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鳳髓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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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

第三十五章

他倒是無所謂丞相說他什麼,只是淡淡地表明態度,「照有護主之責,即便是看門,也看得心甘情願。」
有的時候她真是個十足的無賴,百官面前端著架子,人人以為她是正經帝王。然而背著人呢,什麼本事使不出來?眼花繚亂得,令見多識廣的丞相都自嘆弗如。
她囁嚅了下,「我說過,我不嫌你……」
她在前面行,丞相一直不遠不近和她保持著距離,她也不在意,負著手,緩慢地踱,待走到半程的時候停下來,對掖著袖子回身等著他。
「諾。」丞相寒著臉,倒退而行,退出了帝王路寢。
前一種揣測大概是不太可能的,按照扶微的性情,但凡被人發現,無論這人是至親還是好友,絕對會斬草除根。所以後一種可能性更大,那位自詡為情場高手的帝王,撩撥起別人來不遺餘力,對身邊正在發生的感情,卻又呆板得一無所知。
他想要的,也許就是她。丞相陰沉著臉想。天子太年輕了,上官照如此逆來順受,恐怕未必僅僅出於臣下對皇帝的服從。他從他的眼神里解讀出了更多的東西,有嚮往和依戀,還有深深的愛慕。真奇怪,他的這種心理,難道是察覺少帝的身份了?還是他本來就對少帝心懷不軌,不論她是男是女?
君臣一前一後緩行,那不長的廊道,很快便走到了盡頭。進三出闕的門洞前,丞相頓住了,「請陛下止步。」
他是真的年紀大了,好多事變得力不從心。近來也常常無端沮喪,他想也許確實應該成個家了,不能因怕被少帝拿捏,就弄得自己斷子絕孫吧。
脈脈溫情不得語,互相傷害從來沒有停止,但氣惱過後感情還是不容迴避啊。扶微無奈地想,她就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脾氣。勉強自持了那麼久的心,在看見他沐完發的樣子后又開始蠢蠢欲動,壓也壓不住。這個人比她年長許多,比她生得高大,還控制了她大部分的君權,照理來說恨也應當,畏懼也應當,可她為什麼總想好好疼愛他呢?這個問題問自己,找不出答案,或者因恨生愛?反正她像大部分帝王一樣,喜歡什麼東西,就有偏執的,想佔為己有的決心。不管他如何位高權重,被她惦記上,即便得不到,也不會輕易讓給別人。
走台階麻煩,一級一級逐層而下,那高而陡的坡度,獨行起來孤苦伶仃的。丞相選擇走廊道,雖然十步一衛士,那麼多的眼睛盯著並不十分快意,但總算不必留神腳下了,可以抽空看看東宮的景緻。
扶微輕輕頷首,「相父請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回吧,待詔文擬定了,我再命人送與相父過目。」
真是不知道這孩子從哪裡學來這麼多的手段,丞相覺得自己成了她掌心裏的玩物,他的心,他的神智,甚至他的身體,無一樣她不能拿來消遣。這樣下去要壞事了,他忽然一凜,倉皇將她推開了,低低斥了聲,「陛下若再這樣,臣便要……」
她的重量似乎有一半都轉嫁到了他身上,另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攀上來,落在他另一側的脖頸上。寸寸游移和挑弄,讓他的皮膚起了一層細栗,他慌張到了極點,無措地閉上了眼睛,卻聽見她喉頭野獸似的咕嚕了一聲,在他耳邊輕聲私語:「你再閉著眼,我就要親你了。」
少帝和上官照俱是一愣。
上官照呆了一下,似乎被刺到痛處,臉上慢慢紅起來。
丞相沒想到她會說這番話,臉上大大不豫起來,「陛下慎言……」
「慎什麼言?古人不是訓誡後世要從心么,朕尊聖人教誨,相父覺得不妥?」她鳳目微側,婉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,「我猶豫了很久,心頭也掙扎了很久,今日還是打算和你開誠布公談一談。關於我的小衣,你在眾目睽睽下亮出來,令我很是難堪。雖然臣僚們並不知道抱腹是我的,但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。相父這麼做,就像打了我一耳光一樣,令我苦不堪言。我以真心對你,你卻辱我,這樣很不好。我思來想去,念在你是初犯,便原諒你一回吧,但以後再不能這樣了,知道么?」
