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章
他望向她，眉目繾倦，彼此間的交流是心照不宣的溫情，拱手一揖道：「謝陛下垂詢，臣已經好多了。」
丞相哼了聲，「是無言面見陛下吧！孤倒不怕與人為敵，請國相傳話與燕王，郡國百姓也是大殷子民，若治理得好便自救，若治理不好，朝中不日即派遣官員協同治理。希望到時候再聽不見『鄙國內政，與君何干』這樣傷人心的話。臣在這丞相位上一日，便為社稷操持一日，待陛下罷免了臣，臣便可以交付朝政，卸甲歸田了。」
「你惹得宗親大怒了。」人都走完，她才撐著腰調侃他，「你如果是個訟師，誰能是你的對手啊！」
不過既然話趕話的說到這裏，便沒有什麼客氣的了。大多王侯響應了出租田邑的號召，但偏偏就是民亂爆發的燕王封地，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，這就有些不識時務了。
國相一凜，忙起身揖手，「是，郡國上下都為止震蕩。」
她說得中聽，自己暗裡卻覺得好笑。帝王當著文武百官的面，給王侯們送小妻愛婢，傳出去實在不雅。所以靈機一動換了個說法，不贈王侯贈給內眷使喚，結果一樣，談論起來也是一塊遮羞布。當然那些貴婦們大概要恨死她了，自己才娶了美貌的皇后，就迫不及待給叔輩們分派女人，這皇帝，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君！
他聽了轉過頭來一笑，「臣無事，陛下不必擔心。夜深了，陛下早些安置，臣出宮了。」
「胡姬美乎？」她問諸王，「這是當初車騎將軍攻龜茲時帶回來的，收于教坊由樂工調|教，個個擅詩詞，通音律，是內人中出類拔萃之輩。」
於是眾人的目光齊齊轉向丞相，那端坐著飲酒的人起先無關痛癢，但見楚王咄咄逼人，便將手裡酒卮放了下來。
楚國與敬王的蜀國相鄰，因此消息得來比其餘諸國都要快。各國的動向，其實彼此都是關注的，但敬王剛將案子呈報給少帝，尚且沒有大肆宣揚，楚王此時提起又正中命門，大家便懷著看好戲的心情，來審度丞相的反應。
她心裏很不舍，又不能太招搖，天子左手首席的位置是為他留著的，她看著他落座，微側過身道：「相父好些了么？」
「丞相說得好，不知丞相是否聽說一個傳聞？蜀地截獲一支私運兵械的軍隊，經拷問，此事與荊王及燕氏有關，不知丞相作何解釋？」
這是藉著考她，向丞相宣戰吧！她笑了笑，「今日是家宴，不談國事。」
扶微感覺得到，他在她面前已經收起了獠牙和利爪，她說什麼，他大概都不會反駁了。不需要多麼濃烈地再三表明心意，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，htｔps://wwｗ.ｈeｔｕｂook.ｃoｍ•com她都能品咂出他對她的感情，這樣就足夠了。
眾人的目光重又百無聊賴地放回歌舞上，她才好偷閑看他。他似乎很乏累，一手支著額，一手撐著身下重席，視線偶爾與他相接，也是很憔悴很無力的模樣。
沒想到他能來，她本以為他是有心避開這次會面的，因為並不知道接下去會有怎麼樣的走勢，來了就是眾矢之的。但他還是不放心她，怕她吃虧，即便病著也要為她撐腰。她的眼尾能夠看見他的一舉一動，他時不時關注她，她就知道自己是無虞的。他們催促他飲酒，她心裏不大喜歡，想讓他少飲，卻又沒有那個立場，於是七上八下抓耳撓腮，自己端起酒卮，大大地喝了一口。
他問及的后兩樣，幾乎沒有一個郡國能夠真正遵守，他四兩撥千斤，也有敲打諸侯王的意思。
「胡姬有眼力，且性情舒闊溫和，與眾王后、夫人為婢最相宜。待舞散后便交由家丞帶回去吧，王后與夫人們皆在北宮赴宴，朕請諸君代為轉贈，以表朕之心意。」
