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鳳髓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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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

第三十二章

晚風習習,少帝在光與暗的交界處一直向前走去,不再給他任何反駁的餘地。上官照怔怔站著,目光茫然追隨他的背影,忽然身上一陣涼,才發現帝王之心,果真深不可測。
他背著手走出耗門,破敗的布帛在晚風裡飄揚,高高的身影看起來倍顯凄涼。家丞迎上來,見了略一怔,不敢問情由,將披風披在他肩上,扶他上了軒車。
可少帝似乎有不容置疑的決心,轉身道:「你非長子,不能嗣侯,但我可以想辦法讓你佩兩綬,到時你便有足夠的身份去作配翁主,你只管放心。」
時間一點一點流逝,丞相坐在漆案后,不動如山。他是個好面子的人,居家時尚且要冠服端嚴,何況在官署這種地方。可是身上這件被撕破的玄端,他卻沒有想過要替換,手裡捏著筆,視線落在卷牘上,一個字都看不進去,從中晌一直坐到了傍晚。
家丞道沒有,「不過陛下去過月半里,將車輦停在直道上,獨自走進去的。」
這就是命,活著大多數時候都在煎熬。
扶微撓了撓頭皮,「親上加親么,比娶陌生人強點兒。」
他悵然別開了臉,她如今是想繞過他了,要不是走投無路,也不會來官署找他。來了之後怎麼樣呢,要得著尚且好言好語,要不著便惡語相向,甚至動手來搶。這種猖狂的個性,真不愧是源家人!
上官照不得不伸手拽她,「陛下小心些,這裏太高,千萬別探身。」
煩心事一樁接著一樁,永遠都處理不完似的。她口中的長主是定陽長公主,文帝的女兒,先帝的長姐,也是她的姑母。因為嫁蓋侯為妻,很少入京城來,太后見了大姑子,分外親近,設宴款待她,還差長御來章德殿通稟皇帝,請她一道赴宴作陪。
他隨意應了聲,從內寢出來,食案上菜色豐盛,有醯醬,蔥渫,還有膾炙……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單獨進食,幾乎忘了和人同席是什麼感覺了。
「知會劉賞,留神孫謨此人,必要的時候將他調出台閣,遣往別處亦可。」
如果她是個男人,這事倒樂見其成,可惜她是個女的,這世上只有靈均能當她的皇后。所以她愁,這是第幾次進退維谷,她已經不記得了。席上腦子轉得飛快,對策當然有,只是還需有人配合才好。
她掖著手,用平靜的語調問他,「我曾經說過要為你指婚的,你還記得嗎?」
打開櫃門,裏面有她留宿那天弄髒的被褥和中衣,還有她特意留下用m.hetubook•com•com以戲弄他的抱腹。這個柜子里的東西幾乎全與她有關,留著終是個麻煩。也許再放一放吧,等過陣子讓人抬到外面燒了,也就一了百了了。
女人確實該寵,他可以任她撒嬌、蠻橫、無理取鬧,可一旦涉及政治,他半點也不會讓步。或許是他一味的容忍慣壞了她,她的膽子變得越來越大,胃口也越來越大。他驚覺自己要走錯路了,不得不狠下心來做個了斷,這樣固然傷人,卻可以幫助彼此認清現狀。他們的處境,誰也不甘願被征服,所以根本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樣談情說愛。
燈光照亮他的眉眼,他有些靦腆,訥訥道:「臣也有,只是一輩子都無法說出口,但凡能保持現狀,臣就已經很知足了。」
