得有些匆忙，斛律普照在前方開路，不時回身看一眼，大約也在好奇皇后宅邸的偏僻吧！
他不願她去求丞相，急急道：「眼下正是任命尚書令的緊要關頭，陛下不要為了臣功虧一簣。」
丞相的府邸，之前肆意出入是為了和他牽扯不清。現在有心迴避，是不願再讓他感覺她在巴結他。
她喚斛律來，「點一隊羽林騎，隨我去月半里。」
她頷首，「君知道我要來？」
他的臉色一瞬黯淡下來，「陛下對臣滿懷戒備，因為臣出自丞相門下，是么？可是陛下不要忘了，結成夫妻后，臣便是陛下最親的人。你我的關係，說假可假，說真，隨時都能變成真的。臣與陛下將來同榮同辱，我便是圖個後計也無可厚非。」
「聶君，」她沉吟了下，「不是丞相得意門生嗎？」
「臣如，恭請陛下長樂未央。」
反正能有一線希望，她都不願意同他打交道，日後除了朝堂上的交鋒，不會再與他有私情上的往來了。
所以還是打算假戲真做？她隱約覺得這少年似乎不那麼簡單，畢竟經過奸相多年的熏陶，再單純的人也變得不單純了。
大家不知他究竟哪裡出了紕漏，唯恐甲胄太重壓迫到他，急急忙忙將他的兜鍪和披膊解下來。待那些鐵甲都卸完了，才發現他的硃色直裾已經被血染成黑色了。
他的語氣里有淡淡的鄙薄，扶微想過他會因丞相的緣故諸多推脫，但沒料到他那麼在意上官照任侍中的和_圖_書事。這少年老成起來叫人提防，耍起孩子氣來，也叫人難以招架。
「那就要看侍中的意思了，就算沒有名分，他若愛陛下，還是會伴在陛下身邊的。」他虎著臉道，「無論如何，請陛下記得臣是皇后，倘或到了那步，也請陛下不要瞞騙臣，如實告知臣。」
丞相官署在皇城東南角的耗門內，從銅駝街進朱雀門，司馬門以東有一條便道，可以直入。她踏進宮門時，屬官們都在忙碌，見了她即刻停步執禮，她沒有理會，負手入了堂室。恰好他在，正坐于長案后批閱公文，從累累卷牘間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，待筆尖鉤畫完了，方不慌不忙站起身，舒袖向她長揖下去——
上官照仍舊未醒，冷汗滾滾而下，跪在一旁的中黃門不停擦拭，卻怎麼也擦不完。扶微心裏隱約有了猜測，大概這事和丞相不無關係。他先前說了這樣一堆沒頭沒腦的話，和平時的惜字如金大相徑庭。到現在她才明白過來，他是來示威的，一次又一次不將她放在眼裡，怎不叫人生恨！
站在檐下沉思，若說去找丞相，她是打心眼裡的不願意，出了昨天那樣的事，她有什麼理由相信他對她還抱有善意？在他看來這世上的愛情都是狗屁，前有源娢後有她，他二十八歲高齡依舊打著光棍不是沒有道理的。所以這時候還是指望她的小皇后吧，倒並非有多相信他，至少一個要與她成婚的人，好歹會圖一圖將來的。
她沒有去過皇后宅，但知道不在城內，丞相為了守住秘密，將聶靈均安排得離群索居。她出城用不著掩人耳目，既然已經有了前事，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丞相眼裡，遮遮掩掩反倒顯得不磊落。
怎麼會這樣，先前不還好好的嗎？她慌亂卻不敢表現在臉上，勉力鎮定下來，彎腰輕聲喊他，「侍中，聽得見朕叫你嗎？」
他忽然開始拈酸，她聽了簡直要笑出來，「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？我這個皇帝當得偷偷摸摸，還敢正大光明三宮六院？」
「你昨晚是在皇后宅被傷的，或者不止丞相有解藥呢。」她安撫他，「好好躺著，別亂動，一切有我。只要能救你……逼不得已時，一個尚書令的銜兒而已，給他便給他了。」
扶微尷尬地咳嗽了兩聲，「我以為那日在路寢外，和君說得很明白了。」
不過目前看來靈均是不會對她造成什麼妨礙的，將來的事也說不準，也許禁中三年歲月，真同他培
m.hetubook.com.com養出感情來，這個婚成了也就成了。橫豎自己是沒有資格追求什麼愛情的了，丞相那條路斷了之後，她便有些灰心，除了政權，再也不想其他了。他搖搖頭，「這回臣是真的有罪。」於是把昨夜經過詳細說了，愧怍道，「臣潛入皇后宅邸，犯了大不敬之罪。」
及到竹林前的直道上，她命車輦停下，自己從木階上下來。仰首環顧四周，這蕭蕭的竹林風，真有種高深莫測的感覺。原來御城之外還有這樣的地方，她本以為春生葉已經夠美的了，沒想到月半里更勝一籌。這裏沒有柔軟的水澤，有的是無邊的松竹。遠處的峰頂上楓葉已經紅得如火如荼，乍一看那形狀，像張開的弓，待得滿月升起時才是最綺麗的時刻，月半里的名字據說就是由此而來的。
