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鳳髓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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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章

第六十三章

上官看她的目光總是充滿寬容的,他笑起來,「陛下信得過臣的眼光嗎?」
扶微躬身出車門,丞相在木階旁接應,抬起手臂任她攀附,她沒有就勢借力,自己從車上走了下來。放眼四顧,營帳錯落,沿著水源兩岸向遠處蜿蜒而去。她站定了,中軍帳里幾個將領疾步前來,甲胄啷啷到了面前,單膝跪地向上拱手,「臣等不知聖駕駕臨,迎駕來遲,請陛下降罪。」
上首的少帝憋在胸口十年的鬱氣,終於痛快地吐了出來。她閉了閉眼,輕輕抬袖,尚符璽郎持璽,翻轉過來讓她看璽文,六璽各有各的用法,封命、發兵、賜諸侯王、徵召臣僚、策屬國事、事天地鬼神,每一樣都要對應不同的印璽。簡簡單單的六方印,親手觸摸到,竟花了她那麼多的心力。
忙忙碌碌一年,說到休息,大家都很歡喜。扶微又與他們閑談幾句,諸臣回各自的官署后,她站在艷陽下遙望長空,喃喃道:「春打在年前了……」
少帝溫言煦語,令這些大老粗們很是感動,紛紛揖手道:「臣等是從軍之人,北上南下,無一處不習慣,多謝陛下關懷。」
她說的是六璽,其實那印璽一直在禁中放著,不過沒有名正言順到她手裡,所以一直覺得不屬於她。
如此慷慨激昂的歸政宣言,大概也只有丞相大人能想得出了。
他啼笑皆非,她懂什麼叫厲害?他磨牙嚯嚯地想,當真厲害,她現在還笑得出,臨陣的時候,只怕要哭了。
她說信,「總比我的好一些。」
丞相揖手道:「諾。」
少帝頷首,對丞相道:「胡騎與越騎,皆為我大殷最精良強勁之師,英雄還需好馬來配。下令黃門署,大宛等西域諸國進貢的優質馬匹,先供兩騎使用。」
她提點,他抬起了眼,也不說什麼,臉上是正人君子的風範,一根手指卻在唇上輕點了下,暗示的意味濃厚。
春明門在皇城以東,出城三里有個閶闔原,就是劃撥給這兩支胡騎軍隊的營地。斛律普照曾經任過宣曲胡騎校尉,因此他在前面開道,走到半程便見那些胡騎紛紛回首,一見昔日校尉手持符節策馬而來,身後是浩浩的天子乘輦,那些桀驁的胡人立即便頓首在地了。
他和眾臣一同泥首叩拜,朝堂上涇渭分明的時候,各自都有一番滋味上心頭。她無心去看印璽,努力平息了滿懷激蕩,揚聲道:「諸君請起。」然後步下御座伸手扶他,「相父請起。相父這十年來勞苦功高,朕對相父常懷感激。縱然朕親政,不會忘了功臣。先帝曾令相父『https://www•hetubook•com.com見君不跪,稱臣不名』,今日相父兩條都犯了,這樣不好。」她很快鬆開他,重回座上,振袖道,「先帝給相父的特權,朕從未打算收回。朕年輕,難免有氣盛不足之處,若有錯漏,請相父指正。」
也罷,就算她不是穿給他看的,讓他按照自己想象中的她的樣子打造她,也是件幸福的事。
少帝人後奔放,人前還是很有帝王之風的。下車之後昂著頭,目不斜視,他拱手請退,她才轉身向他揖手,「與相父拜個早年吧,另外帶話柴桑翁主,畢竟是宗室女子,年後應當入宮拜見太后與中宮,不可太過驕矜了。」
丞相長揖,「謝主上隆恩。臣不才,難堪大用,唯平日抵掌天下事,臨危一死報君王。」
天子出行的陣仗是無比的,最低等級的小駕,由侍中參乘,也是前呼後擁,聲勢浩大。
他這個人,在獨處的時候也不忘朝政,真是無趣得很。她抱著胸道:「相父,再過兩日便是元旦朝會了,相父可準備好了?」
她凝目一一看過來,為君的自信就從這一刻開始累積。丞相見她的眉眼逐漸變得冷漠而莊嚴,這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,居高臨下的表情。彷彿多年前的先帝,端坐幄帳下,發號施令時的模樣。
