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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把幕籬摘下來扔在腳下，伸手攬住他的脖子，「郎君……」

她目瞪口呆，前後不過一彈指而已，不可思議。

「完事了嗎？」

打架的時間維持得不長，勝利的那隻得意洋洋搖了搖腦袋，丞相幽幽道：「互斗的兩隻必然是公的。」

他困窘不已，「六……我覺得這個數字，很吉利。」

「咱們上哪兒去？」她早就被繚亂的民間百態弄花了眼，興匆匆地搖撼他。他沒有聽見，她便大聲喊郎君，一手比劃著，「那邊的象舞很有意思。」

誰知道呢，姻緣是前世註定的，龍並不只能與鸞鳳相配，和燕子在一起，竟也相得益彰。

她才恍然大悟，低著頭嘟囔，「我專門留給你的東西，你卻當著那些臣僚的面抖露出來，那時候我恨死你了。」

月華像篩子，篩剩下的都是年輕人。美麗的女郎戴著幕籬，長長的皂紗前方開出狹長的一道門扉，雙手交握著，挑著一盞精緻的行燈，行走在水岸上。水面倒影出儷影雙雙，不遠處有人在放河燈，星星點點的燭火飄到了河中央，慢慢匯聚，向遠處徜徉。側耳細聽，聽見姑娘輕聲的祈念：「願郎不負相思意，歲歲年年常相伴」。

她放下行燈，小心翼翼捧在手心。仔細審視，佩上雕著蟠龍與飛燕，奇怪的搭配，卻又異常相融。她抬起眼，眼睛明亮，「難道你母親早就料到有今日么？」

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輕輕撫摩，注意力在別處。他要密切注意周邊的變化，就算布防的人再多，不能確定會不會中途遇上個把同僚。萬一被人認出，那事情就不好辦了。

隨珠映照的他的臉，暈染上一層流光，他探身來吻她，「多謝你。」

她沉默不語，一陣風吹過，透紗羅吹得貼上面頰，他看見她不懷好意的笑，忽然背上冷汗淋漓。

她心裏隱約倉惶，無處借力，兩手緊緊扣住了毛氈。

他把她掬起來，「臣若莽撞，請陛下告知臣。」

她回頭看他，他問她可是要放燈，她搖頭，「燭火到了河中央，誰來護著它？萬一滅了怎麼辦？還是捧在手裡的好，風吹滅了可以再點上。我與郎君就像這金羊，只要沒人鬆手，火光就不會淡。」

丞相也很尷尬，「大概是的。」

一雙伶仃的臂舉起來，捧住了他的臉，然後蜿蜒而下，落在他的腰上。不必說什麼，微微使些力氣帶了帶，他立刻意會。扶微終於聽見皮開肉綻的聲響，像沒有加油的車軸，和車轂的臼槽發起了一場死戰。

初春的黃昏，太陽落下去，寒意便從地平線上升起來。她駐足眺看，蒼莽逶迤的線條，那是遠處的御城和*圖*書。天際滾滾一片橙黃，底下卻青灰色漸起，涼下去了，有種長河落日，氣象雄渾的壯烈。

人都是被環境逼出來的，誰也不是天生愛在萬丈懸崖上行走。想一想，其實自己也同那西域姑娘一樣，每一步都是戰戰兢兢的。因為不能錯，錯了就從那根繩子上掉下來，道行盡毀不算，她的繩索下還滿布刀鋒向上的利刃，落下去就屍骨無存。

她蒙蒙看他，這時候放棄，不知他是什麼感想。那麼多次了，會不會就此一蹶不振，再也不能應戰了？

夜色像張起的大幕，四面合圍，把人都罩在其中。節日的氣氛未因天黑削弱，反倒是夜越深，越熱鬧非常。

她解開衣襟，他的指尖在邊緣遊走。她仰在垂雲繡的隱囊上，向他伸出手，他俯下去，貼著她頸窩脆弱的曲線自責：「臣有愧，對不起先帝的囑託。」

「可能會有一點不適。」他自己給自己鼓勁，點了點頭，「過去就好了。」

他的手順著她的肩頭流淌，找見她，和她十指緊扣。彼此微笑，一番耳鬢廝磨，一場浩瀚激戰。

他輕而緩地移下去，掀起蓬蓬熱浪。她輕嘆一聲，「如淳……」

「那你我的所言所行，他們會聽見看見嗎？」

扶微一頭霧水，「有么？何嘗給你了？」

她聽出他話里挽留的況味，牽著他的衣袖說：「我想和你在一起，不要分開。」

拉著他鑽出人堆，往行人稀疏的地方去。西域人的帳篷星羅棋布，繞過了一個又一個，到開闊處，看見幾個年輕人正調理豹子和熊。那些猛獸，她曾經在上林苑看見過，關在鐵籠里有專人飼養。不像這裏的，拿索子牽著，至少提供個相對開闊的空間，供它們活動。

