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鳳髓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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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三章

第七十三章

先帝的兄弟們大眼瞪小眼,臨淄王喃喃自語:「這算怎麼回事?」
眾人惶恐,畢竟是在宮內,那麼高深的宮牆,連逃脫的可能都沒有。到底是有人作亂,還是少帝在玩什麼花樣,誰也不知道。他們只有倉惶對望,養尊處優的臉上從容坍塌,顯得焦躁又迷茫。大殷是個年輕的國家,開國初期勢必有連天的烽火和動蕩,扶微的皇叔們卻沒有經歷過戰亂。光烈皇帝橫掃八方的事迹,僅僅是《大殷本紀》上記載的傳奇,離他們有些遙遠。他們平時無非為一點田地錢糧和朝廷鬧鬧情緒,面對突來的兵戈,不由自主生出天然的恐懼,那慌張的模樣,全沒有祖先的半點風采。
眾人正彷徨,這種事空口無憑,總不能剝了天子的衣裳查驗。這時太后緩步走了出來,冷冷掃了太傅一眼道:「敬王的話,予可以作證,天子偷天換日,確實為女兒身。」
「孤亦可作證,太后的話沒有半句虛言,天子確實是女郎。」
來的當然不是羽林左監,是率領上林屯兵的敬王。長水校尉早已被斛律斬殺,那七百員胡人騎兵聽信舊上司的勤王號召,一同闖進了南宮。越騎抵抗,全軍覆沒,最終敬王與斛律長驅直入,殺到了千秋萬歲殿前。
他伸手來扯她,扶微舉起鹿盧便向他刺了過去。即便是死,她也不能接受這樣的邀請。可惜她的身手根本不如他,韓嫣刺殺她那晚,她和他交過手,他的招式又快又狠,她就算拼了全力也無法招架。他把那顆頭顱打落了,反剪起了她的手,細細的腕子被桎梏,沒有了帝王的不可一世,她只是個羸弱的姑娘。
如沸騰的油鍋里投進了冰塊,轟然一聲爆炸,蓬蓬的烈火向八方蔓延,在場的個個人瞠目結舌。
話雖如此說,她終歸還是弄懂了梁太后反她的原因。
如果皇帝的衣裳剝不得,那麼皇后的出現,便是最好的證明。弱柳扶風的中宮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凜凜的少年。他看著少帝,依舊笑得溫存,「阿姐,只要你束手就擒,我絕不為難你。畢竟你我拜過堂,我心裏認定,你就是我的夫人。」
群臣亂起來,卻又礙於敬王的大軍不能造次。太傅與台閣官員厲聲疾呼:「大胆狂徒,不得對上無禮!」讀書人在真刀真槍下百無一用,沒有人理會他們。
她長出了一口氣,老天爺,總算事態平息了。身後的梁太后卻慢慢笑起來,振了振衣袖,脊樑挺得筆直。
真是奇怪,堂堂的天子,到最後倚重的居然是歸附的南越人和胡人,她大殷的兵力呢?緹騎、虎賁、上林苑屯兵……只有緹騎還能夠調動,餘下的,都成了別人的盤www•hetubook•com•com中餐。
扶微正待問話,斛律將矛一挑,咚地一聲,那人頭翻滾著,落在了她面前。她心頭一驚,才發現她的侍中由頭至尾沒有說過一句話,實在大大的不尋常。
源表是一張木訥的臉,即便到了這時候,仍舊一副後知後覺的樣子,但說出來的話卻鏗鏘有力,「此非謀反,是為重整源氏根基。」尖利的刀鋒向前一指,「少帝乃女流,諸君願以女子為帝乎?」
太后囁嚅了下,欲斥退魏王,還是忍住了。眼下四面都是南宮衛士,有些話尚不好說,再等一等,等真相大白于天下,就再也沒人願意護著這個假鳳虛凰了。
魏王看見敬王壓著腰刀走到隊伍的最前沿,他站在階上破口大罵:「豎子源表,汝成人耶?奪宮造反,以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!」
少帝凄厲的喊聲在宮城上方回蕩,文武百官都驚呆了。天子近臣殺了另一位侍中,少帝幼時一同長大的摯友沒有了,死了,也許還死得糊裡糊塗。
諸王臉上的表情各異,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源表,兄弟們一向不把他放在眼裡,甚至還有些看不起他。誰知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,當初他因無子錯過了皇位,現在又因人丁興旺,轉頭來奪了。帝王家,果然沒有真正庸碌的人,有的只是韜光養晦和隱忍罷了。
兵敗如山倒,即便再不情願,也要面對現實。如果之前十一年的隱瞞是煎熬,那麼這個秘密大白于天下的時候,反而讓她如釋重負。她不懼死,懼的是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。原先她還有一位愛人,一位好友,可是丞相遲遲不來,阿照又身首異處,連曾經信任的斛律也叛變了,還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?