她咬著唇,眯眼打量他,丞相卻步不前,怕她吃了他么?她復一笑,「怎麼?君王相送,相父承受不起?」
「這是何苦?不要我愛你,就想辦法讓我恨你么?我是皇帝,將來終會掌權,和我處好了關係,對你有百利無一害。」她向前一步,將他欺得靠牆,「我在傷心的時候,你心裏有沒有難過?莫說我是你看大的,就是親族裡的孩子,你也應當有惻隱之心吧!你看見太傅了嗎,他是真的處處維護我,可是你呢,不將我逼得無路可走,好像就顯不出你有經國治世之才來。」
丞相想了想,搖頭。
丞相頻頻掃視左右,唯恐兩掖司馬發現人不見了,帶禁軍衝進來。他想勸少帝收斂,又不好放聲,只能壓著嗓門道:「既然坊間有謠言,更應當撇清才好。如今在這裏裹足不前,萬一讓人發現,豈不愈發不可收拾嗎?」
本以為她會從善如流的,他也看見她贊同地點頭,結果說出來的話簡直讓他生不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如死:「相父如果決定了,我當然不會勉強。但我不日就將與靈均完婚,靈均尚小,恐身體不及,相父留下皇嗣,再走不遲吧。」
丞相活了二十八年,政治生涯不管多麼波瀾壯闊,像這樣的經歷卻從來沒有過。他慌亂,不知怎麼應對,只好緊緊攥著腰間玉帶,帶扣上垂掛下去的組佩因顫抖發出細碎的聲響,他感覺羞恥,然而無能為力。她像附骨之疽,穿透他的皮肉,直達他的內臟。不知什麼時候起,他連甩開她的勇氣都喪失了。
「相父害怕?」她的氣息移過來,只差兩分而已,幾乎貼在他的唇畔,「不要怕,其實我與相父一樣。」
別這樣?別哪樣?扶微不以為然,「天下不是早就傳出朕佞幸相父的謠言了嗎,朕都不將此當一回事,難道相父很在意嗎?」
上官照恭敬向丞相揖手,「多謝相國。」
她到他身旁沒有停步,「我送相父一程,反正今日閑來無事,困在宮城中也難耐。」
丞相憤憤然,對少帝那種寵信過度的做法感到鄙棄。忽然腦子裡嗡地一下,蓋翁主才十二歲,他竟然把這麼要緊的事忽略了!十二歲的新娘子連醋都不會吃,怎麼能好好管束上官照?那麼這位小君,娶了對上官照沒有任何影響,他還是可以任意出入禁苑,甚至是任意出入少帝寢宮。
看門這詞用得不雅,近臣隨侍左右,天子出入皆相伴,和看門根本不沾邊。當然上官照是明白的,丞相兩次進東宮,他都在三出闕上值,所以他說他是看門的,他也不好反駁。
丞相偏身,並不領他這個禮,口中漫應,其實心裏都快後悔死了,「上官侍中不必客氣,孤今日之所以相助,還是因為贊同陛下的決定,並不因君的功勛,果真到了受封列侯的程度。現在爵位是跑不了了,但孤要勸君一句,待他日陛下為君指婚,君還需善待蓋翁主。結髮為夫妻,是上天賜予的緣分,請君一定珍惜,莫以翁主年幼便生二心,這是為人夫者最起碼的德行。」
「住嘴!」丞相再聽不下去了,恨恨拱了拱手道,「關外兵制如今混亂,都護蘇矩膽小怕事,擅自撤離玉門關,臣請旨出關巡視西域都護府,請陛下恩准。」
少帝大概察覺到了什麼,哦了一聲道:「照,今日之事,多虧相父幫忙。先前堂上諸君無一人贊同,我料想大事必然是難成了。原本我都要放棄了,還是相父出面解圍,才把我從困局裡拽了出來。我心裏十分感激相父,有相父這樣的輔政大和*圖*書臣,是朕的福氣。你也快來謝謝相父吧,若沒有相父,你的爵位便很難落實了。」
他又行了一程,那聲相父更分明了,這回不由停步下來,看見一旁的禁衛都垂首肅立,他才知道並不是自己聽錯了。
她在他的唇腹上輕攏慢捻,臉頰靠得太近,連她的呼吸都顯得異常清晰。丞相的心驟跳,跳得雜亂無章,幾乎令他暈厥。和她周旋簡直就是無用功,他做了那麼多努力試圖打破這種煎熬,誰知轉了一大圈,她只需「寬宏大量」一下,便令一切土崩瓦解了。
丞相尷尬地咽了口唾沫,「上何以……」
她嘖地一聲,「相父打算自我流放?」
「相父的嘴唇真柔軟。」她輕笑,「誰能想到這樣的唇,說出來的話卻字字誅心呢。」
扶微看他氣得跺腳,最後把輩分都搬出來了。原來他很介意年紀的懸殊,如果沒有這一層,是不是就放棄抵抗了?