太傅有一老妻,年輕時兇悍異常,太傅在朝中是人人敬重的帝師,到了家裡擰耳朵下跪,據說是家常便飯。即使如此,太傅好像也甘之如飴。太陽暘眼,他舉起手遮擋在眉骨,一面笑道:「山妻都已經籌備好了,還特意做了一盒膠牙餳,等再凝上兩日,說要送給陛下品嘗。」
她摟著他的脖子,又美又獷悍的臭模樣,十分不好相與。他張了張嘴,「阿……」嬰字還沒出口,她又是結結實實一通親,舌尖勾繞,她層層遞進,他節節敗退,到最後只能求饒,「別鬧了,我這個樣子……下車怎麼見人?」
高亢的一聲「起」,眾臣起身分列兩旁。階下讓出一條寬闊的中路,尚符璽郎出現在殿門上,率領一列謁者入殿。六名謁者,六隻漆匣,高高承托著,送至階下。
眾將環繞的時候,丞相近在咫尺,她不便同他有太多交集。回程的路上方問他,「我聽說胡人吃生肉,是真的嗎?」
他復又降低了身姿,「諾。」
於是太傅又有了新的目標,開始極力遊說她擴充後宮。歷代的帝王,即便是再潔身自好,每隔幾年採選一次是必須的。少帝如今既然已經迎娶皇后,再為自己添置上幾位寵妃,無可厚非m.hetubook.com.com。不為旁的,就為子嗣。帝王家,兒子越多,江山越穩固。最直接的反面教材就是先帝,只生了她一個,沒有兄弟扶植,弄了個野心勃勃的假皇叔輔佐,結果社稷差點沒被人撬了。
她垂眼一顧,飛紅了臉頰。怏怏坐回去,好心地提點他:「其實你可以叫人做一條厚實些的褲子,這樣就不怕了。」
「待臣預備好,放在臣的府上,請陛下屈尊駕臨寒舍。」到時候想辦法換一輛車,再換個人駕轅,神不知鬼不覺的,她就自由了。
少帝饒有興緻,停留半個時辰觀看了胡人的騎射和撲殺,他們的手法同中原人不一樣,那股狠勁,是茹毛飲血鍛造出來的,著實可驚可怕。
她笑著抬了抬手,「朕來看看朕的親兵們,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的,請起吧。路遠迢迢把你們從長水調過來,到了這裏一切可還習慣?」
上官照上前來,壓劍俯首,「請陛下吩咐。」
說起私事的時候,扶微是學生,只有受教的份。太傅喋喋不休,連孫謨聽得都有些膩了,他卻樂此不疲。扶微只好一一答應,敷衍著:「待眼前大事都忙完了,再說不遲。如今大局還未穩固,兒女情長的事就暫且放一放吧!」轉念一想道,「朝野上下忙了一年,我看眾臣都辛苦得很。往年元旦不過五日休沐,今年放個恩典,改為七日吧!初一臨朝過後,各自都散了,該走親戚的走走親戚,老師該含飴弄孫,便在家多抱抱外甥吧。我呢……」她臉上露出了微微一點羞赧之色,「近來太忙,冷落了芳卿,藉著元旦休沐,好好陪陪他。」
如此正當的理由,太傅當然極力贊成,「開年第一場朝會,丞相的六璽是不交也得交了。只要六璽在手,陛下就可後顧無憂,如此可喜可賀的事,休沐幾日犒勞犒勞自己是應當的。」
丞相說的長水和宣曲兩部胡騎,終於都調至京畿了,就屯兵春明門外。扶微抽了個空,命太僕卿以小駕的出行規格準備鹵簿,由丞相引領著,去軍中巡視了一圈。不是說光認符節不行,還要認臉嗎,她得讓那些胡人見一見她,記住了這張臉,將來好行事。
大家忙向他拱手道賀,他喜滋滋還禮,又督促少帝:「開年改元,萬象更新,也盼陛下早育皇嗣。立下太子,這家國的根基便紮實了,再也無人能撼動陛下王座,陛下可明白臣的意思?」
入德陽殿,登上天子寶座,時間剛好。朝陽跳出地平線,丹墀兩旁佇立的銅獸,在殿前的月台上投下一個怪誕的影子,漸漸拉長、消和_圖_書退,憑空不見……常侍郎的嗓音沉重深遠地高聲唱禮,「中和韶樂」和「丹陛大樂」浩然奏起,新年的第一天,繁文縟節總比平時更多一些。
他仰起臉,向她投去鼓勵的目光,告誡她不可失態。然後拱起兩手,宏聲向上呈稟:「臣燕相如,受先帝遺命,輔佐天子十余載,惟日孜孜,深恐不克負荷。今陛下長成,文治武功,不遜先賢,臣可涕淚告慰先帝矣。陛下親政,乃家國之福,臣功成身退,今奉上六璽,自此退還朝政。」
扶微垂著眼睫,揚長走入了朱雀門。
只要你高興就好,這話說出來可是俗套了?他沉默不語,低頭的時候鼻子酸酸的,大概是天氣乍冷乍熱,要傷風了吧。
她會嗎?會嗎?
