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鳳髓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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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章

第三十九章

不知道究竟怎麼樣才能令自己好過,車門上弔著風燈,車廂內只照進一點微弱的光。他在那片光線里掏出竹笄,顛來倒去翻看,至今想不明白,為什麼他會跑到春生葉的別業去,花費一天時間做了這麼個無聊的東西。留著幹什麼呢,沒有任何作用,只能證明他曾經可憐的瘋狂。
丞相執著笏板向上呈稟:「依臣愚見,循序漸進才是上策。稅當減,但不宜操之過急。正月伊始,烏桓數犯我北部邊疆,朝廷雖遣騎兵驅逐,但治標不治本,烏桓何時捲土重來,不得而知。若想長治久安,戍防要鞏固,兵力要增加,防禦工事需修築。目下北方已入嚴冬,軍隊禦寒又是一項大開支,若此刻稅收驟減,待明年財政便會捉襟見肘,屆時又當如何?」
「陛下的把戲有意思,其實臣也很喜歡。」她不肯服輸,他半真半假道,「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,有美麗的臉龐和花一樣的身體,臣何德何能,今日有福消受,真是三生有幸。可你知道這種事過後,誰受的傷害最大?臣是男人,事了拂衣去,陛下可怎麼辦?如果哪天想通了,不想留下個和臣一樣難馴的皇嗣,後悔也來不及了,你懂么?」
她的笑容不由一僵,這個時候說起過去,實在有煞風景的嫌疑。他攝政,搜羅完了她作為皇帝全部的權力,相權最大化,君權必然連一絲一毫都不剩。她記得已故的丹陽公主曾經進宮找她求過情,因為時任步兵校尉的表兄收留了一個匈奴孤女,那個匈奴孤女被證是郝宿王的女兒,於是有人蔘奏校尉通敵叛國。她是知道表兄為人的,英勇忠誠且善良……可是她留不住他,丞相逼她親自下詔,丹陽公主長哭相送,表兄最後還是被處決了。
她們殿內說著話,忽然聽見外面傳來琅琅清脆的嗓音,「你就是我夫君?」
目前看來,丞相至少沒有放棄她,她暗暗鬆了口氣。就算無情,也不必弄得水火不容,否則兩人之中必有一人要先死,才能平定這場內亂了。
如果上官照的那支簪不曾搶先一步,也許他會把這個拿出來,扶微見了會有什麼感想?是歡喜,還是得意?他們都好面子,自尊心又特彆強,誰都不肯妥協,所以相處起來也是針尖對麥芒。還好沒有讓她看見,他慶幸不已,丟人的把柄,除了給人提供笑料,還有什麼?他平靜地推開支窗,把笄扔了出去。和之前的情不自禁做個了斷,繼續讓她提防,讓她忌憚,只有這樣才能重新找回自尊,不會讓她看不起。
她笑得無賴,「要你,要你的心,你的身體,你的一切。」
中流砥柱,和*圖*書朝廷棟樑,如果再加上僅次皇后的昭儀位,不算上侯爵的秩俸,就已經夠養活十個執金吾,二十個太僕令了。扶微想起這些就覺得囊中羞澀,所以江山美人同得,真是需要足夠的精力和財力支持。不過丞相的才能和姿色很對得起這份價位,只要他同意,就算砸鍋賣鐵,她也做好了供養他的準備。
她撼了他一下,「阿如,怎麼不說話?」
她牽起唇角對他訕笑,「如果有下次,相父就別期待我有真心了。」憤然拂袖,揚聲喚侍中,「送丞相大人出宮。」
丞相半步也不肯退讓,「安定北方,令百姓免受流離之苦,便是最大的仁政。」
長主晦澀地望了她一眼,「陛下的心,妾明白,這也是為我們著想,不欲吾君與丞相為敵……」
「好。」她略沉下腰,慢慢靠回憑几上,「鹽鐵稅賦,暫且擱置不議。相父所陳的加固戍防一事不可疏忽。朕在想,必要時縮減玄菟郡疆界,若條件允許,可再設一郡,不知相父意下如何?」
他幾乎是貼著她的唇角說的,每一個字都滿含挑釁的意味。扶微忽然明白過來,她以前想得太簡單了,以為和他生個孩子,就是拉攏他最直接的手段。可是他今天的態度讓她懂得,也許她這一生只能有一個孩子,他卻不是。他可以有很多女人,很多兒子,到時候皇嗣僅僅只是其中一個而已,她要為子孫埋下禍端嗎?