她抬了抬手，示意他不必再說，自己順著直道往前，一走便走了很久。路有多長，她不知道，但是這一路的景緻令她有了暫時鬆散的感覺。她活到今日，總在踽踽疾行，似乎從來沒有機會停下，愜意地看一看四周。如果不出阿照這樁事，到這裏來找皇后喝喝茶、下下棋倒也不錯。
她惶然看普照，「究竟是怎麼回事，你可知道？」
咦，這個理由的確無法反駁，不過男人也有嫁雞隨雞的陳舊思想嗎？她說：「我答應過你，待略過些時候就放你出宮，你沒有必要一輩子困在禁中。再說你是男子，墨守陳規豈不小家兒氣？」
她低下頭，神魂遊離。鬢邊有涼涼的風吹過，白露快到了。
聶靈均輕輕晃了她一下，「陛下，下月你我便大婚了。」
扶微擰起眉，有些不悅，「聶君問得太多了，這不與君相干。」
她見他醒了驚喜不已，忙放下茶盞過來安慰他，「你怎麼總說自己有罪，都叫人害成這樣了，何罪之有？」
靈均應了聲諾，和她一樣高的身量，其實看來真不像個孩子了。
她握緊了拳問侍醫，「上官侍中的傷怎麼樣？」
斛律有些放心不下，「這裏地勢複雜，還是由臣護衛陛下吧。」
看她不開口，還是他主動提了出來，「陛下今日來找臣，終究是找錯了，臣手上沒有上官侍中的解藥。昨夜侍中潛入臣府邸，來前相國就察覺了。相國是什麼樣的人，哪裡容他那樣放肆！袖箭只是給他一點教訓，若不是看著陛下，上官照今天已經是一具屍首了。」
少帝的話，其實他都聽得見，他心裏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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扶微聽得發怔，他這麼做，只是為了捉姦嗎？他認為丞相和皇後有染，為了確保皇室血統不被混淆，想去拿住他們通姦的證據？這個老友，真是耿直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。
姓燕的做事委實狠，如果不是剛才的雪上加霜，或者他還能堅持下來想辦法為自己解毒。現在弄得這麼狼狽，驚著聖駕了……
他轉身走開了，他深深吸了口氣，猛地一掙，從無邊的黑暗裡掙了出來，慘然喚了聲陛下，「臣有罪。」
就這樣死了嗎？死了也放不下少帝啊！這些年在武陵，酒肉朋友交了不少，可都是泛泛之交，沒有一個直達心底。他是他自小伴著長起來的，他從來沒有把他當成皇帝，在他心裏他永遠是需要保護的兄弟，即便有朝一日為他肝腦塗地，他也無怨無悔。
他溫和道是，「臣無時不在候著陛下。」
她專心盯著腳下，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，因為怕登上丹陛的時候摔倒，每一步都要穩紮穩打。偶爾抬起眼來看一看遠處，忽然發現直道中央站著一個人，月白的深衣，鬆鬆束著頭髮，雖然身量不高，卻有遺世獨立的況味。
「阿照，你要不要喝水？」少帝趴在他枕邊問，「我喂你喝一點兒。」
靈均臉上浮起空洞的笑，「想是恨透了侍中吧，誰知道呢。不過既然陛下來找臣，臣便不能袖手旁觀，請陛下先回禁中，臣去相府把解藥偷出來，再給陛下送去。」
斛律擰眉，若說不知情，搖頭的速度又略慢，只道：「主公莫急，待侍醫看過再說。」
斛律普照急起來，「主公，如何處置？」
眾人大驚，扶微幾乎嚇得手足無措，還是斛律普照進來，連拖帶抱將他送進了側殿的長榻上。
可是丞相不就是在這裏等著她嗎，難怪他會爽快地答應讓出審閱奏疏的大權，還是心裏有了把握，篤定自己不會輸。
她轉身原路折返，走了一程回頭看他，他還立在那裡。林風吹起他的袍裾，飄飄的，公子世無雙。
他年輕的臉上，顯
和*圖*書出了與年齡不相符的果決來，「臣不知陳規不陳規，只知男人成婚後保護家小是責任。陛下就是臣的責任。」她計較了下，慢慢搖頭，「該面對的終歸要面對，沒有這次還有下次。怪只怪侍中莽撞，自投羅網遭人算計，可是他於我太重要，不管花多大代價，我都要救他。」
如何處置，她也不知道。回身看榻上人，喃喃道：「等他醒了，再議對策吧！」