他抬起眼來,一雙眸子聚集了太多驚濤,簡直要把人射穿一樣。
上官照訝然,似乎意識到了什麼,目光漾了漾,「陛下怎麼此時說起這個來?」
軒車到了門上,他解開氅衣進門,在仆婢的側目中回到小寢。就著銅鏡照了照,果然這件衣裳破得無法再修補了。他嘆了口氣,脫下玄端搭在臂彎,卧房的東北角上有個很大的髹漆柜子,是新近添置的。以前他不喜歡在小寢安放這種能藏人的東西,因為不安全。現在是出於無奈,爛攤子沒法收拾,只好全部裝起來,以掩人耳目。
她也覺得難以啟齒,猶豫了一會兒才道:「阿照,我們自小一起長大,你是我最信得過的人。對於你,我從來不曾把你當作臣子,一向是當兄弟的。如今長主有意將翁主送入禁中,不瞞你說,這並非我所願。適才在席上,看太后的意思是極力贊成的,我那時沒敢表態,打算先拖一拖,待離席后問問你的意思。如果我將蓋侯女指婚給你,你意下如何?」
喜歡的姑娘……上官照支吾了下,「問這個做什麼?」
「怕摔死?」她的臉頰在宮燈的照耀下微微泛紅,笑著打了個酒嗝,「不要緊,我以前還爬到外隅掏過雀蛋呢,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。」
堂室里散落的竹簡都歸置起來重新碼放好了,屬官們沒有人敢招惹他,只有長史壯著膽向他呈稟:「君侯,劉賞已入尚書台,未時前後主上下令任命了。」
上官照垂眼看他,眼神溫柔,「陛下是皇帝,尚且碰一鼻子灰,臣不過是莽夫,哪裡還指望什麼。臣喜歡的人,皎然如天上月,臣自知此生無法企及,便不給別人hetubook.com.com添加困擾了。我只盼他能過得好,餘下的看臣造化,能守他多久,便守他多久吧。」
「今夜的月色真美。」皇城中凌空的復道上,有個身影忽然從圍欄邊上探了出來。
屬官們此刻呆若木雞,不是因為空氣里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還未散,是因為丞相一身衣衫襤褸。怎麼和預想的不一樣?形勢好像發生了巨大的逆轉,他們重新開始揣測,究竟剛才堂室里發生了什麼。學究們有限的思維,拼湊不出太過驚心動魄的畫面,只知道少帝和丞相可能打架了。並且依照少帝出門時衣衫整齊的情況來看,丞相是吃了敗仗的那一方。
「阿照。」她慘淡地看了上官照一眼,「你聽明白定陽長主的意思了嗎?」
他倚著隱囊問:「今日小公子可來過?」
扶微點了點頭,當時長主的原話是「豎子猖狂,欺我源氏無人乎」。立后詔書下達時,蓋侯與長主遠在封邑,對京中之事毫無察覺。現在把女兒送進宮,恐怕有和丞相打擂台的意思。一個無所歸依的皇后,即便身在其位也沒什麼可怕的,假以時日取而代之,歷朝歷代這樣的事情多了,蓋侯之女憑藉外家,絕不會將皇後放在眼裡。
情為何物,他自然是知道的,不過要說出究竟是哪個姑娘,實在太難了。
丞相無謂地笑了笑,笑容還算堅強,「都散了吧,孤也要回家了。」
「阿照,」她眨了眨眼,「你心裏,有沒有喜歡的姑娘?」
他吃得不多,寥寥用些便起身從酒樽里酌了一勺酒,端著漆卮邁出門檻,停在台階下仰望長空,天邊一彎新月高掛著,心宿在下方熠熠生輝。熒惑早就遠離了,可惜沒有在他們期盼的時間內,所以那個熒惑守心的預言依舊在,最後也不知應驗在誰身上……
其實她現在一定很恨他,那天抱腹當著臣僚的面落地,他就看見她臉上變了顏色。如果之前沒有參奏燕氏的那封匿名奏疏,也許他當真會把她的小衣好好收藏起來。可是她的心眼兒太多,他感覺到了威脅,再不提醒她收斂,她就要爬到他頭上來了。
她也想這麼做,可惜自己沒有那份底氣,所以她想了一圈,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。