他不願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,非但沒有觸怒她,反倒令她慶幸,慶幸彼此的政見如此統一,慶幸他目前沒生二心。其實她提出這個議案,有試探他的用意,如果上次不歡而散令他懷恨在心,必然會大力支持她改革。王侯將相、官吏豪紳,這些人是構成大殷上層的基石。五日之前圖謀王侯田邑,五日之後又奪豪紳生計,果真一口氣把這些人全得罪光了,那麼她的帝位就要坐不安穩了。
文武百官畢竟都不是吃素的,憑藉靈敏的嗅覺,很快覺察出了少帝的意思。看來稅賦到了改革的時候了,然而這項改革勢必損害大殷上層的利益,如此一而再再而三,恐怕對少帝沒什麼好處。
她悚然一驚,「你會愛重皇嗣么?會好好輔佐他么?」
斛律和上官很快便進了內寢。見少帝站在凌亂的被褥間,丞相垂首坐于寢台上,相距不遠,卻弄得兩軍對壘一樣,這場景,實在令人詫異。
兩位侍中對看了一眼,斛律不過是難堪,上官照的臉上卻浮現起了怒意,二話不說便要拔刀。還是斛律不動聲色將他的手按住了,上前一步把他擋在身後,拱手喚了聲www•hetubook.com.com相國,向外一比道:「請。」
定陽長公主的神情不大自然,掖袖欠身道:「妾母女來京有些時日了,原是惦念太后借居禁中,如今也當回宅邸去了。況琅琅又受陛下垂詢,得以賜婚,妾要為女籌嫁,常在禁中也不是辦法。」
「陛下,」他回身望少帝,「丞相他……」
彼此都不是扎進感情里就掙脫不出來的人,這樣很好,不粘纏。
五日後的朝議上,扶微命人宣讀了翼衛將軍上官照封侯的詔書,雖然之前反對聲疊起,但因為事先有丞相相助,這次風平浪靜。
丞相眼裡露出讚許的光來,不得不說,一個女孩子能有如此敏銳的政治觸覺,實在是極其難得的。
叫他說什麼?丞相有種被架在火上的感覺,這個一直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間的孩子,兩三個月而已,變得強悍不可摧折,他除了驚訝和嘆服,又能說什麼?他如今也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,斗過、打壓過,明知道兩個人的處境勢同水火,竟還忍不住期盼她有一份真心,這是不是瘋了?真心,究竟是什麼東西?是她高坐廟堂時還顧念情義,讓他繼續統領群臣嗎?是四夷來朝時只知有燕丞相,不知有少帝嗎?思及此,簡直想笑啊,她這樣的帝王,哪裡能容他猖狂?就算有情,也會在一次又一次的對壘中慢慢消耗殆盡,權臣的下場怎樣,太多的前車之鑒。他動情,不過是加速毀滅的進程罷了,身後還要留下個弄臣的惡名,這又是何必!
「姑母宮裡在忙什麼?」她明知故問,看了琅琅一眼。
扶微抬手阻斷了他的話,「你去吧,讓我一個人獃著。」
她的手臂漸漸鬆開了些,還在努力周全,「以前是我不懂事,你教導我,我不怪你……」
他微微低下了頭,「聖裁獨到,臣附議。」
想起舊事便渾身起栗,當時她尚年幼,不過以為他執法嚴明,到後來才知道,他是在借故斬斷她將來可能倚靠的一切勢力。如果校尉還活著,軍功赫赫一路提拔,到如今出任執金吾,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了。
他頓下來,「臣是陛下首輔,國家大事有臣,陛下只管放心。」
本來是衝著入宮為後的,結果只落了個侯夫人,其中落差不可謂不大。扶微知道她尷尬,自己卻只能裝作不自知,溫言道:「姑母本就是宮裡出去的,這宮掖是姑母的娘家。至於翁主,在朕眼裡是至親手足,因此將琅琅許配給照,是朕對親情最大的維護,不知姑母能不能明白我的苦心?你們在京,府邸固然要回,但宮室也為姑母和琅琅常留。只要想進宮了,隨時都可回來看看,姑www.hetubook.com.com母切不要見外。」
「如此良辰如此夜,相父偏要說這種話,還成得了事么?」她一面說著,一面拽起了肩上中衣,站在寢台上居高臨下打量他,「夜深了,相父留在小寢多有不便,還是早早回去吧。」
扶微看向丞相,有意留心他的脖頸,誰知他早早戴上了狐毛圍領,那痕迹雖看不出了,幌子卻擴大了數倍。她扯了下嘴角,「朕願聽相父的意思。」
昭帝當初向輔政大臣徵求侍中加爵一事時曾說過,「侯不在我與將軍乎」,關於官員的任命,確實用不著滿朝文武齊齊商議。不過這種職權在少帝尚未涉政時,一般是由三公共同定奪的,如今少帝欲攬政,即變成了「你我共議」,足可見他鯨吞蠶食的決心。
就是說睡了也白睡,她將來不過是「最尊貴的情婦」,是這意思吧?
