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內謁者令將詔命藏進懷裡，向上拱手道是，退出了長秋宮。要想接近天子符璽，不是件容易事，因此手諭送到京兆府時，天已經黑了。

扶微狠狠一驚，疑心自己聽錯了，「你說什麼？」

「朝中臣僚晤對，是在尚書台，還是天子路寢？」皇后問完，無限惆悵道，「陛下操勞，予十分擔心龍體啊。」

上次丞相舌戰群臣，把那些割地自雄的王侯們堵得答不上來話，這次是什麼命運，她心裏沒底。她從中道的氈毯緩行入殿，滿殿的人都向她俯首，她還如往常一樣，擺出了從容澹寧的笑，到皇太後面前，向太后長揖，恭祝她的千秋壽誕。

「我該如何告知丞相實情？燕氏那十三個人不是我下令殺的……」她邊走邊喃喃，頹敗的樣子，完全沒有了鬥志，「現在命人出宮去找他，還來得及嗎？」

「陛下必然是不能相見，才特意發了手諭，魏尹何必多此一舉？眼下天色已晚，北宮新近又添了五位美人，魏尹現在去，不怕自討沒趣？」京兆少尹歪著脖子道，「以卑職拙見，陛下於太后千秋斬殺燕氏，大約有獨到的用意。丞相自請鎮守宮掖，上此舉是為激怒丞相，若丞相有異動，上可名正言順將其剷除，天下無一人敢妄議陛下無容人雅量。現在風平浪靜，未見得陛下沒有在暗中安排重兵？魏尹只需依照詔書行事即可，千萬不要引火燒身。」

到底是不是有人假傳聖旨，還是她看走了眼，魏時行是對方的人？尚符璽郎迎上來，被她揚手推開了，到了那兩個漆匣前停下看，蓋上用作封印的武都紫泥完好無損，可是那個天子行璽的蓋子輕輕一掀，便掀開了。原來紫泥上破了一道裂痕，僅憑肉眼幾乎看不出來，所以這道詔命確實是從禁中發出去的，人都已經處決了，已經無力回天了。

她腦子裡一片空白，盒蓋磕托一聲落在地上。尚符璽郎早就嚇得跪地不起了，連連稽首道：「臣死罪、臣死罪……可是臣也不知，如何……」

上官照只是看著她，不說話。她自己也明白過來，根本不可能。時間流淌，對方早已經就位，忽然派人去軍中找丞相通氣，豈不是告訴眾人，她和丞相一直在演戲？這樣非但會影響今天的計劃，也許還會危及丞相的性命。

第二道令牌交給上官照，「命越騎校尉率領越騎，鎮守青瑣門。若朱雀門不保，還有第二道門可做抵擋。」

堂室里的魏時行剔除了布囊上封檢的青泥，展開璽書看，上諭十分簡短，命明日一早，將押解入京的燕氏眾人斬殺棄市。璽書右下角上鈐了天子行璽，看上去沒有任何錯漏。他wｗｗ•ｈｅtｕboｏk.com•cｏｍ托著帛書大惑不解，「明日是太后千秋，陛下怎麼選在這個節骨眼上下政命？」向外傳喚，問傳令的黃門還在不在。員吏回稟已經回宮了，他便怔怔看著這道手諭，緊緊蹙起了眉。

掖庭令掌宮門出入記檔，因此天子的行程，他都是了如指掌的。遂向上呈稟：「近日有番邦使節入朝納貢，陛下於南宮接見，昨日赴四方館探視南越丞相，停留須臾便折返了。」

所以南軍是決勝的關鍵，萬一丞相反，她幾乎沒有招架之力，這就是現實。她生平第一次感覺身下的御座不穩，說來說去，還是吃了身份的虧，如果是個男人，她可以動用虎符調動戍軍。現在呢？鎮壓必須是小規模內的，不能引發軒然大|波，因為她沒有底氣。

斛律接過牌子，轉身往外傳令去了。

其實坐在案后，心裏還是上下不定。算緡令推行的細則攤在面前，根本連一個字都看不進去。她只是站在綠欞窗前，盯著遙遠的天幕發獃。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，回首看了一眼，「子清，人馬都安排妥當了嗎？」

原來太后拉著臉，是那樣一副刻薄的長相。她以為和先帝有過那麼美好的愛情故事的人，一定有一顆溫暖的心，誰知並不是。她弄不明白，她無兒無女，到底為什麼要爭。既然深愛先帝，先帝唯一的後嗣，她為什麼不能擁戴，難道還有更好的選擇嗎？