燕國國相額上冷汗淋漓而下，一面以袖擦拭，一面戰戰兢兢道：「王……王久病不愈……」
源氏一族的男人，能征善戰是真的，英雄過不了美人關也是真的。既然有這毛病，那便投其所好，這些胡姬受過極其嚴苛的訓練，將她們賞賜出去，將來這些人便是她設在各國的耳目。當然心懷不軌的王侯們必然忌憚，但又不敢不領情，她這也算廣撒網，只要其中有一兩個成功，便不枉費她這番心血了。
楚王站住腳，仍舊心有不甘。扶微歪著頭，扮出一臉純真來，含笑問他，「王父還有指教么？」
楚王的手擺起來，「陛下此言差矣，天家家事便是國事，王侯封地皆遠離京畿，平時不得召見不能入京來。既然這次齊聚一堂，有些事當向陛下諫言的，少不得要說上兩句了。」
她幾乎沒有猶豫，「荊王和燕氏所涉的案子就在眼前，機會是好機會，但我不知是誰操控，不能貿然涉險。如果那個人的目的就是要令我與丞相反目，那麼此時當著文武大臣提出，豈不著了他的道？攝政大臣歸政，一句話的事，又不必上告祖宗，談笑間便能完成。所以朕以為，還是略緩一緩為宜，待諸侯和使節離京后再議，反倒更加對我有利。」
這些也算昔日的兄弟，一同在宮中長到十二歲，哪怕面和心不和，見了面親親熱熱叫一
和_圖_書聲小字，還是十分必要的。滿朝文武的眼睛恨不得都長在那胸脯和柳腰上，平常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儒臣們，一面掩飾一面垂涎，那模樣令扶微發笑。
扶微說不過太傅，只得乾瞪眼。想想奸相以前的確惡貫滿盈，可是自昨天起，他就已經洗清了滿身罪孽，她連聽別人說他不好都有些不樂意，果然護短得厲害。
她心裏一歡喜，原本趺坐著，幾乎直起身來。他的視線掃過她的面頰，然後向眾人揖手，「臣染了風寒，及到傍晚才好些。匆匆趕來赴宴，沒想到還是遲了，請陛下與諸君見諒。」
怎麼病得這麼嚴重呢，她心裏忐忑，人也有些如坐針氈。國宴很漫長，其實大家都沒有什麼興緻了，強撐著看完，個個如釋重負。起身向上行禮告退，少帝的笑容矜持，很客套地送到了門前。
楚王自討沒趣，掃興得很。玉牒除名，無論如何是輪不到他下令的，他還仗著輩分頗高，寄希望于少帝，向上一拱手道：「說一千道一萬，臣等憂心的，不過是上親政事宜。上早就不是孩子了，這時收權名正言順。請丞相再別霸攬著朝政，畢竟江山是源氏的江山，不是你燕家的江山。」
不遠處就是冷眼旁觀的丞相，楚王話到嘴邊囁嚅了好幾次，最終沉沉唉了聲，拂袖去了。
這就算把臉撕破了么？少帝坐于上首，三公九卿與諸王侯又眼巴巴等上發落。等了半天，等到一個不是太令人滿意的結果，少帝道：「朕再三言明，今日只談家事，不談朝政。歸政與否，何時歸政，朕與相父早有商議，不需諸君過問。丞相秉政十年，百姓充實，四夷賓服，朕不疑燕相，敢有詆毀者，按罪處置。」說完又換個笑臉打起了圓場，「都是至親無盡的骨肉，何必一見面便劍拔弩張？是胡姬跳得不好看么？」打眼一看，殿宇中央的織錦氈毯上早就沒有了胡女的身影，她咦了聲，「誰令歌舞撤了？」
磕托一聲，殿宇也為之一震。他慢慢移過視線，微乜著眼審視楚王，「皇叔問陛下那些話，似乎有失公允。莫說陛下年未滿十六，便是親政了，稅賦兵役一直在變，如何說得出準確的數目來？臣不問旁的，只問皇叔幾件事，先帝時期有詔命，裂彭城郡為二，北置楚國，南置沛郡，如今沛郡可交付漢王？王侯每年對天子進獻有三：獻費，聘幣與酎金，皇叔做到了哪幾樣？元佑六年免除了諸侯王官吏任免權，諸侯王不再治民，只能衣食租稅，皇叔又遵循了沒有？」他說完，倨傲地拱手，「皇叔功高，臣不敢自比，既然要細論長短，臣便向皇叔請教。」
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所以即便人不到場，他的威脅卻無處不在。如今他腰杆子粗壯，這滿堂王侯將相哪個在他眼睛里？還不是想不來便不來，誰的面子都可以不給。