少帝與丞相不和,這是世人皆知的事。先前他們起爭執,雖然談話內容無人知曉,但那偶爾傳來的尖銳的聲調,離得很遠也能隱隱聽到。眾臣惶惶不安,丞相再強勢,少帝畢竟是皇帝,不能因他年幼就和*圖*書輕視他。後來少帝倉惶而出,大家也都是看到的,於是便開始估猜,這次丞相大概是做得太過,把那樣好脾氣的少帝都嚇跑了……
廊下有人走動,他把櫃門關了起來。回身看,家丞執著行燈進來,停在前室回稟:「暮食已經準備妥當了,請君侯進膳吧。」
「相國……」屬官們圍了上來,卻不知如何安慰他。
「恐不妙……君臣如夫妻,表面上的和睦還是需要的。一旦撕破了臉,不知接下來會有怎樣一番較量。」
長史有些遲疑,「陛下那裡呢?孫謨是他親信,陛下能罷休么?」
沒關係,區區一個少帝,他還是能夠掌握的。他扶著漆案站起來,膝蓋以下沒了知覺,乍一受力,著實往下崴了一記。伸直腿,略緩了緩,待提得起力道來才走出官署。夕陽從滴水下斜照過來,投在他身旁的抱柱上,他眯眼眺望遠方天幕,時候果真不早了。
扶微很為老友的痴情感到難過,「你就是太老實了,本當可以爭取的感情,為什麼輕易放棄呢。」
長史退出去傳令,然而丞相不走,底下的人也不好輕易離開。司直和征事在檐下掖手站著,低低議論:「好像是鬧開了,陛下走得倉促,不知是何緣故?」
如果他執意不從,想來他也不會如何逼迫他,至多把蓋翁主另指給他人吧。可是今天偏偏出了解藥一事,到手的尚書台都交代出去了,他的莽撞令他身負巨債,現在償還的時候到了,哪裡容得他拒絕。
長史喏喏道是,偏身朝外看了一眼,「時候不早了,府上家丞已經在外候著了,君侯早些回去歇息吧,若有急報,卑職會直送入相府的。」
今天太僕來找他確認大婚流程,一天一天過起來真快,他這段時間總在忙著過問案子,封后的事倒撂在一旁了。她說要他主持,這樣也好,萬一大典上出了紕漏,有他在,還可以及時補救。
議論去吧,反正他就是個奸臣,丞相自暴自棄地想。大殷人人知道他熱衷攬權,他背了那麼多年的罵名,早就習慣了。奸臣嘛,哪個稀圖好名聲,說他一手遮天也好,說他氣量狹小也好,他就是這樣,誰敢不服?不服也得憋著!其實自他從政起,就沒有想過青史留名,忠臣瞻前顧後,一生活得委屈。當奸臣沒那麼多規矩,用不著管別人死活,至少圖個自己痛快。可是不知為什麼,最近痛快的感覺半點沒有體會到,心裏開始越發堵得慌。哪裡難受,說不出來,或許是相hetubook.com.com權流失,讓他產生危機感了。
她難堪地嗯了聲,「勝敗乃兵家常事嘛。」
扶微卻開始極力遊說:「男人大丈夫,為什麼不能說出口?你這麼大的人,連這點小事都怕么?看來你還不及我,我就大胆說出來了,雖然別人回絕了我,可我心裏再也沒有遺憾了,這樣不是很好么?」
丞相漠然點頭,跽得太久了,一時站不起來,揮了揮手道:「先令屬官下職吧,不必等我。」
真是押錯了寶,沒想到結果是這樣的。也難怪,畢竟人家是皇帝,丞相再有手段也不敢弒君。如此看來莫名有些同情丞相了,縱然輔政又兼皇叔,臣屬到底還是臣屬,皇帝要打你,你也只能乖乖受著嘛。
上官照當時在帳幄外戍守,她們的談話當然能夠聽見。他斟酌了下道:「長主似乎對丞相立其養女為中宮一事很不滿。」
「關心你啊。」她拍拍自己的胸道,「比方我,我心裏就有喜歡的姑娘,雖然情路受挫,但至少我已經嘗試過了。你呢?你比我年長,不會到現在都不知情為何物吧?」