他轉過頭來，對她笑了笑，齊整潔白的牙齒，笑得不染塵埃，「陛下還是叫我皇后吧，臣這一生，以當陛下的皇後為榮。」
扶微覺得很無奈，現在想來，是那天讓他睡在她的寢台上壞了事，自己沒太在意，男人的心卻比女人還窄。如果睡在一張床上就要負責，那她與丞相也共過枕，為什麼他沒有這樣的覺悟呢？
扶微卻不得不考慮得更深，如果真的讓他涉險，萬一惹怒了丞相，來個皇后驟崩，不單阿照的性命保不住，她親政的計劃也要受阻。
她呼了口氣，淡聲道：「皇后喜靜，我一人進去，你們在這裏候著，不許任何人來打擾。」
「聶君……」
她停下步子，「可是袖箭上餵了毒，這種行徑比韓嫣弒君還要險惡，他為什麼要這麼做？？」
真叫人五味雜陳，如果這人換成丞相，她何至於那樣防備他。其實並不是她野心太大，是因為一直沒有安全感，她若不自強，將來的下場必然很慘。她不懷疑有了愛情之後，他也會好好保護她，可是在這之前的折磨怎麼度過呢？更可怕的是也許一輩子都換不來他的真心，她怎麼敢把自己的性命交託到他手上。
稱呼一個男人為皇後有點奇怪，可是因為他還小，似乎也不太難接受。她點了點頭，「那麼皇后……」
「侍中和中常侍是朕親信，當然要挑熟人擔任。上官照從小當我的伴讀，幾乎是和我一起長大的。你知道什麼是朋友嗎？就是分開再久也懂得對方，信任對方，上官照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人。」
她嗯了聲，身邊是她的小皇后，她心裏想的依舊是丞相。
他說是，「門生是不假，可我與他沒有婚約。」
候她做什麼，知道她會來找他解阿照的毒嗎？她撫了撫額道：「我的來意，想必君已經料到了，君能否幫我這個忙？」
扶微的腦子裡亂得嗡嗡響，不停回頭追問建業，侍醫來了沒有。建業站在門上往遠處看，終於見直道上跑得衣帽不整的太醫院屬官，大喊道：「來了、來了……」排開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眾人，將侍醫送到了病榻前。
結果這句話引得靈均好大的不快，「陛下可是對侍中有情？將來可是還打算封他當婕妤？御駕周圍一夕多了這麼多才俊，臣覺得地位受到了威脅，不得不防。」
話還沒說出口，發現他探過手來，緊緊握住了她的。他沒有看她，平靜地望向遠處的竹林，曼聲說：「臣只恨自己長得太慢，手不夠大，再過三年，我定然可以把陛下的手護在掌心裏。陛下如今行路艱難，臣不能助你什麼，但臣至少可以為陛下掌好宮掖，掌好皇后六璽。」
「有毒么？」她看了眼阿照的臉，心頭瑟瑟顫抖起來。
她頓住了腳，看著他朝她拱手執禮，然後走過來，臉上掛著笑，輕輕喚了聲陛下。
「陛下還想著丞相么？」他原本和她並肩而行，忽然停下灼灼望著她，「丞相逼迫陛下於斯，陛下還對他有奢望？」
「你放心，若真有那一天，我一定知會你。」她回身看來時路，原來不知不覺走了那麼遠，斛律普照和那些羽林騎都不見蹤影了。她對靈均道，「我要去丞相官署會一會他，就不在這裏逗留了。你不必相送，要是讓他們落了眼，將來不好行事。還有一個月，你好生在家獃著，別往外面去了，免得再生枝節，記住了么？」
靈均唔了聲，臉上漠然，「臣前陣子聽說，陛下花了很大的力氣把上官侍中從武陵案里摘出來。據臣所知，上官照不過是個雜號的翼衛將軍，沒有大功便加了侍中，常伴在陛下左右，想必陛下對他青眼有加吧？」
扶微愣了下，鼻子竟一陣發酸，這孩子說起情話來真是深入骨髓。你需要什麼他便提供什麼，這點丞相應該是教不了他的，因為他自己也欠缺，足可見小皇后無師自通，是個人才。
侍醫擦了擦額上的汗，起身長揖，「臣暫且為侍中止住了血，回頭開些解熱散瘀的葯。然……臣觸傷口，邪氣凝結，僵而不化，恐怕……」
扶微別過臉輕笑，心頭卻不由鈍痛，「阿照，皇后和丞相永遠不會通姦的，是你多慮了。」他還要說什麼，她將他的身子往下壓了壓，「你別動，我去想辦法，替你把解藥要回來。」
聶靈均牽唇一笑，「陛下真是個極念舊的人，臣本想入宮后伴著陛下的，如今有上官侍中和斛律都尉，將來恐怕沒有臣的立足之地了。若說親近，臣斗膽，覺得自己才是與陛下最為親近的。不單是陛下詔告了天下的皇后，還與陛下在一張床上睡過，陛下說是么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