再多的感情，恐怕也不足以留住丞相的心。他為她考慮得無一處不周到，結果她轉頭便殺了他的族親，他還能讓這份愛存續下去嗎？慘遭陷害，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。她看著那行璽，鼻樑上酸意無限擴大，泛濫進了眼睛里。當皇帝竟也有這樣的時候，讓她始料未及，這宮掖里究竟有多少只黑手，細想簡直令她恐懼。

她定下神，擺了擺手，「把他押下去，嚴加審問。」

帷幕後隱約的輪廓慢慢頷首，不多時長御領著五位家人子進來，皇后倒也沒刁難，只說和後宮諸姬比起來毫不遜色，下令分派宮室，全都留下了。

「還是入宮面見陛下為好。」他霍然站了起來，卻被一旁的京兆少尹攔下了。

帷幕後拋出一張手書來，「不到最後，不能相信任何人。想辦法給這封帛書鈐上印，明天就是皇太后千秋，就算要通氣，這個時候也來不及了……」

扶微怔了一下，「啊，此事母親已經聽說了？那如何沒有聽說宮裡有人矯詔，竊取天子行璽下令京兆尹殺人？臣還在慶幸，幸好皇帝行璽和信璽在侍中手裡，否則天下就真要大亂了。」

她是真心的愛著他，愛著他，也和*圖*書不妨礙她保護自己。有時候想起她的愛情，不純粹，不完整，滿帶遺憾。但願這件事過後，一切會好起來。

她早就聽不下去了，一腳狠狠踹翻了殿里的錯金博山爐。

話還未說完，隱約聽見有兵戎之聲傳來。向南看，南方火光衝天，儼然亂世再臨。眾人都大大驚惶起來，扶微心裏反倒平靜了，早晚要來的，晚來不如早來。

掖庭令不好多言，向邊上陪同的內謁者令徵詢了一眼，長揖道諾。皇后卻又開口了，溫聲問：「挑選家人子的事，陛下知情嗎？知情又是什麼說法？」

掖庭令瞥了綉幄左右跪坐的長御兩眼，皇後跟前最倚重的女官眼觀鼻，鼻觀心，顯然對他的到訪沒有任何反應。他心頭打鼓，暗暗咽了口唾沫，「挑選有宜男之相者侍奉主公，此事上稟永安宮后，皇太後下令承辦，臣等不敢怠慢，今日交旨復命。按照以往慣例，人選由掖庭丞擬定，最後由中宮決定留用與否。臣此來是向中宮呈報，人已帶至長秋殿，正等候中宮召見。」

內謁者令不知他的打算，遲疑應了聲是，「君欲何如？」

北宮早有數不盡的命婦出入，扶微暫時躲在路寢里處置政務，待時間差不多了，也要往千秋萬歲殿去敬賀。

簡直如同晴天霹靂，她頓時煞白了臉，厲聲道：「我什麼時候下旨命他處決燕氏了？這個魏時行，可是瘋了嗎？你的消息準不準確？會不會是弄錯了？」

掖庭令想起那天太傅的描述，其實不太好回答。略忖了下方道：「陛下沒有答應，是皇太後有令，臣等便依旨而行了。」

於是第二天旭日東升，獄中提出來的十三位燕氏族親，全部被斬殺在了白馬橋畔。

上官照道：「宮外都傳開了，斬首棄世，十三人啊，怎麼可能弄錯了呢！臣在宮門上遇見剛換職的公車司馬，經他證實確有此事。臣其後又命衛士去京兆府打探，據說魏尹昨晚接禁中密令，旨意上命他今早處決燕氏……」

扶微轉頭看殿上，三公九卿，王侯將相，來得比她大婚那次還要齊全。她眯著眼掃視，含笑道：「齊聚一堂，真是難得。」

這裏人頭落地，宮裡卻歌舞昇平。

掖庭令起先還覺得有些奇怪，但經皇后順口一解釋，疑雲便消了。

然而等了良久，並沒有等到皇后的答覆，那幾個家人子究竟是見還是不見，也是態度含糊，沒有決斷。最後長御直身應答：「中宮違和，張令應當是知道的。今日風大，何不容后兩日，再見也不遲。」

