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扶微的周圍幾乎全是男人，除了面對丞相時有身為姑娘的自覺，其他時候通常會刻意忽略自己的性別。靈均是個可愛的少年，她心裏並不排斥他，加上和他共寢也不是頭一次，所以十分坦然。只是警告式的點了點彼此間的空隙，示意他保持距離，靈均很聰明，意會後雖有些失望，也還是乖乖遵循了。退後一點，支起身為她塞了塞肩上被褥，輕聲說睡吧。

漆杯里的茶水因倒得時候過長，漸漸涼下來，丞相帶著慶祝的味道一飲而盡，那沒有溫度的液體一路從喉頭滾滾而下，直涼進了心裏。

靈均笑了笑，「臣是一個泥人，由君侯親手打造。陛下需要什麼，君侯便往我身上灌輸什麼，我是為陛下而生的。」

扶微搖頭，「喝了一肚子葯湯，哪裡還會渴。皇后困了吧？我現在好多了，不用再守著，你回去休息吧。」

建業鞠著腰從殿門上進來，見丞相在小寢外站著，上前壓聲道：「君侯一夜沒合眼，還是休息一會兒吧。上這裡有臣等伺候著，又有中宮親侍，君侯當放心。」

「葯是可以亂吃的嗎？」他固執己見，上官照著實頭疼，「你看看燒得這樣，白耽誤了性命，要令親者痛仇者快嗎？」

靈均回身望了望，「先前在側殿，後來就不知道了，也許已經回相府去了吧。」說著掩嘴，大大打個呵欠，蹦出了兩眼的淚，還要殷勤問她，「陛下渴么？臣為陛下倒茶湯來？」

扶微病得糊裡糊塗，外面怎麼樣也管不上了。靈均的方子好像很管用，喝下去不久身上就起了一層汗，四肢也稍稍輕便，沒有先前那麼沉重了。後來睡著，睡得還算安穩，到五更天時自發醒了，掙扎著便想起身。

上官照忙起身退到寢台下，俯身對丞相參禮，丞相不滿他過於接近少帝，因此也沒什麼好臉色，只道：「來的路上斛律都尉同孤說了經過，掖庭令需查問，你執孤手令入北宮，這就承辦去吧。」

太醫令和太醫丞惶然對看，建業點了點頭，轉身返回大殿去了。

那個女子走過來，撩起幕籬上的輕紗露出面孔，她一看又發笑，「朕的皇後來了……」

話音才落，就見門上有人進來，大約來得很急，羅衣單薄，連罩衫都沒有穿。扶微勉強支起身，咳嗽了兩聲道：「相父來得真快……」

靈均聽她提起侍中就氣鼓鼓的，「皇后在這裏，中官當然要迴避。他們應當在殿外聽候傳喚呢。」m.hetubook.com.com

建業壓了壓手，示意不可多言，「丞相知道醫檔上不好記載，令註明中宮侍疾就是了。」

「再有不久陛下便要大婚了，親政後為樓夫人遷葬追封吧。」

丞相對於少帝左右眾人有足夠的權威，少帝年幼時，負責侍候的宮人就經常調換。及長，逐漸穩定下來，但他們這幫人都是提著腦袋在幹活，少帝的喜怒無常有時難以應付，丞相的嚴苛更是令人招架不住。因此但凡宮人接到這樣的警告，都免不了嚇得肝膽俱裂，即便是天子近侍的黃門令，也不敢輕易造次。

她垂眼嘆息，自己所求太多，他想要的，僅僅只是她此刻宣侍醫罷了。

他卻說不，「臣要一直守到陛下大安為止，大婚近在眼前了，臣不願陛下拖著病體完婚。」他笑得促狹，「臣要新娘子健健康康的，這便是臣的福氣。」

大約是吧！看這鼻子眉眼，用不了幾年就會長成一代「艷后」。如果沒有丞相珠玉在前，也許她真的會安於現狀，和她的小皇后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。