結果這句話招來了太傅好大一通數落，大意就是陛下好了傷疤忘了疼，丞相那時候是如何蕩平異己，如何挾天子以令諸侯的，陛下又是如何躲在御座后嗚咽流涕，這些都成了過眼煙雲了。現在朝政盡在他手，他沒什麼可斗，自然從良，如此算是天下太平嗎？在他眼裡，他才是江山主宰，帝王於他，不過是個需要奉上笑臉然後隨便敷衍一下的孩子罷了。
誰知丞相連容色都未變，只是緊緊蹙起了眉道：「皇叔想聽臣作何解釋呢？因這沒首尾的事，引咎辭官嗎？那些兵卒受誰派遣，上峰是誰，敬王問出來沒有？無憑無據，說與燕氏有關，臣就當解釋，那麼若說與皇叔有關，皇叔又如何自辯？退一萬步，即便燕氏涉案，與臣又有什麼相干？臣自幼受文帝教養，生於京師，長於京師，阿翁對臣視如己出。后受封列侯，與眾位阿兄並無二致。臣思阿翁養育之恩，夙寐不敢相忘，如今皇叔是要命臣認祖歸宗么？如此也好，請皇叔下令宗正，將臣從玉牒上除名，臣便多謝皇叔成全之恩了。」
太傅聽下來，漸漸也明白了少帝的心思，只是沉沉一嘆，「不知什麼時候，才能再有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。」
少帝笑著搖搖頭，「老師忘了，荊王也出自源氏。上次的武陵案他未必沒有牽扯，但因查到最後不敢深挖，便宜了他。現如今他不甘寂寞，或者說是有人不令他甘於寂寞，又出了兵械一案，朕必定要將他除之而後快，但這個當口上，以朝政不動蕩為先。誰是定海的神針？我知道老師會說是我，其實不是，你我心知肚明的，那個人是丞相。」
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，眼睛是望向扶微的。何謂成全，指的就是他們之間的事吧。她心裏弼弼跳起來，感覺不到這殿上的暗潮洶湧，只感覺到他如山如海的情義，是真切的，觸摸得到的。
這下倒令扶微難辦了，她恨不得將他府里的女人都掏挖乾淨，怎麼還能給他送胡姬！她為難地看了他一眼，他端著酒卮似笑非笑，大概看她吃癟，很令他高興吧。
千秋萬歲殿，歷來是用作舉辦國宴的地方。少帝成婚了，這麼喜慶的事，各方諸侯遠道而來，不能觀個禮，就讓人兩手空空回去。太后想得十分周全，宴要吃，賞賜也不能少。套她的話說，東西不拘多少，人家拿了，這人情便存下了。少帝即將親政，現如今的王侯都在觀望，朝野和-圖-書中只要出了任何一點閃失，那麼便會有人聞風而動，事態也會向不可預測的方向發展。
「皇叔說得好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，那麼大國政事，又何勞皇叔操心？」他在寸土必爭的針鋒相對里，滿意地看到楚王的臉色由紅變得發黑，真有些擔心啊，萬一他上了年紀，一時氣死了，驚了少帝的駕，那多不好！
岱侯聞言撇唇一笑，拿長柄的漆勺舀了一勺清酒入酒卮，放到敬王面前，「京畿內外兵權不是盡在他手么……阿兄，飲酒罷。」
時候差不多了，她行至南宮，率領文武大臣入宴。不似昨日昏禮上的一絲不苟，今天至親舊友同僚相聚，沒有那麼多的陳規需要墨守，因此氣氛還算熱鬧。酒過三巡有胡姬獻軟舞，胡姬和中原人的打扮不同，上面短短一截小衣，下面是綴滿瓔珞的褲子。中間柔媚刻骨的小蠻腰上不及天、下不著地，隨著胡笳和絲竹款款搖擺，其狀攝魂，扭得像蛇一樣。
扶微鬆了口氣，這種口舌與心理的較量，反而比刀光劍影更加令人緊張。她倒不怕他落了下成，只是擔心他病還沒有好利索，動怒太過，再加重病情。
好多了便好，她輕輕抿唇一笑，然後轉過頭，一直勉力支撐的肩背，倏地便鬆懈下來了。
太常卿一驚，忙令管弦重鳴，胡姬重又舞著長袖登場。這回跳的是《柘枝》，這是種西域傳進中原的獨舞，美麗的胡姬時而矯健時而婀娜，長袖凌空飛舞，周身金鈴啷啷，把剛才的兵戈之氣漸漸沖淡了。
