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鳳髓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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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一章

第六十一章

皇后的寢室很暖和,人在其中有些暈陶陶,扶微一沾上被褥就困得厲害,惺忪著兩眼還不忘問:「明早有朝會,黃門令在不在外面?」
她每天牽挂的就是朝堂上事,當然丞相的一舉一動也佔據了大半。靈均為她脫下玄端,手指刮過她頸間的皮膚,她微微瑟縮了一下,這個時候真像個純粹的姑娘。
建業道:「正於路寢恭候陛下。」
靈均靠得近些,揚起寢衣的小袖為她打扇,她閉著眼,帝王氣象褪盡,此時不再令人感到遙遠。他深深看她,她臉頰上升起紅暈,呼吸也略顯急促。他按住雜亂的心跳喚了她一聲,「困了嗎?」
她嗚咽搖頭,「相父與我相愛,缺乏安全感吧?」
路寢內燃了六株燈樹,每樹有五個燈盤,因此滿殿輝煌如白晝。她眯著眼外里看,丞相面朝內站著,袀玄外罩敷彩雲氣紋紈紗衣,那疏朗輕薄的經緯透出底下玄色的繒帛,還是芝蘭玉樹的氣度。
她很不高興,用力扇了一下鶴氅的兩翼,袖緣領褖殘留的香氣向他撲面而去,「是啊,金霓!□□,高興得很呢,又如何?」
「小寢外一向有很多人,陛下不用害怕睡過頭。」他著月白的寢衣,坐在杏黃的被褥間,撐著兩臂仰頭看她。仔細端詳了半晌伸過手,拔了她髮髻上的龍紋玉簪,「臣還是喜歡看陛下這個模樣。」
扶微嗓音帶了慫恿的味道,「好走不送。」
果真是個棘手的買賣,「明日我就為她正名,然後賜還封邑,讓她回柴桑去。」
她心裏七上八下,如果知道敵人是誰,倒可以專心消滅,可恨的是敵暗我明,這樣的處境是最危險的。她想過很多種可能,知道自己的身世總有一天要大白于天下,就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。好在有他為她考慮,她還一味的懷疑他,現在想起來覺得十分對不起他。
他和她抵肩而眠,漸漸心裏暗生躁動。靈均的手指攀過來,起先不過是試探,慢慢嘴唇也有了自己的意願,分花拂柳,落在她耳畔。
「這麼要緊的事,你為什麼早不和我說?」她委屈地嘟囔,「哪怕我被人拱下台,我都不怕,怕的是你不和我一心,愛別的女人去了。」
在路寢,果真是要談政事的了。她高一腳低一腳走下台階,建業見她踉蹌忙上來相扶,「陛下怎麼了?聖躬違和嗎?」
靈均貼著她的耳朵說:「陛下,臣要造次了。」
他很想去,但還是克制住了,「返京即入禁中和陛下共渡一夜,你我之間的傳聞可就真的坐實了。況且你剛從長秋宮回來……身體會受不住的。」
她一針見血,靈均只是https://www•hetubook•com.com笑,沒有接她的話,探過手輕輕托在她腦後,「夜深了,躺下吧。」
那個香,真的會叫人渾身酥軟,她發散了一路,進溫德殿的時候還是有些站立不穩。
他低頭將她的手包在掌中,她的手很冷,他一面摩挲,一面緩聲道:「可以正名,但不能遣她回柴桑。將計就計留下她,陛下要繼續與我為敵,要讓朝野皆知。」
她點點頭,「我知道。剛才說起歸政的事,你要做好準備,難免會受點委屈,屆時不要對我生嫌隙,有什麼不痛快的,一定同我說。今天我欠思量,應該致歉的人是我,我再也不去長秋宮了……」
叫他嘗到了難過的滋味,扶微的目的達到了,可是很快便開始後悔,攪著手指說:「從郊祭那天算起,你避而不見整整八日,滿朝文武都在議論,弄得我裡外不是人。源娢沒有出現前,你我至多隔一天就要見一面,這回卻連著這麼久,我心裏發慌,就想放棄了。」