丞相抬手擊掌，殿門上又進來一人，穿著繞襟曲裾，戴著幕籬。幕籬長長的黑紗一直垂委到地面，分辨不清面容，但從打扮上看得出來，應當是個女子。

太醫令微微側過身子，藉著廬內的光看，見牘板上寫著桂枝、白芍、炙甘草等。他抬頭謹慎打探，「上是染了風寒？裏面的女醫……」

一雙小兒女，都是青春浪漫的年華，即便並肩躺著，也是純潔的，沒有任何令人想岔的地方。丞相捏著漆杯站在簾幔后遠望，內寢的青玉五枝燈幾乎都滅了，唯有最頂端的一面燈盤還亮著，所以室內光線不足，只能看見一點模糊的影……有靈均照顧，少帝甚好。慢慢她就再也不需要他了，他的職責只在朝堂上。她病了也好，來月事也好，都不需要他操心，他終於解脫了。

少帝微微睜開眼，安撫式的對他笑了笑，「沒關係，以前病了，我也是這樣，很快就會好的。這次大約是著了涼，你命人給我開些清熱解表的葯就行了。」

太醫令對插著袖子看了他一眼，慢吞吞道：「孝武帝不諱，大將軍欲收天子六璽，尚符璽郎不肯交璽，說『臣頭可得,璽不可得也』……高丞今日頗有前hｅtubook.ｃｏｍ.com人之風啊！」說著朝章德殿努了努嘴，「上在，丞相在，君要是有那膽量責問，我陪君一同前往。」

這時候還有閑心調笑，丞相狠狠白了她一眼。提袍上木階台，坐在她身旁查看，她的臉那麼紅，半熟的蝦一樣。拿手探額，掌心滾燙一片，當真是病得不輕。

扶微拿他沒有辦法，雖然他辦事圓滑老練，但年紀畢竟小，她也不好過於苛責他。只是忍不住品評他的睡姿，「你穿著曲裾，怎麼睡得像個蛤蟆？這動作很不雅，女人不是這模樣的。」

少帝的言辭有些激烈，燈火下的上官照臉上卻很平靜。一個為了長大用盡全力的人，怎麼能夠責怪他薄情？少帝一向自律，這次為他加爵，可能是他在位以來辦的最出格的事了。作為臣屬，他從不害怕自己成為眾矢之的，卻害怕三公九卿聯合起來反對他。最後事成了，他也不覺得少帝是為實行自己的計劃算計他，他給他關內侯的爵位，終究還是因為顧念他。

扶微看著他臉上的胭脂失笑，「如果你是個姑娘，一定有傾國傾城貌。」

「中宮侍疾……中宮？」

值宿廬舍里的太醫還在候著，他們對天子的病情有診斷和記載的責任，但眼下丞相帶了外面的醫者進來，不敢說來路不明，至少是不合規矩的。太醫丞憤憤然，「陛下病中，宮外人隨意出入禁內，可算闌入？」

扶微確實感到憊懶，便不再堅持了，趴回枕上長吟一聲，「皇后照顧我半夜，辛苦了。我竟不知皇后還通岐黃，緊要關頭解了朕的燃眉之急。」

靈均無奈地看著她，「臣沒見過陛下這樣勤勉的帝王，人吃五穀雜糧，總有生病的時候。病了就該好好休息，陛下身上的燒還沒退，出去一見風，又要加重病情。還不如留在內寢調理，等痊癒了再問政事吧，反正有君侯，出不了亂子的。」

「丞相呢？」

扶微聽完他的話，有片刻失神。起先她的用意不過是借病交心，雖然老友很可靠，但她也害怕自己的做法傷了他的心，到最後要失去他。深謀的時候不忘鞏固，這是歷代帝王慣用的手段，再好的感情都需要維護，所以她有時不得不權衡，甚至恩威並施。然而照是個單純耿直的人，他不會心口不一，更不會有意敷衍。htｔps://ｗwｗ•hetｕbｏoｋ.cｏｍ•coｍ他是當真拿她當兄弟的，萬事可以不計較，只要她好。扶微有些自慚形穢，和他比起來，她欠缺真誠。而這真誠，正是帝王大忌，哪天你毫無保留地對待一個人時，你的江山也許就坐到頭了。