她聽后慘淡一笑，「然後呢？上林苑屯兵、虎賁、北宮衛士，如果再加上丞相的南軍，還有勝算嗎和圖書？」

「行璽在符節台……」皇后喃喃，「這麼說來，上徵召大臣用印不必經過侍中，直接去符節台就可以了？」

「諾。」一名長御領命起身，卻行退出了綉幄。

怎麼彌補？似乎已經無法彌補了。她拖著沉重的步子邁出符節台，仰頭看，蒼穹浩瀚。

「台閣綜理奏疏，重臣當面諫言，所以臣僚晤對，一般都在天子路寢。」

魚死網破，不過如此罷。她返回章德殿，從寢台旁的匣子里取出他贈她的玉佩，掛在大帶上。蟠龍與飛燕，天定的良緣。但願他看見這面玉佩，能明白她的心。她從來沒有打算毀他的根基，她確實想過在叛亂平定后處置燕氏家老，一條人命，換取闔族百余條命，總是值得的。可是現在弄成了這樣，她想和他解釋，口信也傳不出去。每一處都有無形的眼睛在盯著，她除了繼續裝作若無其事，沒有其他辦法。

給丈夫挑選姬妾，大概是個女人都不能接受。皇后的身份又敏感，因此她就算不肯見，掖庭令也能夠理解。晚一日通過，則天子晚一日臨幸，作為大勢所趨下最後的掙扎和安慰，這位皇后其實還是很可憐的。

上官照道：「魏尹今早處決了荊王反案共犯，是陛下下的令嗎？」

梁太后道：「各人皆有事忙，難得有這樣的機會，老身俱了拜帖，挨個兒請來的。親戚不走就涼了，到底要互通有無，才得長久。」

衛士將人拖走了，她回頭望上官照，慘然一笑道：「天要亡我了。」

一道淡淡的日光，從琉璃窗外照進來，落在香煙裊裊的銅鶴熏香爐上。鶴的眼睛是瑪瑙鑲嵌的，襯著青黃斑駁的紋理，鮮紅欲滴。熏香爐里燃著沉水，濃郁的芬芳奔襲，暈染得滿堂靡靡。織錦堆繡的帷幕放下來大半，黃絛上栓掛的青璧在清風裡微微搖擺。帷幕懸空的地方隱約能看見內寢的光景，一個絳色的身影在蒲席上徘徊，身姿翩翩，袍裾纏綿。

密令？哪裡來的密令？魏時行眼瞎了不成，居然拿著雞毛當令箭！

燕氏是百年世家，又兼丞相父族，一口氣斬殺十三人，實在是大殷開國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。當時圍觀的百姓都沸騰了，監斬官是在匆促的情況下下令開刀問斬的。十三個人依次在橋畔排開，十三個人頭，十三名刀斧手。一聲令下，腔子里噴涌而出的血衝出去一丈來高，齊齊的一排，把花崗石的地面都染紅了。屍首拖走後，收拾殘局的嗇夫提水沖洗，血水混著泥沙衝進了河裡，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血腥氣，註定這是不太平的一天。

魏時行緩緩搖頭，他對少帝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的，不管丞相多年的栽培和_圖_書有沒有令少帝產生感激之情，留下這巨大的隱患威脅天子權威，絕無可能。如此一想似乎又說得通了，他還記得初領命徹查蜀地兵械一案那天，離宮時在便道上偶遇皇后，皇后同他說了一句話，「上一時不忍，未見得一世不忍」，這句話終於得到了印證，看來少帝果真要著手剷除丞相了。

「上聽臣一言。」斛律普照道，「為今之計是做兩手準備，倘或丞相將計就計，上只能選擇全數剿滅。北軍中的越騎及長水、宣曲兩部胡騎是能夠信任的，加上東宮和南宮衛士，勝算尚且不小。」

忽然想起符節台，立刻從殿里跑了出去。收納印璽的殿宇離得並不算遠，卻生生讓她跑出了一身汗。這個當口，把丞相的父族剿了，遠在軍中的他會怎麼想？看來宮裡當真是有高人，一招釜底抽薪實在用得妙，正打在她和丞相的七寸上。

「那麼陛下有沒有透露赦免燕氏的意思？」

皇后停在帷后復問：「陛下這幾日出過宮嗎？」

醉翁之意不在酒，真是討厭的現狀！天色漸暗，殿里殿外都掌起了燈，火光照得這深遠的殿宇有了家常的錯覺。扶微在歡聲笑語里端著酒爵起身，「今日是太后陛下千秋，臣敬賀太后……」