起先沒有分辨出那個聲音是誰,認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是建業,他瓮聲瓮氣回稟:「丞相漏夜入禁中,有要事呈報陛下。」
他憤然一甩袖子,「我去宰了聶靈均!」
扶微心裏一驚,慌忙拽住他的袍裾,「相父做什麼去?」
「是我錯了。」
這次下令眾人迴避的不是她,是丞相。他轉過身來揮了揮袖,上下一通打量,哼笑道:「臣為上披荊斬棘,上卻在宮裡胡來一氣。今日侍中,明日皇后,你玩得可高興嗎?」
他笑得有點苦澀,「年後我會把天子六璽還給你,然後專心收攏京畿兵權,如此一文一武,反倒讓他們忌憚。至於蓋侯,不能押解進京,我已經傳書酈繼道,命他就地斬殺了。接下來你大可打壓我,把我壓得在這朝中無立足之地時,那個幕後黑手自然就露面了。」
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臉上,眼中流螢漫天,「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?你的身份終究是個麻煩,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,但只要臣還在,便會想盡辦法力挽狂瀾。」
他笑得寬容,或許是年齡懸殊較大的緣故吧,總帶了點長輩對晚輩無條件的溺愛。伸手摸了摸她的頭,算是不計前嫌了。
她不好說皇後殿里用了金霓香,只是含糊應了句:「睡迷了。」一頭扎進輦里,支起了半扇窗,有涼風進來才覺腦子稍稍清明了點。想起剛才的事,頓時又愧又悔,要不是他來得巧,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。
她不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,遲疑道:「如何為敵法?你同我說清楚啊。」
很尷尬m.hetubook.com•com,這尷尬濃稠得簡直化解不開。這時屏風外傳來錯綜的腳步聲,有人隔著半個殿宇壓聲向內通傳:「啟奏陛下……」
越相處,越會有新的發現,她的皇后,其實有很多不可解讀的地方。扶微迷迷糊糊想,腦子逐漸被一片迷霧覆蓋,思維中斷了,她一手搭在額上嘆息:「奇怪,要立春了嗎?怎麼熱起來了……」
他眯眼輕笑,潔白的牙齒,在燈樹下發出品色的光,「你會嗎?」
她自慚形穢,輕輕咳嗽了一聲,「相父連夜入宮,究竟有什麼要事?」
她哈哈笑了兩聲,「你想得倒美,讓你們小別勝新婚嗎?今夜更深露重,待得明日我再命黃門送她離宮。相父可以走了,我還要去找我的小皇后,他因我中途離開心如死灰,我要回去安撫他。」
她沒有因他過於直白的評斷而生氣,看了他一眼道:「我在抱怨當皇帝辛苦的時候,很多野心勃勃的女人只恨沒有我這樣的命。」
她老臉一紅,不屈地囁嚅著:「誰讓你把假翁主安頓在春生葉的,加之你事先不和我通氣,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些什麼?」
看來他是真的誤會了,她驚恐異常,「我沒有和靈均怎麼樣,宮裡是用了金霓,我到現在腿還軟著呢。可是黃門令傳話及時,恰好懸崖勒馬……」
丞相被氣糊塗了,公然要殺皇后嗎?扶微慢慢把手鬆開,自己坐回幄帳里,向外揚了揚下巴,「去吧,我不攔你。你殺了皇后,我正好辦你謀逆,請相父三思,不要令自己後悔莫及。」說罷咬牙冷笑,「一去幾日杳無音訊,竟還有臉在我跟前大呼小叫。『如淳回來不見我,會著急的』……」她學著源娢的樣子蹙眉低語,然後乜著眼審視他,「你和那個假翁主做上真夫妻了吧?聽她話里話外的意思,你們十分恩愛,那我呢?我算什麼?」
分明她做得比他過分,結果道歉的卻是他,大概這就是男人吃虧的地方吧。你疼愛她,要無條件縱容她,她可以放火,你不能點燈。何況這個不講理的人還是個驕縱的皇帝,不讓著她,又能怎麼樣?