丞相陪乘,跽坐在金根車的另一邊,笑道:「以前還有傳聞說胡人吃小孩呢,陛下信么?」
孫謨笑起來,「打是親罵是愛嘛,太傅大人不說,我等也知道的。」
他心裏變得惆悵,大權的交付,可能會引起一系列的反應,她的情是真還是假,從現在起開始驗證。他唯一慶幸的是京畿兵權還在他手上,皇帝要調兵遣將,必須與他的虎符相合,才能運轉。還有她自身的把柄,大概也是她忌憚他的地方。如果想從此沒有羈絆,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除掉他。
臣僚們無一例外地,將這位「芳卿」理解成了皇后。帝后成婚也兩月余了,少帝致力朝政,難免將夫妻間感情的維護放在一旁。要生皇嗣當然得有時間共處,夫妻不在一張床上睡,哪裡生得出孩子來!
太傅噯噯應了,順便嘀咕了句,「對人人都好,就是愛沖我大呼小叫。」說的便是他那糟糠。
她唇角漫出嚮往的微笑,眼睛里裝滿希冀的金芒,在他手背上輕一握,「多謝你,阿照。」
他蹙起了長眉——
她嘻嘻一笑,「自然是打你的主意。」見他臉上微微泛紅,愛死了他這種年老卻皮薄的做派,捧著他的臉,雞啄米似的又是一通亂親,「我知道正月里城外有各種集會,還有很多好玩的東西,你帶我去看看好么?我們去看走索和踏歌,然後在梨樹下支個小帳,于郊外露宿一夜,好不好?」
一個從來沒有試過女裝的姑娘,總會有這樣的渴望。尤其是有了喜歡的人,更希望在他面前展露自己最好看的一面。畢竟有幾個男人愛抱著雌雄莫辨的人呢,也只有丞相這種稀奇的物種,能那樣生冷不忌。
他無奈得很,「恐怕要做鐵的才行。」
她意會了,這寬綽的空間里毛氈溫暖而柔軟,四面有壁毯垂掛,不害怕有和圖書人能偷看。於是不動聲色地搬開憑几,趨身過來,笨拙地一縱,縱進他懷裡。仰起頭來,在他唇上連親了好幾下,壓聲道:「元旦正日恐怕有不少人給你拜年,我就不過去了。等第二日,折柳坡上,恭候郎君大駕。」
扶微問幾位近臣,「諸君年下家裡都很忙吧?屠蘇酒、五辛盤,全要準備起來了……」
她笑了笑,「但願國泰民安,百姓豐衣足食。」復沿著御道慢慢往前走,腰上組佩在暖風裡搖曳,發出叮噹的清響。
他低頭審視她,「又打什麼鬼主意?」
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,年前的日子總是飛快。
侍中不遠不近地跟著,她走了一程,回過頭看他,「阿照,我有件事想託付你。」
扶微感激不盡,「請老師帶話,替我謝謝師母。」
她失笑,撫了撫前額說:「我糊塗了,不過看他們個個健壯,不愧是鐵騎啊。」
不害在旁應道:「這是十年難得一遇的,來年年景必然好。」
扶微忽然鼻子發酸,看見他這樣委屈,她心裏刀割似的難受。她想去攙扶他,可是不能,這就是君臣有別。她是天子,他是屬臣,他跪拜她,本來就理所應當。
年歲流轉,一元復始,往常過年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,充滿了歡樂和希望。臣工們辛勞一年,每人都有相應的賞錢。又加上政權要交接,給那些往昔追隨丞相的官員們吃一顆定心丸,三五百金、錦帛和文房,散散財,總之皆大歡喜。
丞相肖想一下,心裏跳得擂鼓一樣,含羞點點頭,「臣會事先布防的,陛下放心。」