三出闕是最高等級的宮廷建築,是天下獨尊的標誌,它與門樓、朵樓一同,組建起了規模恢弘的宮掖門戶,人從底下走過,會生出一種渺小的感覺來。門洞很深,前後相連大約有一二十丈,從這頭看向那頭,炫目的光影里,負責警蹕的宮門司馬就像小時候常玩的人偶,披甲戴盔,除了站得筆直,再也不能做別的動作。
丞相被她說得發愣,真是好寬宏的肚量啊,氣惱完了自己開解自己一番,事情就過去了,典型的孩子心性。
「你偏要這樣逼我么?」他終於忍不住了,聲音里幾乎夾帶了絕望,「一次又一次,究竟要到什麼程度你才肯罷休?我說過,你我不適合,你聽不懂我的話嗎?我比你整整大了十三歲,若我娶親早,孩子都和你一樣大了,你是要拿年紀來羞辱我嗎?我這樣……我是你阿叔啊!」
丞相噎了一口氣,氣得直翻眼,困獸一樣指點著她說好,「上若當真,臣拼盡這一身修為,奉陪到底!你不就是想收權么,不就是想親政么,我便讓你收權,讓你親政!自明日起,臣告假休沐,三十日不上朝,朝中一切大小事務臣不聽也不管,全由陛下一人定奪,這樣可好?」
她哼笑,「相父也太小心了,這宮廷之中就是真有其事,也沒人敢亂傳,你怕什麼?」說完眄起眼,湊近他的領褖嗅了嗅,「唔,零和香……」慢慢往上移,停在他的鬢邊,貼面悠長深吸了一口,「蕙草加蘇合……相父沐發真講究,比朕還要講究。」
她嗯了一聲,「送相父回家也無不可。」
她枯著眉,抿唇審視他,半晌也沒有最終表態。丞相hetubook.com.com先前氣急攻心,話出口其實也有些後悔,但轉念一想,這樣日子不知何時是頭,做個了斷也好。他知道她求之不得,他也準備好了,只要她應允,他明日就啟程,管他朝廷如何天翻地覆,全和他不相干了。
少帝雖然生得高挑,但就形體來說,尚不足以對丞相造成壓迫感。然而她的身份在那裡,他礙於尊卑,實在不好動手格開她。
扶微一個趔趄,倒退了兩步,「真是個不解風情的人呵!」她撐著腰看他,「便要怎樣?告老還鄉?還是起兵造反?朕不懷疑相父有一呼百應的能力,你還可以給各路諸侯送信,就說朕淫|威蕩蕩,逼你就範。他們正愁抓不到把柄壞我名聲,相父給他們提供一個好機會,待把我哄下了皇位,我就上你相府做仆婢去,伺候相父枕席,相父說可好?」
「就算加了爵位,他仍是我的侍中,和斛律都尉一樣,以前做什麼,今後還是做什麼。」
他猛然回身望,他們兩人臉上的笑意刺痛了他的眼睛。丞相懊惱不已,自己著了毛孩子的道,這點實在令他難以接受。
丞相發現自己好像做了件很愚蠢的事,居然幫助上官照爭取到了關內侯的爵位。難怪少帝的態度忽然來了個大轉變,她暗裡大概要笑死過去了吧?算無遺策的丞相,其實不過爾爾罷了,是不是?