她翻個身,面朝他,眼神探究,「聶韞一員武將,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來,真是不可思議。若說你的出身源自宗室,我還相信些。」
她放鬆戒備,腰上不需再用力,任他承托著,平穩枕在軟枕上。人緩過氣來,喃喃道:「可惜先帝只生了我一個,如果我能有你這樣的兄弟多好,遇到不高興的事,還有個人可以商量。」
她怒髮衝冠,氣得臉都紅了。明明是她的人,怎麼一眨眼就和別人你儂我儂去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了?她想找他,他不贊同,她想聽他解釋,他又一去幾日不肯露面,她已經不知道他到底向著誰了。她委屈得眼中泛酸,哽咽了下,慘然道:「你心裏終究沒有我,進宮來頭一樁事就是捉姦,好名正言順同我撇清關係。然後帶回你的心上人,和和美美過你們的日子去,是嗎?」
他的呼吸聲在她耳邊放大,扶微輕蹙了下眉,知道這殿里的香可能換了,但是手腳沉重,沒有毅力挪動。他的指尖在她腰間游移,中衣的帶子被解開,涼涼的風衝擊在裸|露的皮膚上,驀地起了一層細栗。
她居然又不挽留他,他氣得厲害,大聲道:「臣要接翁主出宮,請陛下放行。」
「那麼今天,把話都說開了吧?」垂頭喪氣的人變成了他,「臣在外,聽到有關於陛下的這些荒誕消息,心裏很不是滋味。你究竟是怎麼想的,為什麼今夜要去長秋宮?」
他停在她上方,專註地看她,然後緩緩降下來,低頭欲吻她。她忽然別開了臉,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厭惡的感覺。他落空了,臉上湧起失望的神情。
靈均愣了一下,「陛下真希望有我這樣的兄弟嗎?」
她倒走得比他還快,從他身旁擦肩而過,丞相到底沒沉住氣,一把拉住了她。
珠簾外侍立的長御和高品階黃門垂首站著,她一眼看見那個博山爐,不由惱恨起來,「把香撤了,以後不許再用。」在那些人的跪送下走出長秋宮,丹墀上停了御輦,前後掌起的宮燈令她眼花繚亂。她偏頭問建業,「人在哪裡?」
「所以就報復我?和他們糾纏在一起?」
他還算滿意,說的都是實話,也可以理解她的想法。年輕的孩子,必須一再鼓勵和肯定,才能讓她放心。他礙於事關重大不能令人傳話,所以缺席那麼多天,是他的不對。
她看見他臉上表情一僵,不過眨眼之間,又換成了平和的模樣,「臣沒有這樣的好福氣,能夠留在陛下身邊,已經是臣的造化了。」
那雙眼淚浸濕的眼睛撲閃了幾下,終於還是點頭,「勉強聽一聽吧。」
帝幸後宮有個規矩,如果嬪妃一月之內不見有妊,基本就要入冷宮了此殘生了。皇后的待遇當然不是這樣,通常是添香助興,再幸之。這種香叫金霓,是太醫署研製交由少府保管的,量很少,不能妄用,但在禁中屬於合理合法的存在。今夜少帝留寢,到底還是燃上了,裊裊青煙隨著空氣的流轉直達內寢,那甜如蜜的味道,加上溫爐的蒸燎,催得人幾欲燃燒。
「今日侍中、明日皇后……」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,「你是說我嗎www.hetubook.com•com?」
她裝起糊塗來,那個沒氣節的樣子真讓人唾棄!丞相走近,高高的身量給人巨大的壓迫感,不言不語地,低頭在她領上嗅了一下,「金霓……成事了?」
他神情釋然了,輕聲道:「靈均入宮后,竟變得不可琢磨了,陛下對他要加以提防。」
她直皺眉,「你瘋了不成?打算捨身成仁?」
扶微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,奇怪該惱火的不是她嗎,怎麼反倒是他興師問罪起來?