「她會願意葬到邙山上嗎？願意給先帝隨葬嗎？」少帝將那截斷笄牢牢捏在掌心裏，虛弱地枕在隱囊上喃喃，「生死之事，會帶到那個世界里去的。也許她情願一個人在垣丘上，也不願再見到先帝了。」

左右人隨即都散了，她昏昏倒回枕上，頭暈得厲害，語氣卻得意：「我先前說了，夜半在寢台上等你的，你到底來了。」

丞相冷冷看了他一眼，將手裡漆杯扔了過去。建業手忙腳亂接住了，不敢覷他，無處安放的視線只好落在丞相的腳上。丞相略站了一會兒，黑舄一轉便向殿門走去，建業再抬眼時，見相國的廣袖飄拂，掃過版門的邊緣，袖角一現很快隱匿，人已經往廊道上去了。

靈均抿著唇沉默下來，鬱悶了片刻又打個呵欠，伸著腰說：「臣真有些困了，天還沒亮呢，陛下再睡一會兒，臣也合一合眼。」言罷不待她說話，自己倒在寢台上，舒展開身子，四仰八叉地躺下了。

她聽后微笑，緩緩點頭，「若沒有丞相，我大概都死過好幾回了。」頓了頓問，「侍中在哪裡？」

丞相呼出了一口氣泏氣，「今日朝議，陛下抱恙不能視朝，孤要去南宮主持，時間也差不多了……」回頭看他一眼，「你如何進來了？」

太醫丞咄咄，「那臣等如何記載這次上疾？」

扶微的視線調過來，目光在他眉眼間流轉，「我是帝王，帝王為了活命，有時候不得不犧牲最親近的人。我總是在算計，算計朝中大臣，也算計你。譬如這次指婚，為什麼不將翁主指給斛律，偏要指給你，你有過疑慮嗎？」見他不答，苦笑道，「因為當初敬候斛律安執掌過虎賁軍，到了普照這輩，又任中壘校尉，管過上林苑屯兵和宣曲胡騎，我……不放心。不管哪個有實權的，我都不放心。阿照，其實我和皇考很像，阿母的事上我怨恨他，可扒開了這層皮肉，我和他一樣，心都是黑的。」

丞相的聲氣不大好，「今後入小寢之前先擊節，不要忘了。畢竟中宮在，萬一撞上什麼，禁中黃門多的是，你就上暴室當嗇夫去吧。」

太醫丞被他堵了嘴，果然訕訕不敢再言了。太醫令復又嘆息，「等著吧和-圖-書，裏面診完了，總要開方子煎藥的。到時候命葯丞錄于檔，太僕要查閱，咱們也好有說辭。」

十月的夜寒浸浸的，他和衣躺在寢台上，她怕他著涼，分了一半被褥給他。他發現了，立刻蹬鼻子上臉，扭啊扭的，扭到她身旁，獻媚道：「臣暖著陛下吧！陛下靠臣睡，病馬上就好了。」

一席話說得建業冷汗淋漓，不住聲弓腰告罪：「是臣魯莽了，請君侯恕罪。君侯的話，臣記下了，以後再不敢犯。」

她朝外張望，「什麼時候了？今天有朝議，我要準備視朝。」

裏面斷得怎麼樣，他不知道，靈均的醫術很好，治療大多數症疾是沒有問題的。夜涼如水，他站在廣闊的露台上，偶爾一陣疾風吹過，燈亭里的火焰噗噗作響，殿前廣場便跟著載明載暗。夜到了最濃稠處，烏雲遮住了月，連一顆星星都不見，大概快要下雨了。

這裏正商議，廊道上有人執行燈過來，走近了一看是黃門令建業。太醫丞忙邁出去相迎，建業到廬前，雙手恭敬托著，將牘板送到了太醫令手上，「金令，請遵方上所具的葯，命葯丞配全。」