他輕笑，引她到一個絨花攤子前，從中挑了一支縱放繁枝的丁香，為她簪在髮髻上。她戴上花，有些羞澀的樣子，在他專註的眼神里紅了臉。他從袖中掏出一面玉佩交給她，「這是我母親留下的，今日贈與你，以作定情。」

也許忍一下就好了，畢竟已經到了這步，苦也吃了，一鼓作氣免除後患吧。她橫了心，探手丈量，結果立刻盈滿了心如死灰的絕望，「鵬之大，不知其幾千里也……」

養尊處優的天子，到哪裡都有車輿，像這樣徒步，比在校場上練騎射還要辛苦。他倒無所謂，早年行軍，長途跋涉也有過，光在城外轉圈子，對他來說不算什麼。他蹲下身，讓她跳上來，「以後只能我背你，上官照再敢伸手，別怪我翻臉不認人。」

他說有，「臣命他們遠遠跟著，不必害怕遭人暗算。」

本來說好和*圖*書露宿梨花樹下的，畢竟天寒，唯恐凍出病來，最後只得不了了之。初春的夜，和嚴冬其實沒有太大差別，呵口氣，照舊吞雲吐霧。小路的彼端停著一輛重輿輜車，是丞相早就安排好的。知道她最後會乏累，輜車地方寬大，車頂上弔著熏爐，底下錦罽設隱囊，可以作卧息之用。

「哦哦，對。」她一縱一跳，完全就是小孩子模樣。人山人海，應當不會有誰注意她的。再說暗處的人已經知道她的身份，也沒什麼可顧忌的了。她這一輩子，難得有這麼高興的時候，應該放開手腳玩樂。

忍著、忍著……她咬牙想，心底卻是安慰的，至少她完成了儀式，這個人這輩子都難逃她的魔掌了。事情還沒有結束，她知道。好的王者，就是要直面痛苦，然後從痛苦中尋找快樂。

他想起珍藏的那個抱腹，極為滿足，「你忘了，早前就已經給我了。」

他伸手，將她帽上的皂紗放了下來，「小心為上。」

別人怎麼看，似乎全管不上了。經過身旁的人側目，但不驚異，臉上只有艷羡的微笑。他把那小小的腦袋按在胸前，滿心喟嘆。世上有千嬌百媚，他走了二十九年，沒有任何一個能夠打動他。原來兜兜轉轉，就是為了等姍姍來遲的她，這是何等玄妙的緣分。

他為這事懊悔了很久，到現在想起來仍覺得對不起她。他說以後不會了，「越是珍惜，越會絕口不提。」

很快他的話就得到驗證了，那個勝利者趴到了打瞌睡的母豹背上，動作很不雅地縱送了幾下。扶微頓時面紅耳赤，可是還沒等她調頭迴避，那公豹子就站起身，漫不經心離開了。

她支起身子，挑了自己的一縷發，鄭重和他的扣在一起，「結髮為夫妻，白首不相離。」不論多匆促，這個流程是萬萬不能省略的。

是啊，如果一個男人在別人面前炫耀感情上的輝煌，必然是不夠深愛。就像他說的，喜歡放在心底，碰一碰都覺得是冒犯。假如擺在嘴裏說，那愛就成了檳榔，吐出來的是渣滓，毫無價值可言。

他並不莽撞，就算領軍打仗，也是一位儒將。揮師翻山越嶺，不傷草木，所經之處暖春先行，然後盛夏接踵而至。她躺進一片溫柔的花海，舒展四肢聽從他率領。他是極有章程的人，一點一滴循序漸進。她匆促輕喘，眼前有桃花千里，枝頭鳥鳴啾啾，谷底溪水潺潺……剎那人又上了九霄，恍惚想起半年前夜上朱雀闕，立於朱紅的雕花欄杆前，獨與天地往來，伸手便可摘星辰。

這種反咬一口的本事，他算服了。

兩個人肩並著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肩，在熙攘的人潮里慢行。春日祭一天是看不完的，不知不覺日頭偏西，已近傍晚了。