「相父不想和我說點什麼?」良久她才出聲,「也沒有什麼想向我解釋的嗎?」
丞相回身看,廊道那頭的少帝向他走過來,皂底紅緣的帝王玄端,不論何時看上去都有種陌生的距離感。他啟了啟唇,「上還有吩咐?」
丞相挑起了一道眉,「依舊為上看門嗎?」
不就是被安排了個年齡懸殊的小妻子嗎,值得如此不遺餘力的安慰?丞相心裏暗想,上官照還裝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來,真是唱得一手好戲!他大約是想藉此在少帝面前表忠心,什麼粉身碎骨,倒是碎一個來看看啊,都是媚主的虛言罷了。娶妻之餘順便加官進爵,誰在意新娘到底是十二歲還是二十歲!
他卻暴跳如雷,「我嫌你小,乳臭未乾的毛孩子,什麼都能拿來玩笑!若你不是皇帝,我早就教訓你了,你看看你的樣子,可還有點人君之風!」
見無計迴避,丞相只得上前來,兩個人對視,找不到話題,就這樣默然站著。
她怨懟地看了他一眼,「相父想教訓就教訓吧,今晚子時我在寢台上,恭候大駕。」
所以現在到底是誰在令誰無路可走?她的一手撐在他身側,他連挪一挪地方都不能夠。門洞里的磚牆很涼,背貼在上面和_圖_書,寒意直透心肺。丞相不由皺眉,低聲道:「這裏人來人往,陛下別這樣。」
好吧,願打願挨,丞相無話可說。他也再看不下去他們打情罵俏了,俯身肅拜道:「上若沒有別的吩咐,臣便告退了。」
他是打算以退為進么?她歪著脖子有些失望,「我以為你說的奉陪到底,是夜半來我寢台上……」
她牽了牽唇角,「再送你一程。」
丞相嘴角抽了抽,「誰要你原諒?陛下恨臣到死,臣也沒有二話。」
丞相憐憫地看了她一眼,她還在傻笑,好友面前是不必偽裝的,只有在面對他時才緊繃神經,隨時準備撲殺撕咬。他哂笑了下,轉過頭道:「侍中加爵后,可不必在宮內任職。」
分明的激將法,丞相卻挪了步子,「臣的軿車在蒼龍門外,離這裏甚遠,陛下還願相送?」
她別過臉輕慢地一笑,「我先前問你想不想成家,你心裏是怎麼想的?是不是也動了心思呢?我勸相父,還是作罷的好,你知道我不會讓你成親的,你敢娶別人,我便殺了她,不信你就試試。」
雖然這位丞相對他總是滿含敵意,上回暗箭傷人又險些要了他的命,但在沒有徹底撕破臉之前,粉飾太平還是必不可少的。
丞相垂袖緩緩前行,走了一段路,隱約聽見遙遠的一聲相父。他略頓了下,克制著沒有回頭。想是聽錯了吧,她現在應當正和上官照商議指婚的事呢。
秋高氣爽,風裡起了涼意,丞相微微偏過頭看廊外,日光清淡,不復夏日的驕橫,他還是喜歡這樣的季節,讓人從容安定。十月就快到了。十月會是忙碌的一個月,要準備天子大婚,要籌備冬至祭天,再過不了幾日還有源氏宗廟的家祭,樁樁件件都要花大力氣,想起來便有種乏累的感覺。
少帝聽出丞相話里譏誚的意味了,忙打圓場,盪著袖子對照道:「等你成婚,我一定隨一份大禮。你想要什麼,到時候告訴我。」
話說了一半,她的手指覆在了他的唇上,細細摩挲,微涼的指尖帶著白木香,寒冷的芬芳氤氳進他腦子裡,他一瞬竟有些糊塗了。
簡直沒眼看!丞相直蹙眉,少帝這個逢人便牽手的毛病,到底什麼時候能痊癒?就算是男人,天子高高在上,必要有與地位相匹配的威儀,兩句話不對便拉手勾肩,這算什麼?何況她明知道自己是個女人,女人不是更應當自矜才是嗎?自小一起長大的夥伴又如何,男女到底有別,她連這個道理都不懂,真是無可救藥!又想起她拿那雙到處亂摸的手來摸過他,他心裏便一陣翻騰,渾身上下都難受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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