太傅臉上大顯尷尬,擺手道:「不說了,節下遠嫁的小女要歸寧,今年七月里得了一個外甥,喜帖送至家中,臣也抽不出空去看望他們。恰好過年進京,家裡添了人口,真是大喜的事啊。」
她捂住了嘴,可能想得有點多,歡欣雀躍著:「相父真是厲害!」
丞相道:「陛下仁政,今後他們會誓死效忠陛下的。這些胡人血性,你給他一斗,他會還你一升。不似那些錦衣玉食養大的王侯們,升米恩,斗米仇,胃口太大,無論如何都填不滿。」
皇帝六璽,大殷不容逼視的至尊皇權,眾臣敬懼,復又滿朝稽首。少帝的視線落在丞相臉上,見他行至正前方,撩起蔽膝,從來沒有向她跪拜過的身軀俯首下去,雙膝及地,直身跪在了冰涼的金磚上。
元旦這日,晴空萬里。天子乘輦慢慢向德陽殿行去,她倚著隱囊朝外看,看見飛揚的廡殿檐角映襯廣闊蒼茫的天幕,這一刻江山秀麗,直擊心上。她似乎很久沒有這樣審視過她https://www•hetubook.com.com的家了,才發現這巍峨的,連綿十里的御城是屬於她的,還有這至高無上的尊榮,也由她獨享。以前一直沒有歸屬感,因為大權始終握在別人手上。現在不一樣了,當她真正能做自己的主時,才覺得自己像個堂堂正正的人,能夠挺起脊樑來,走在光天化日之下。
丞相頷首,尚符璽郎依次將六枚玉璽取出,平放于漆匣上。六璽皆為玉螭虎紐,那白若春雪的印體,就是她朝思暮想了十余年的東西。
她想了想,靦腆地微側過頭去,「替我準備些簪環首飾和胭脂水粉,還有衣裙,要繞膝的曲裾,女人穿的那種。」在他驚訝的注視里點頭,「我想試一試。」
她又指了指長水和宣曲兩位校尉,「秩俸中二千石,其餘各丞、司馬,俸祿皆上調三成。還有那些兵卒們,歸順我大殷,舉家便都是大殷子民。妥善安置他們的家眷,每月專供粟米外,再添一斛,這些事都勞煩相父承辦,千萬不要辜負朕的一片心。」
百官匍匐在她腳下,她心裏平靜無波。冕旒兩旁的天河帶放得不夠端正,她兩指挑起來,輕輕一揚,鮮紅的緞帶垂落在胸前。她看向那個掖手站于群臣首席的人,細辨他的神色,心裏卻又打起鼓來。不到最後一刻終究是不放心的,她自嘲地苦笑了下,抿緊了嘴唇。
她不滿他的稱呼,皺著眉道:「叫我阿嬰。」
扶微很少吃甜食,但是有一年正月里去太傅家做客,偶然嘗了膠牙餳,對張夫人的手藝讚不絕口。天子什麼都不缺,缺的是關愛和溫暖,所以張夫人每年年下會送點親手製做的點心和甜食,送進禁中讓少帝嘗嘗。
丞相長袖善舞,三公九卿里,擔任要職的幾乎都和他結黨,這人分明要被人罵穿了,可是真想撼動,身後又盤根錯節,越理越令人心慌。然後她索性不管了,擒賊先擒王,連他都在她手裡,其他人撲騰一陣,逐漸也就放棄抵抗了。
她收買人心起來,尤其慷慨大方。這些胡騎校尉們先前遠在藍田,俸祿清湯寡水,並不可觀。胡人呢,雖然歸順朝廷,但在常人看來還是蠻夷,永遠低人一等,壯年男子尚且如此,更別說那些老弱婦孺了。如今天子施恩,足可見重視程度,校尉們精神振奮,對上必然也更為忠誠。
扶微當然懂得,一個男人,有了兒子之後,才算得上是個真正的男人。太傅憂國憂民,當然也不會忘記為她操心一下小寢里的事。她諾諾答應,「太傅說的是,我也日日盼著好消息呢。不過這種事急不得,需慢慢來。皇后尚年幼,這時有孕,對他的身體也不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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