丞相覺得很後悔，不該帶她去看那個。但她的問題，他還是可以答一答的，「人和獸怎麼能一樣？人是萬物之長，奇謀險兵、乾坤在袖。獸呢，吃飽之後就是繁衍……」他咳嗽了下，「總之不一樣。」

一口老醋憋到現在，真難為他。扶微張了張嘴，忍不住嗤笑。他不高興了，抱怨她不拘小節，她撅著嘴說：「我自小當男人養，和他稱兄道弟慣了，哪有那麼多忌諱！」怕他更加彆扭，忙在他耳根上親了一下，「好好，我以後會留神的，你只管放心吧。」

扶微簡直要翻白眼，「我怎麼知道呢。」

走在幽暗的小路上，漸漸遠離了繁華，只剩他們倆。她的手伸得筆直，他挑在肩頭，行燈映照他的臉，有滿載而歸的幸福感。

她很慶幸地點頭，「如此我就放心了。」

她懂得，她和他一樣，就像時刻被一隻無形的手擒住了心臟，稍有不慎便悸慄抽搐，甜而疼痛。

如臨大敵，彼此都一樣。丞相朝綱獨斷的魄力幾乎蕩然無存，他很困擾，「是這裏？對不對？」

這種事，哪有什麼值不值得。他強作威嚴道：「姑娘家當自矜，被人聽見要笑話的。」

丞相指指不遠處，打算先帶她去看走索，「上次不是說好的嗎？」

她曾經極度好奇，隔著緞子揣摩過多次，他總是藏著掖著，不肯就範。如今坦誠相見了，她反倒羞怯得不敢上手。他鼓勵她，她這人最經不得鼓勵，於是盲人摸象，一觸之下心慌氣短，細聲細氣說：「你想怎麼，便怎麼吧！」

她一派天真，「我怎麼了？」齜牙一笑，靠近他的耳朵，悄聲道，「相父想到什麼了？我可是心思單純的人，同你廝混在一起，別被你帶壞了。」

他心頭激蕩，連呼吸都帶著顫抖。掂起心衣那薄薄的一層邊角向上掀起，她的皮膚潔白，略顯消瘦的胸肋在熒熒珠光下因呼吸纏綿起伏。他頓下來，「不悔？」

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到原點，連親吻都心不在焉。如何形容呢，如一把杵子，要整個嵌進肉里去，有種騎虎難下的惶恐。他來了，穿雲破霧，行進艱難。大概發現她緊張，動作倒是極溫柔的。然而還是疼，慢慢擴大，抓撓不到，比刀劍傷更讓人不安。她瑟縮一下，他立刻頓住了，只是進退維谷，汗如雨下。

她嘖嘖道：「打了一架，連臉都打花了，就為這一眨眼間的工夫？」邊說邊搖頭，「實在太不值得了。」

她的唇角輕仰，「不悔，只是有點怕。」ｈtｔｐs://ｗwｗ.heｔubｏok.ｃｏｍ•ｃｏｍ

她明白，當然不會使性子。只是看什麼都隔著一層，連他臉上的神情都模模糊糊的。其實來人多的地方，本就太冒險了，她說：「咱們去瞧別的。」

他的兩手撐在身下，她欺近他，半邊身子幾乎壓制住他，溫熱的氣息從他耳廓邊緣掃擦過去，如一道火，把他整個人都點燃了。

他牽著她擠進人群里，她一手扶著幕籬，一面踮足朝高處看。西域人玩得奇巧，走索和中原人不同，兩根柱子相距好幾丈遠，中間顫巍巍懸一根繩。頭戴狐裘暖兜的姑娘穿著花色艷麗的短衣和袴褲，行走在那根繩上，兩手舉著兩盞荷葉燈，如果是晚間，大概更加驚心動魄。

他拉她快步離開，她鼓著腮幫子嘀咕：「人家是頭一次看見這個，人有人倫，獸也有獸倫嘛。大俗即大雅……」仰起臉，不解地問，「人和獸是一樣的嗎？上去就下來了？」

他扶她進去，自己抄起韁繩駕轅，「陛下是回宮，還是……去寒舍？」有些事不必言明，彼此也心照不宣。只是不知道她是什麼打算，他在等她回答的時候心裏七上八下，怕她顧慮太多，臨時又改主意。