他哂笑一聲,「陛下在同人又摟又抱的時候,可曾想到過我?」
他嘆了口氣,「世上到底沒有不透風的牆,這個秘密究竟是長主自己發現的,還是有人刻意利用長主,暫且不得而知。也許長主和蓋侯僅僅是一塊試金石,那人不知你我有多大力量調動全軍,所以拋了塊石子試試水的深淺。好在發出政命前,我已經和太尉商榷了平定朔方的部署,再晚些,恐怕不好行事。這兩天我不在官署,確實是忙於整軍。那日你和我說起長水兩岸的胡騎,我就在想,何不將這兩支強軍引入御城來。胡騎乃歸降胡人組建,一直由天子供養,不會聽令于諸王侯。調他們戍守城樓,就算日後有變,對你也是一個保障。」
她一著急,把實話全說出來了,他越聽越不是滋味,「還真是火候到了,差一點生米煮成熟飯。臣不過幾日不在京中,陛下就不甘寂寞了,先前是誰說非臣不可的?如今全不算話了?」
室內靜悄悄的,重重的素紈帳幔垂掛,內寢外的屏風背面供著長案,案上博山爐頂山巒疊嶂。輕柔的煙霧從孔洞中緩緩升騰起來,殿中瀰漫起了深且甜膩的香,像是甘松蕊,又夾帶了點柑橘的味道。
她是那麼倔強的脾氣,面對滿朝文武的威逼都沒有流過眼淚,現在這樣,讓他有深重的負罪感。他只好過去替她擦淚,好言安慰她,「你明知道源娢是假的,還有什麼可氣的?既然我心裏沒你,那我為什麼要捉姦?說出來的話前言不搭后語,當真被香熏傻了?」見她逐漸止住了淚,便在她眼睫上親了一下,「好了,不哭了,想不想聽聽我近日的發現?」
扶微聞言拉他往甬道上走,「今夜留在溫室好嗎?上次你失約了,今日補齊吧。」
於是互不相讓,之前滿懷的感動沒有了,開始為誰的情節更惡劣互相指責,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。
她逞強,他除了又氣又好笑,找不出別的形容。略頓了下,晴天霹靂似的現狀,也被他用輕描淡寫的口吻化解了,「這個源娢來路不簡單,奇怪的是她背後的主使是誰,我想盡辦法也查不出來。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,你的身和-圖-書份,除了我們幾個,還有其他人知道。」
她輕點一下頭,別過臉,雙唇紅得悍然。
這個模樣……頭髮放下來,就減淡了刻意的勇武,在床榻間也有個女孩的風範。扶微兩手焯進頭髮按了按頭皮,「天天戴冠,果真戴膩了。我也想梳女人的髮式,插上步搖。」
他垂袖站在那裡,看著她抽泣起來,心裏亂作一團。
他想了想,用哀怨的語調說:「所以陛下要快快給我一個孩子,這樣我就放心了。」說完忍不住嗤地一聲笑出來了。
算了算了……她緊緊閉上眼,既然丞相不要她了,她也可以有她的選擇。今晚過後,她就和他劃清界限,以後明爭暗鬥,不死不休。可是她又有點難過,愛情到最後一場空,她活著,大概就只剩權力可以告慰了。
他的臉色立刻變得陰鬱而恐怖,什麼都不說,轉身便往外走。
她立刻反唇相譏,「你和假翁主卿卿我我的時候,不是也沒想到我嗎。」
扶微一直以為他對她的愛是有保留的,他要在確定自己安全之後,才有多餘的精力去顧及她。她小人之心,總在防著他,若說保留,好像自己才是有保留的那個人。現在他這樣表態,瞬間叫她五味雜陳,她楚楚地摟著他的脖子,小聲問他,「你不怕我最後倒戈一擊嗎?」
將兩股勢力一齊剿滅,然後高枕無憂當她的皇帝,別說,這種事她還真的做得出來。
丞相氣惱,轉身道:「臣回去了。」
扶微一個激靈坐起來,鼻尖依舊香氣繚繞,她使勁晃了晃昏聵的腦袋,「何事?」
這是事關生死的大事啊,扶微心頭猛地一悸,惶然瞪大了眼睛,顫聲道:「怎麼會呢,我一向小心……怎麼會呢!」
她一驚,心裏抑制不住地歡喜起來。匆匆把中衣繫上,腦子還是昏沉沉的,蹣跚地走出了內寢。
當了一輩子的姑娘,卻從來沒有像姑娘那樣生活,說起來頗覺心酸。靈均看著她,目光柔軟,「陛下活得太辛苦,如果沒有一開始的混亂,你如今應該在閨閣中,當個待嫁的女郎。」
理論上的確是這樣的,不過她不方便承認罷了,「人在吃醋的時候總會幹些出格的事,幸好沒有造成什麼後果,我還是原來的我。」
他聽得發笑,「我和上說好的,請上按捺,上按捺了嗎?源娢為什麼會在這個關口上出現,就是為了試探你我的關係。天子與丞相有染,傳得繪聲繪色,卻沒有真憑實據。這個時候來了這樣一位翁主,上處置的態度,會直接影響臣僚們的判斷,上知道嗎?」
今天要交代了,她的腦子裡就剩這句話。不情不願,但是一想起那個挨刀的奸相,便什麼鬥志也沒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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