丞相對此沒有表態,沒有表態即是默認。扶微終於鬆開緊握的手,散朝之後心情也頗佳,去了景福殿中探望長主和翁主。
她的臂膀從他肩頭落下來,他卻不甘於屢次被她戲弄,伸手一攬,將她攬進了懷裡。拇指在那一捻柳腰上纏綿撫摩,換了個輕薄的口氣調侃:「臣的手段不及陛下多變,但臣自認為學起來極快。陛下喜歡的就是這樣么?喜歡和臣唇齒相依?喜歡和臣有肌膚之親?臣已經二十八歲了,當真那麼不解風情,豈不白活了嗎?陛下說要皇嗣,擇日不如撞日,今晚夜黑風高,正是行房的好時候。」他吻了吻她的耳垂,兩手上移,落在了她的交領上。
上官照沒有辦法,揖手退出了內寢。只是不敢走遠,停在殿宇的那一端靜靜守候著。不久聽見小寢內傳來器物落地的聲響,乒乒乓乓連綿不絕。他蹙起了眉,知道少帝是在發泄憤怒,由他去吧,只要他痛快。然而很快又有吞聲的哽咽傳來,他的心頓時攥緊了,即便少帝不說,他也可以料到前事。外面有關丞相和少帝的傳言,似乎真的有些眉目,少帝在政事上被燕相壓制便罷了,原來連做人的尊嚴也被那奸相剝奪了。這世上哪裡還有比他更凄苦的帝王?如果活著是一場修行,那麼他經受的磨難早就可以令他立地成佛了,為什麼他至今仍在紅塵中打滾,是天地不公吧。
她的中衣已經從肩頭滑落,他垂眼看著,心跳如雷,頭卻點得漫不經心,「不論好壞總是自己的骨肉,我沒有理由不輔佐他。」
上官照因他先發制人的一通警告憋紅了臉,狠狠轉過身,看著他的背影氣涌如山。這是不是倒打一耙?明明自己被少帝從寢台上請了下來,怎麼反倒說他大不敬?燕相如時刻www.hetubook.com.com看他不順眼,自小就是這樣,這麼多年過去了,絲毫沒有改觀不說,這種敵對的情緒反倒變得越來越鮮明。如果之前他還鬧不清原委,到現在似乎已經看明白了,這一切全是因為少帝。他沒有身為長者的氣度,他對少帝有畸形的佔有慾。也許他自己都沒察覺,他卻看得清清楚楚。
「那麼我呢?」她有些想哭,「我呢?你會愛我吧?」
「丞相與朕商議過公田分與平民耕作的事,朕大覺可為。相父身先士卒,昨日接奏報,已有平昌侯、敬候、陳留侯等多方響應。朝中三公九卿有爵位在身者也皆有作為,可見我滿朝文武齊心協力,光帝時期的奪地案,必不會再現。」她說完,頓了下又道,「前日在明光殿,朕與台閣官員議政,說起平帝時期鹽鐵官營、酒榷均輸等政令,至今仍在實施。雖充裕了國庫,但這些舉措,也將財力大大集中於官僚地主及商人手中。吏民疾苦不可調停,東南民亂便由此體現。農民重苦、女紅再稅、豪吏富商積貨儲物以待其急,輕賈奸吏收賤以取其貴……長此以往,社稷難免動搖,不單東南,西北、東北等民反接踵而至,屆時你我君臣如何自處?」
他偏過頭,兩個人鼻尖的距離至多一指罷了,他直望進她心裏去,「上究竟要什麼?」
扶微左右看了一圈,宮人們先前在收拾包袱,因她來了都垂首退到一旁,那些捆紮好的東西藏在身後,裙裾擋不住,便露出了端倪。
那廂離開東宮的丞相有如行屍走肉,怎麼從蒼龍門上出去的,怎麼上的輜車,他都不記得了。先前在章德殿里出了一層汗,晚風一吹,涼得徹骨。他撫了撫兩臂,無力地靠在車廂上,車輪滾滾,軋過不平整的路面便一陣顛簸,他的額角也在雕花的壁板上撞擊,砰砰地,不覺得痛,只有無邊的麻木。