太傅已經不明白少帝的想法究竟是怎麼樣的了，以前雄心萬丈，只恨逮不到機會將丞相一招斃命。如今大好的機遇白送到手上，他竟又開始彷徨了。
「多謝陛下美意……」王侯們心知肚明，想想美意兩字用得不對，又改成了「盛情」。左顧右盼丞相不在，悵然捶膝，「如淳不能出席，可惜可惜。」
「上谷和漁陽百姓生計艱難，陛下有令，公田養民以推恩。十二路諸侯之中，有八位將治下田邑賑濟百姓，旁人尚且如此，風口浪尖上的燕王竟視若無睹，細想之下，令人膽寒啊！為王之人，當愛民如子，燕王如今作為，何以比擬？」他面色不豫，寒聲道，「陛下大喜，燕王為何不入朝敬賀？」
她伸手一攔，「病得這樣還回去么？一個人凄凄涼涼的，可怎麼辦？你那屋子，我瞧著冷清，不及我的寢台暖和……」說著羞怯地覷了他一眼，「今夜便留下吧，我為你暖腳，可好？」
還好她聰明，給自己留了後手，因故作大度地叩擊著漆案道：「丞相若有所需，朕自然不吝嗇。不過那些胡姬都是充作王后與侯夫人的侍婢，丞相和*圖*書如今孑然一身，要了也沒處供放，可是啊？」
她忙上去相扶，輕聲說：「果真不見好轉么，我要急死了！」
楚王面色發紅，有些氣短，「這是鄙國內政，與君何干？」
扶微饒有興趣地看向楚王，有時不得不說，政治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，只要能玩得轉，天下簡直無任何事能與之相比。
他這一番鏗鏘的話，把在座眾人都說得有些訕訕的。燕國國相忙不迭揖手道諾，楚王看他的神情卻恨之入骨，簡直要吃了他一般。
終於兜兜轉轉，還是議論到了天子大婚上來。文帝時期的王尚有健在的，爺爺輩兒，年紀不算太老，但輩分令人仰望。其中楚王便是老輩王侯里最有威望的，自然也能統領諸王。
「臣以為……諸王畢竟是源氏血胤……」
他正了正身子，對燕國國相一笑，「五月熒惑停于東南，東南有民亂，國相可知道？」
倚老賣老，不怕得罪人，這是老王們的通病。楚王哈哈一笑，話說得一點都不圓融，「陛下登基十年，近日終於大婚，不單是天下萬民之福，亦是我源氏宗族之福。大殷君王，十六歲便可主政，陛下可知滿朝有多少位官員？四海有多少畝田地？每年鹽田稅賦幾何，各地駐防步兵、水軍、騎兵人數？」
若說他病了，單看他的舉手投足，並不顯得頹唐。然而扶微能發現他眉間的疲態，他臉色並不十分好，可見的確是帶病來參加的。
他垂著兩袖很無奈，「若非如此，今天臣就該下昭獄了。」忽然一陣頭暈，人便晃了晃。
「陛下欲如何？是趁此之際逼丞相歸政，還是再待兩日，小心駛得萬年船？」
扶微在上首坐著，隱約聽見他們的話，知道對他不滿的人不在少數。虱多不癢嘛，他也算熬出來了。誰知不多會兒便聽見黃門通傳，說丞相到了，一霎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大殿門上，熊熊的火光撲簌簌燃燒著，倉黑的天幕在寒冬倍顯凄涼。可是一個身影從夜色下佯佯而來，穿著織金的玄端，戴著紫金的發冠，那眼角眉梢似有流光暈染，襯著雍容而慵懶的氣度，霎那讓扶微的世界變亮了。
王侯們並沒有那麼容易應付，笑道：「適才蒙上恩典，賞賜臣等胡姬以充內庭。上千萬不能厚此薄彼，把最要緊的相國給忘了。」
丞相不說話，慢慢地，臉上紅了起來。
「如淳沒來么？」敬王後知後覺，轉頭問身旁的岱侯，「我先前見蒼龍門上有兩列緹騎，還以為他早到了。」
這問題算是丟給他了嗎？丞相笑得溫文爾雅，向她一欠身，應了個是。
她笑得愈發溫煦起來，「老師放心吧，總會有機會的。其實我覺得……丞相併不是那麼壞的人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