一串腳步聲從邊上的便道傳來,眾人轉頭看,中宮鳳駕緩緩到了殿前。穿著翟衣,戴副笄六珈的皇后緩步行來,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把簪環一樣一樣卸下來,拋在了地上。
威嚴不再的少帝,依舊執拗地維護她的尊嚴。她咬緊槽牙,血紅著眼和靈均角力,男人和女人在力量上有很大懸殊,他臂力驚人,她不敵他。一片混亂里看見他嘴角泄出得意而嘲諷的笑,像一把刀似的,狠狠插|進了她心裏。
金甲的南軍和赤甲的羽林孤兒,如潮水般將一切淹沒。他乘風破浪到月台前,戰馬馬鎧上覆蓋的銀鱗映照眉眼,他的臉上一片死寂。下馬後向上一揖,「臣救駕來遲,請主上恕罪。」
撕心裂肺,痛得難以言表。她https://www•hetubook.com.com大張著嘴哭喊不出來,把那人頭抱進懷裡,隔了很久才嚎啕起來:「阿照……阿照……」
燕王和定城侯一臉莫名,「難道咱們被老二坑了這麼多年嗎?」看了眼曾經三跪九叩過的少帝,搖頭不迭,「實在太兒戲了……」
她卻什麼都沒說,將滾落在地的阿照的頭顱重新捧起來,緊緊摟在了懷裡。
扶微前景孤絕,得不到任何幫助,她噌地抽出了鹿盧直指皇后,「你是何人?究竟是什麼來歷?」
來人是誰?面孔隱藏在兜鍪下的陰影里,分辨不清。扶微試圖鎮定,然而心越升越高,堵住了嗓子眼,快要讓她喘不過氣來。她定睛看,那長矛頂端挑著個包袱一樣的東西,似乎是人頭。誰的人頭?耳朵里嗡聲大作,她不由自主上前半步,那人到了台階下,仰起臉,她終於看清了,是斛律。
當斛律隔著門扉向內傳話,說羽林左監率羽林郎入宮護駕時,他竟一點都沒懷疑。一位是朝夕相處的同僚,一位是天子的母舅,少帝危困之時前來解救,無疑是久旱逢甘霖。他命人將青瑣門打開了,結果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,破空的一記厲斬劈下來,落地的人頭,眼裡滿是詫異和不解。
扶微悵然長嘆,一手抱著那顆頭顱,一手將鹿盧支在了地上。
要一位皇帝當眾脫衣自證,必然是奇恥大辱。靈均一遞一聲叫著阿姐,「只要你肯退位,我的左右,永遠有你一席之地。」
恐怕不太好,她心裏隱隱有失敗的預感。也許長水胡騎不敵,被人先下了一城,現如今能寄予希望的,只有青瑣門上的越騎和宣曲胡騎了。
敬王率領的屯兵若是河流,那麼以驚人之勢包圍整個千秋萬歲殿的南軍,便是江海。
女帝,做得再好也是個女人。江山的主宰必然是男人,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規律。區區樓氏,小門小戶,她向來是不以為然的。還記得阿嬰的母親初入府門,嘴裏喊著「女君、女君」,無時不在她身邊打轉。後來謊稱得男,漸漸變得傲慢起來,可再傲慢,也不過是個賤婢。然而時局在變,樓夫人雖死了,她的女兒卻當權,其後必然大力提拔樓氏。曾經微賤的氏族會像武帝時期的衛氏一樣,一飛衝天,甚至蓋過梁氏。血緣是無法取代的,這點她心知肚明,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推翻少帝,把樓氏連根拔起。羽林左監、左都侯?沒有了少帝,她的舅氏一文不名,卑如浮土。
姜太子的寶林姓梁,和太后是一母所出。若非太子早逝,那位寶林應當升良娣,升太子妃,直至最後當上皇后。如果靈均真是太子的遺腹子,相較於她hetubook•com.com,太后和他自然更親。大殷素重母族,梁寶林幾年前已經過世了,靈均順利上位,太后的地位便愈發不可動搖,梁氏才可能達到輝煌鼎盛的巔峰。
她牽了牽唇角,微乜著眼道:「連朕都被他那張無害的臉矇騙了。會咬人的狗不叫,他三言兩語便借朕之手,解決了荊國和蜀地之間的紛爭。若今日不反,諸位皇叔以為,下一個輪到的不會是你們嗎?」