她突然寒了心,瞬間從這個旋渦里抽身出來,奮力一推,把他推開了。
少帝的話說得很輕巧,眾臣心裏卻滋味各異。先前對那位少年天子隨意封爵嗤之以鼻的人,到如今才算真正看清他的用意。封爵不過是為指婚服務,利用自己的侍中留住蓋侯,雖然在情理之中,但似乎又有些令人難以理解。當真為政局考慮,就應當學學漢武帝金屋藏嬌,何必大費周章,甚至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,去封賞一個毫無寸功的雜號將軍,以求身份上的匹配?
丞相走下寢台,從容弘雅一如往常。經過上官照身側時停住了步子,冷冷一哂道:「君不可逾越,下次再讓孤撞見你對陛下不敬,孤就送你下蠶室。」言罷振袖昂首,大步走出了內寢。m.hetubook.com•com
他看到她臉上的笑容難以維持,不由感到灰心。果然是這樣的,她的目的那麼昭彰,他怎麼能上她的套?
一向佔據主導的扶微竟有些害怕了,她倉惶抬頭,看見他眼裡冷戾的光。他在笑,可是笑容在燈影下顯得猙獰。她緊緊抓住身下的錦被,這時候誰退卻,誰就輸了,她心裏明白。
扶微循聲望過去,見廊下年紀尚小的女童穿著交輸曲裾,正半仰著頭,看那比自己高出許多的絳袍鐵甲的青年。青年的臉上大大地尷尬起來,勉強道是,隨即又蹲身一笑,「翁主也可叫我照。我的母親是你姨母,我們還是表兄妹。」
扶微知道那些臣僚們口上不說,心裏存疑。她並不打算理會,復問起那天所議的王侯封地來。
少帝笑得慈眉善目,「那麼一切便有勞相父了,屆時郡國的官員編製,請相父具名冊,你我再共議。」
「以後呢?」他看著她,不容她有絲毫退卻的餘地,「以後臣若不放權,上待如何?」
扶微嘆息著點頭,「相父所言極是,然先帝有遺訓,行仁政 ,以德治國……」
丞相優雅地整了整衣領,「陛下想好了?這次若錯過,下次不知要到什麼時候了。」
現在的丞相,讓她想起多年前偷偷養過的那隻小兔子,敏感、怯懦、杯弓蛇影。只要輕輕觸一下他,他立刻便大大的一驚。那雙煙雨重重的眼睛左右閃躲,不敢看向她。她細細品味,品咂出了他的沉淪和無奈,所以她這麼死纏爛打,還是卓見成效的。
好在少帝並不愚蠢,他沒有表明自己的態度,只是令百官商討。有人贊成便有人反對,各個說得有理有據,一時朝堂之上又陷入了拉鋸的局面。
琅琅見了她,不再像上次那樣說話隨意了,小小的人,學著恭恭敬敬行禮,管她叫皇帝陛下,稱自己為妾。
她垂目看向下首眾臣,「蓋侯與定陽長主的愛女此次隨長主入京來,朕在太后處見過兩面。翁主聰慧端方,與關內侯正相配,朕也問過長主的意思了,長主甚歡喜,不日朕就下令賜婚,促成這門姻緣。」她笑得十分得體,目光平和如水,慢慢掃視過殿上諸君,微傾了傾身道,「上次因出了家人子弒君的案子,朕這兩年恐不會再採選了。朝中諸位臣僚家中,或有適婚的子女沒有結親的,可上報少府,朕很願意牽線搭橋,做個月老。」
「上忘了臣以前是怎麼對你的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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