上官照對他的消極束手無策，仔細觀他氣色，臉紅氣短伴有咳嗽，也不知究竟是什麼癥候。他靠過去些，緊緊握住他的手，「傳侍醫吧，好不好？陛下，這樣下去不行……」

北邙山上有帝陵和妃嬪的墓園，與垣丘相距不遠，但因樓夫人當初是「銜罪」自盡，所以她連妃嬪的陵園都進不去。

「替我把丞相請來吧……」

他卻很自信的樣子，「臣雖不是姑娘，陛下也不用擔心臣將來沒有傾國傾城貌。臣尚小，就被陛下預先收藏，陛下日後會發現，自己撿了大便宜。」

中宮侍疾，中宮果真是極其盡心的，命將寢殿內火燭滅了一半，少帝用過葯后睡下了，他便在寢台邊上跽坐了一夜。

她潛意識裡還是抵觸的，因為羞憤，臉上升起一團紅暈來。靈均看著她，心裏只感到悲哀，「究竟臣怎麼做，陛下才能接受臣呢？侍中也好，丞相也好，就算陛下待他們再親厚，他們到最後終究都是別人的。」

「親者是誰，仇者又是誰……」少帝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來，「我至今沒有被廢，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。天下欲我死者太多，我管不了那麼多。」

都是別人的，只有行過大禮，才是自己的。扶微頭痛欲裂，這孩子說話入骨，真不叫人消停。她蓋住眼睛抱怨，「皇后就不能讓朕和圖書好好養病嗎，非要說這些話！」

太醫令掖袖嘆了口氣，「丞相是引人，侍中又接了符藉，似乎看不出什麼錯處來。」

扶微粗喘了兩口氣，燈火太亮，令她感到不適，她不得不眯起眼來看，「這是何人？」

「我帶了人來替你診脈。」

少帝稱帝，帝王生母不過是正了名，依舊單獨遠離皇陵安葬。誰人不顧及自己的母親？少帝平時不外露，忙忙碌碌都在圍著朝堂和政治打轉，只有最脆弱的時候才肯把自己的痛苦說出來。能夠聽見天子的內心剖白，對近臣來說是莫大的殊榮，少帝走到今天不容易，上官照對他自然又多幾分心疼和同情。

他聽後轉過身來面對她，兩手交疊枕在耳下，腿也蜷縮起來，曲裾纏繞，線條立刻變得很優美，眨著眼睛問：「這樣呢？這樣便雅了，是嗎？」

「陛下不該這樣說先帝和自己。」他溫聲道，「臣雖愚笨，但其中緣故猜到了七八分。武陵的兵權，上官氏已經交由衛將軍管轄，如果上不為我加爵，我這輩子都只能是個雜號將軍。人活著，有些東西不必刨挖得太深，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會快活。不管臣是翼衛將軍還是關內侯，唯有一點改變不了，臣永遠都是陛下的侍中。我不計將來，不問前程，陛下用得上臣，臣任由陛下差遣；陛下用不上臣，臣便一心一意為陛下看門，守好東宮三出闕。」

靈均面色凝重，這時候萬沒有興緻和她打趣，摘下幕籬擱在一旁，牽起袖子上前來為她把脈。她的手腕纖細皓潔，仰放在脈枕上，根根青色的血管分明，看上去脆弱可憐。丞相垂眼一顧，她手裡還攥著那支殘笄，他嘴角微沉了下，沒有說什麼，從內寢退了出來。

扶微乍一聽，頓時變了顏色，「君慎勿妄言，什麼新娘子，誰是新娘子！」

他說了無數的喪氣話，愈發令人不安，照回身看，殿里燈樹璀璨，宮門洞開著，外面漆黑的夜像鬼魅大張的口，隨時可能將人吞噬似的。他突然感到恐慌，「阿嬰，就算天下人都負你，還有我。你不為旁人，為了我，傳侍醫成么？」

建業鞠著腰道：「臣恐陛下要進茶，昨夜暮食用得也不多，不知上和中宮可要傳些什麼……」

靈均忙伸手按住了她，「陛下幹什麼？」

上官照應了聲諾，不放心少帝，回首顧盼。扶微做了個口型道去吧，他才安心出了殿門。

她哼哼了聲，他一到她就覺得自己有了依靠，渾身放鬆下來，連話都說不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