太后自覺大局已定,神情里多了幾分饜足,含笑道:「口舌之辯最是無用,如今唯一能正名的方法就是脫衣。陛下可否當著滿朝文武的面,除去玄端?」
扶微帶著輕蔑的笑,看向太后。太后大授大帶,盛裝迎接此次的謀反,大概還想著改朝換代后攝政稱制。她曾經和上官照說過,自己乏累起來很厭倦當皇帝,但是又有另一部分人,無比渴望站在權力巔峰,太后就是這樣的人。她痴迷地望著南方衝天的火光,眼裡有癲狂的喜悅。暫時沉默,是因為勝負未定,如果率先進入內城的是敬王,那麼徹底攤牌的時候就到了。
可是這麼多的內情,丞相到底知不知道?靈均不是他的學生嗎,一向老謀深算的人,難道會在這件事上絆倒?她不敢想,害怕一切都是他的手筆,害怕最終幕後的操控者是他,那她一腔的愛慕,就都成了笑話。
少帝不語,保皇黨們卻不甘束手就擒。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,人人都懂。換個人當皇帝,未必比現在好,所以沒有人因太后的發聲認命,「太后陛下究竟得了敬王多少好處,如此誣陷天子?」
敬王的臉上也露出了一點笑意,「何人再敢說孤謀反?孤所做的一切,都是為了匡扶社稷。女主當政,陰陽顛倒,是諸君願意看到的嗎?諸君皆是堂堂鬚眉,怎麼甘於向女子俯首稱臣!」
少帝負手,凜然立於殿前的月台上,赤紅的天河帶在晚風裡獵獵飛揚。她蹙眉南望,照方位辨別,應當是在朱雀門上。可朱雀門是內城門戶,建得異常高大雄偉,那火光是怎麼衝破幾十丈高的門樓,映照到南宮的天宇上來的?
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,怎麼天子成了女人,皇后成了男人,說出來豈不貽笑大方嗎?最後還是太后一語驚醒了夢中人,「不知諸君還記不記得姜太子源述?太子生前雖未冊立太子妃,但宮中有一位寶林。彼時太子薨逝,寶林身懷有孕,為了免遭迫害,于長門宮生下太子長子悄悄撫育,這個孩子,就是今日的皇后。」
內幕一個比一個驚人,文臣武將們除了倒吸涼氣,已經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了。
天子是女流……天子是女流……幼年即位,在位十一年,和*圖*書居然是個女的?這個消息太震撼,不光王侯們,連天子尋常倚重的大臣們都感覺難以置信。
幾位皇叔都大大吃了一驚,「敬王?」敬王那副溫吞的樣子,連多說一句話都嫌累,居然會謀反?
驚天的呼喊,從四面八方涌過來,近了近了……高台甬路的盡頭出現一個身影,絳袍鐵甲,手執長矛。他身後兩丈遠的地方跟隨了黑壓壓的、列隊整齊的軍隊,一步一步向千秋萬歲殿逼來,每進一寸都搖山振岳。
引蛇出洞,花的代價有點大,可是不剷除,就是永遠的病灶。她徐徐嘆了口氣,回身望向眾人,「敬王源表謀反,集結上林苑屯兵夜襲禁廷了。」
她探究地審視他,他終於開口:「臣已將反賊梟首,特敬獻首級與陛下。」
她低頭看,散亂的頭髮蓋住了那張臉,無法辨別是誰。她有些怕,但還是彎腰撥開了頭髮,然後心裏的堡壘轟然倒塌,雙膝一軟,便跪下了。
南宮衛士迅速合圍,人數上是無法和叛軍抗衡的,只有將天子與諸臣圈在他們的保護範圍內。
斛律普照率胡騎鎮守朱雀門,上官照率越騎鎮守青瑣門,一內一外兩道屏障,如果計劃沒有變,這禁廷應當是牢不可破的。然而當頭一道關卡出了問題,那麼第二道便千鈞一髮了。上官照是個簡單純粹的人,其實他並不適合在天子身邊任侍中,因為他善良,容易輕信別人。
如果照著少帝改革的力度來看,其雷厲風行的手段,完全不似女人。但再觀其相貌,確實顯得羸弱和秀致了些,如果是個男兒,也是男生女相。
太後手中的念珠牢牢攥著,幾乎壓進肉里去。等待最是痛苦,她期盼下一刻就城門大破,讓這個藏匿於冠冕下的女兒身見見光。憑什麼樓氏的女兒就活得高人一等?