他們三者的關係本來就有點錯綜,區別在於一個是姨表親,一個是姑表親。先帝和定陽長公主,及上官照的母親廣邑公主同是文帝所出,只不過大殷在公主的冊封上沿用了漢制,每一輩公主中只有一位可封長公主。與後世不同的是,長公主並非特指皇帝的姐妹,也有皇帝直接冊封嫡女或長女的。定陽長公主就是文帝在世時給的封號,雖然和上官照母親的地位有尊卑之別,但她們確實是同一輩人。
上官照雖然早就預料到少帝有這樣的打算,但真的聽到他出口詢問,還是嚇了他一跳。他心裏不大情願,輕聲囁嚅:「陛下怎麼會想到臣呢,定陽長主本也是臣的姨母,讓臣娶表妹,臣……」
靈均是很好的人選,聶家無人,不怕將來起什麼波瀾。日後仗著皇后外家的排頭,用人也可師出有名。朝中風雲瞬息萬變,很多時候權力的鬥爭就是人力的鬥爭,官職是有限的,越多自己的親信填充進去,對自己便越有保障。過去十年他大權獨攬,社稷命脈在他手裡攥著,他知道少帝是安全的,他會保她長久在這帝位上坐下去。但是換一種處境呢?他空留個封駁諫諍的權力,整天反對她施政,她有多少耐心,能夠容得下他嗎?某種程度上他們很像,只對自己有信心,所以同一類人,根本不適合在一起。
「大殷有制,非王侯,不得配翁主……www.hetubook•com•com」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後一個理由都搬出來了,算是對這門婚事的婉拒吧。
扶微和這位姑母的感情當然不會太深,她自小連太后都不得親近,更別提嫁出去的姑姑了。之所以欣然前往,還是因為蓋侯的緣故。大殷十二路諸侯里,有源姓宗親,也有因功封賞的侯爵。蓋侯當初在征討車余之戰中功勛卓著,文帝將長主許配給他,他是諸侯中唯一一位手握募兵大權的外姓王侯,作為根基不穩的少帝,當然應當大力攏絡他。
「陛下不準,還有孤,讓他具本奏孤,孤自然有辦法處置那個孫謨。」
少帝喝了酒,好像有點糊塗了。上官照直皺眉,「陛下應當少喝一點,貪杯對身體不好。」
「你怎麼像丞相一樣!」她背靠著廊柱喪氣地嘆了口氣,「我之前挺高興的,多喝了兩杯。後來聽到長主那番話,酒就全堆在心裏了。」
不過放棄了倒也好,她有些自私地想,如果他過於執著,那她的想法便不好實施了。
上官照很想問,既然親上加親好,為什麼他自己不願讓翁主入宮。可是他知道分寸,知道自己不能這麼放肆,於是到了嘴邊的話,還是勉強咽了回去。
她與長主,本來就是血親,見面幾乎不用培養感情,是自發的一種本能。然而問題在於長主進宮,目的似乎並不單純,話里話外都透出欲將獨女送進宮的意思。姑母的獨女,不就是她的表姊妹嗎?這就讓她犯難了,斷然拒絕必定得罪長主和蓋侯,如果答應,那麼將來的麻煩更大,她拿什麼來應付長主母女,還得應付一輩子。
為王者,每時每刻都在算計,大多數時候算計對手,有時逼不得已了,也算計身邊的人。扶微感到慚愧,但轉念一想,這事對他應該也不算太壞。在這世道上生存,能找見一個心心相印的良人固然好,若找不見,門第和出身上的般配,便成為擇偶最大的標準。婚姻和政治不分家,聯姻是維繫感情最好的紐帶,這就是皇族。原本扶微是應當把自己的婚事作為籌碼的,可惜她的這條路走不通,於是只好藉助其他力量了。
他顯得很驚訝,「陛下被人拒絕了?」
他嗯了聲,神情平和,若沒有之前的滿地狼藉,長史都要以為一切如常了。
上官照並不懂她的難處,簡單闡述了自己的想法,「陛下不必為難,中宮已立,暫時改立是不可能的。皇帝有二十七世婦,陛下將蓋翁主冊封夫人,如此既不得罪丞相,又拉攏了蓋侯,豈不兩全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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