內謁者令道：「天子六璽中的行璽和信璽，目前收在符節台，其餘四印皆由天子親信的侍中掌管。」

她說好，長長吁了口氣。

時間差不多了，她也應當露面了。從平朔殿到千秋萬歲殿，每行一步，都讓她的心更往下沉澱。

皇后雖然年輕，但話語間總有不容小覷的威儀。掖庭令躬下腰，應了聲不敢居功。

太后臉色微變，她在她的猜度里自顧自又道：「母親往常不關心政局，近來似乎不同，臣想一定是臣的錯，令母親擔憂了。其實母親大可放心，臣已然親政，既有執政的手段，就經得住大風大浪。母親且看著吧，那些宵小朕會一網打盡的，臣還要讓母親安享晚年呢。」

掖庭令帶人去了，皇后命內謁者令留步，屏退了左右，向他詢問天子六璽的事。

帷幕里的皇后語氣平和，頓挫的嗓音里甚至夾帶了一點笑意，「張令辛苦，不過五日工夫，竟都辦成了。」

先前腦子裡亂得厲害，終於逐漸平靜。她看了看天色，將要申末了，摘下一道令牌交給斛律，「密令長水校尉，率長水胡騎伏守朱雀門。只要有動靜，即刻剿殺之，絕不能讓反軍攻入禁中。」

所以彼此間的感情，要經受無比巨大的一次考驗。如果能通過，當然皆大歡喜；如果不能，她失去的會是什麼？年少的愛慕、滿腔的痴情、生而為人的所有樂趣，還有她的性命。

魏htｔｐs://ｗｗｗ.hetuｂｏok•ｃom•com時行還是猶豫，總覺得此事頗為蹊蹺，「前幾日陛下還說過，要等太后千秋宴罷，再論燕氏的罪行……」

上官照和斛律對視了一眼，拱手道：「陛下放心，臣等誓死保陛下無恙。」

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，好像也沒什麼可怕的了。至少最後還有兩位忠心耿耿的侍中在身邊，不算太悲哀。

你會不會將自己的生死，完全交付給另一個人？原諒她生性多疑，她不會只等丞相來解救她，她有自己的安排。斛律普照曾任北軍中侯，緹騎和宣曲胡騎都在他轄下，這個時候只有自己手上的人馬，才能令她放心。如果丞相的南軍不出意外，絕對加大成功的幾率，但如果南軍不像設想的那樣，甚至是……當真反了，她至少不必束手就擒。

帷幕後的皇后頓住腳，慢慢哦了聲，「既然如此，請長御把人引到後殿來。予身上不好，不能出帳，就隔帳相看吧。」

她臉上自始至終都帶著笑，太后的表情反倒顯得肅穆了。扶微只覺得可惜，她曾經把她當作生母一樣敬重，但在得知她舉薦的羽林中郎將果然開始蠢動時，她的心就涼了。

她緊握的雙手漸漸鬆開了，「聽天由命吧。」她笑了笑，「我當了十一年皇帝，人生也算輝煌過了。若註定不能活，也不必怨天尤人，怪自己技不如人。」

斛律普照道是，「北軍壘門內外及四城的緹騎，都已經調至宮城內，只要有變，即刻撲殺。」

生死攸關的時候到了，究竟是繼續執掌江山，還是血濺五步，就看今日一役。對方是什麼部署，她暫且還不知道，反正萬變不離其宗，宮門上進出，總不見得翻牆而入。她已經命宮門司馬關閉了白虎、蒼龍兩門，待到傍晚再鎖玄武門，朱雀門就成了唯一的入口，只等反賊入瓮。

她在殿內慢慢踱步，更漏一點一滴，正合上她邁動的步調。忽聽得甲胄啷啷，上官照從丹陛上匆匆而來，邊走邊向上回稟，「京兆尹今日辰時，于白馬橋畔處斬了燕氏十三人，陛下知道此事嗎？」

她的視線在下首成排的食案后巡視，燕王、臨淄王，定城侯……她冷冷哂笑，敬王源表！居然是那個老實巴交，她從來沒有懷疑過的源表，真是出乎預料。

太后臉上的笑容顯得寡淡，「今日是老身的壽誕，陛下依舊日理萬機，大殷有陛下這樣的皇帝，真是列祖列宗的福氣。可是有樁事，老身聽后十分的不悅。」那微微仰起的唇角逐漸放下來，梁太后道，「千秋壽宴本是陛下的孝心，既然大喜的日子，為什麼要造殺業？老身聽說京兆尹于城南斬殺燕氏十三人，陛下是否應當同老身解釋一下，究竟是怎麼回事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