到底還是太急了,現在回過頭來想,羽翼未豐,親政是大忌。然而後悔沒有用,她是考慮不周,但並沒有做錯。人的命運不可扭轉,是生是死,今天就有決斷。只是心底的炭火燒得太久,一小簇已經熄滅,慢慢變成灰燼。這灰燼在蔓延,從她得知燕氏十三人被處死時起,就不再抱太大希望了。
這下更亂了,連太后都攪合進來,少帝便徹底處於下風了。
假鳳虛凰,一點都沒錯。先帝煞費苦心得來的皇位,還沒坐熱就歸了樓氏的孩子,真可惜。欲蓋彌彰是引人懷疑的源頭,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?一個人要掩藏身份,豈是這麼容易的事。她的身形、她的面貌、她的嗓音,無一處不和她母親相似。天下人看不出,那是因為天下人都瞎了,她卻沒有瞎。
穩如泰山的少帝,終究抵抗不住摯友的死,女人天性里柔弱的部分徹底被https://www•hetubook.com•com激發出來,她抱著那個人頭,抖成了風裡的樹葉。
聲浪越來越近,已經分不清敵我。人群里的魏王從身旁衛士手裡奪下了一柄長矛,一馬當先跳到了月台的最前端,「奪他娘的宮!浪日子不過,誰當皇帝不是一樣!」他扭頭看了少帝一眼,「誰敢上,老子就宰誰,陛下別怕。」其實在他們眼裡,少帝終究只是個孩子。
「姜太子遺孤?真是個大笑話!打著正義凜然的幌子,行卑劣齷齪之事,真叫人嘆為觀止。」她居然輕笑,笑容有種詭異可怖的味道,「爾等逼宮,殺了朕的侍中,如今兵臨城下,自然盡你們顛倒黑白。如果正大光明,為何不上德陽殿對質?朕還是皇帝,你們在這禁廷掀起一片腥風血雨,其野心之昭彰,何必強辯!」
太傅是第一個站出來反駁的,他看了抱著頭顱搖搖欲墜的少帝一眼,高聲道:「反賊莫為自己的野心找借口,分明是你不甘錯失皇位,欲奪位稱帝,唯恐名不正言不順,編造出這樣的謊話來!天子是女流?改吏治、推恩、總一鹽政、鞏固邊防……天下何來這樣的女人?先前市井中便有雌凰雌凰入德陽一說,京兆尹查證有人故意散播謠言,那個人便是你敬王!」
千秋萬歲殿周圍早就埋伏下了衛士,外面兵戎大作,裏面就被圍得鐵桶一樣。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牆,刀鋒一致向前,石亭子里的火焰像無數面旗幟,在刀尖上招展。文臣武將都沒想到這次赴的是鴻門宴,原本好好的太后千秋,怎麼就變成了這樣。
她低著頭,小心翼翼為他梳理頭髮,他閉著眼,再也看不見那眸中爛漫的星辰了。悲到極點,流不出眼淚來,只有大口的抽泣。她想自己真的是做錯了,如果沒有強留他,他現在可能好好的,在某處喝酒酬唱,過著輕鬆快活的日子。她費盡心機斬斷了他的後路,到頭來只是為了讓他死嗎?她究竟做了些什麼?
忽然他一震,那種震動是貫穿整個身體的,彷彿千斤重鎚擊打,連她都能感覺得到。他兩眼深深望著她,眼裡的光從盛大逐漸轉為黯淡。垂首看,右衽的交扣處憑空多出一支箭頭,三棱的箭首上血流蜿蜒,順著那箭脊,滴滴嗒嗒凝成了一灘。
她穿過洶湧的人潮,看見那個鮮衣怒馬,引弓夜射的人。彷彿等了一萬年,他姍姍來遲,耗費完了她所有的期盼和熱情,剩下的只有無邊的荒寒。
她垂下手,用力握住了腰上那面玉佩。衝殺、嘶喊、刀槍相擊的聲響混成一片。所有人都在等,等待叛亂平息,或是重起爐灶。
世事無常啊,空有抱負,到現在當真走到末路了。再多的掙扎都是徒勞,也許只有自行了斷,才能結束這屈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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