她抿唇笑，酒窩裡盛滿了甜蜜，又因自己沒有準備信物，羞慚不已。

一個女人，身子交付給誰，一輩子便會對其不離不棄。要不是時機尚不成熟，她也想要個孩子。他們之間的關係說深厚，太深厚，剪不斷理還亂；但要說薄弱，也是三言兩語便能夠撇清，誰離開誰都能存活。

版門合起來了，小小的一方天地，只有他們兩個。車頂四角的隨珠發出淡淡的微光，她眉眼依依，傾前身子，低聲耳語：「我記得相父那晚說過的話，六璽交還我，如果我覺得還有必要應付你，便再圖後計。」

他欲罷不能，扶微有點委屈，卻不忍怪他。如果這次不成，再尋下次，不知要到什麼時候了。

丞相額角一蹦，「你這是什麼意思？」

她攀在門框上問：「四周可有你的人布防？」

她抿唇笑起來，「相父還了我一片錦繡河山，何愧之有？」略帶涼意的手慢慢遊走在他的肩背，一個素雪纖纖，一個滿蓄力量。她閉上眼睛，「見識過山嶽，如何屈就丘壑？你是我的山嶽，你之後，再無他人。」

她開始微聲數，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數到六的時候他停下來，一種傷口上撒鹽的痛，從身體最深處驟然爆炸。她嘶嘶吸著涼氣，「你不是說人同獸不一樣嗎？」

那就試一試，好像差不多……他有些得趣，撫撫她的臉，吻她的唇角。

他背著手佯佯踱步，微側過頭來一瞥她，眼梢眉角風流婉轉，「www.hetubook.com.com你那夜留宿我府中，臨走給我留下的。」

車內的溫度節節升高，皮膚氤氳上一層薄汗，空氣快要不夠用了。她緊緊咬住唇，輕微的吟哦在鼻腔流轉。他牽住她的手，讓她看一看他的麻煩。

命懸一線，就是那種感覺。離地面太高了，姑娘帽子上的羽毛在風裡招展，扶微看得心驚，往他身邊靠了靠。他低頭看她，蹙眉道：「別怕，那些人靠這行吃飯，早就如履平地了。」

「怎麼辦，我準備不周，連錢也沒帶，買不得東西……」

他帶她去看雜耍，人很多，怕走散了，她牢牢抱緊了他的胳膊。他不時回頭望，幕籬上的皂紗撩起來，鬆鬆地搭在帽檐上，她的喜怒哀樂都在他眼裡。他格外小心地看護，唯恐她不見了。

他在太陽落下去的瞬間拂開皂紗，低頭吻她。抵著她的額，困惑且無奈地說：「不知怎麼，臣的心近來時不時陣痛。即便你就在身邊，這種感覺也不會減淡。」

表演的藝人凌空炫技，邊走邊做出各種動作來，扶微在底下看得驚呼連連。丞相對她總有點不舍，可憐的，她的江山，其實她從來沒有好好領略過。在她心裏，這個令人垂涎的名稱是奏疏上空洞的數字，是層出不窮、理之不盡的麻煩。她單純知道那是屬於她的東西，不能荒廢，至於具體是什麼，她並不懂得。

她喜滋滋將佩玉收進袖袋，走了一整天，真有些累了。垂手揉了揉小腿肚，苦著臉道：「我走不動了，還是回去吧。」

扶微咦了聲，「你怎麼知道？」

皮膚的溫度提升得老高，貼在一處，感覺對方熱量驚人。丞相努力裝得老練，一個沒有任何經驗的人要贏得女郎的敬佩，是件很不容易的事。

「你別這樣……」

他哭笑不得，可見書讀得多了有好處，靈活運用起來，簡直寓意深遠。

她站定了看，豹子善戰，兩隻一言不合，沒頭沒腦打了起來。勸架是不中用的，脾氣來了旁若無人。邊上另有一隻倒很悠閑，趴在地上懶散地舔著爪子，太陽曬得睜不開眼，打了個呵欠，昏昏欲睡。

他說不會，「都是知情識趣的人，見我身邊帶著一位女郎，他們會離得更……」他話還沒說完，被她往後一拖，拖進了昏暗的車輿里。

「昨日我拿到六璽，那刻我心滿意足，可是沒有考慮過你的話，因為不需考慮，我早就下定決心了。」她慢慢說著，嘴唇移過來，落在他的脖頸上，「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心儀你，我想要你真心待我，又害怕你不相信我……如果我這麼做，你便不會懷疑我了吧？」

他順著她的視線看，戀戀不捨道：「今夜沒有宵禁，晚些回去也不要緊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