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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兩個人糾纏到一起，相隔那麼久，幾乎忘了那種味道。扶微像一條蹦上岸的魚，大口喘息，渴望更多。

他聽見她斷斷續續的話，極力自持，勉強了半天才拱手向她長揖，「臣無恙，唯……日夜思念嬌妻，時刻如在深淵。」

小小的烏桓，只要下定決心討伐，並不是難事。她嘀咕著，「倒像是我耽誤了你似的，等你還朝，愛怎麼調兵遣將全在你。」她甜甜道，「反正一切都是為了子息，阿翁的基業創得越大，他將來越得益。」

怕他離得太遠，唯恐車輦跟不上，她上車后便探出支窗向前看。他翻身上馬，動作洒脫矯健，就是這個人，明鎧烈馬，號令八方，是她的郎君。她的兩手扣著窗沿，把臉枕在手背上，哪怕遠遠看著他的背影，也讓她心懷感激。

他訝然看她，她咬著唇，還想閃躲，他卻不讓。帝王的皮膚是用金玉作養的，每年御用的玉龍膏和熏香、浴葯，耗費不下萬金。結果養來養去，竟成了這樣！

他餓虎撲羊式的撲了上來，她驚呼一聲，沒有了后話。

「大將軍辛苦。」她哽咽著，哭著，還要裝得頑強，「上年一別……至今，大將軍……別來無恙。」

她噯了一聲，「當真要把一年的虧空補全么？」

他果然忘了難過，似乎有點不好意思，目光閃躲著，「我在路上就想好了……」

「我的心裏……破了一個大洞，日日冷風澆灌，從這頭進去，那頭出來……好痛。」他把臉埋進她肩上柔軟的衣緞，多久了，他在軍中放眼所及，都是晦暗冷硬的鎧甲，幾乎忘了溫暖嫵媚是何物。她讓他嘗過情滋味，試圖戒除，活著味如嚼蠟。就像她說的，見識過山嶽，如何屈就丘壑。感受過繁花似錦，便再也回不到平淡了。

他說不出話來，只有愈發緊密的擁抱，把她壓進他的身體里，才能修補他胸口曾經缺失的那一塊。

戀戀不捨分開，待冷靜下來才想起兩邊的眾目睽睽。各自回頭看，侍中們早就有了心理準備，不過別開臉看山間飛鳥，欣賞春日美景。大將軍身後耿直的郎將們則不是，他們如遭電擊，兜鍪下的臉五光十色，大概一直以為上峰是寧折不彎的偉男子，結果沒想到，他居然是這樣的大將軍！

說的都是真心話，不必多麼情意綿綿，已經足夠扶微品咂了。她在朝堂上，見慣了大風大浪，談笑間就能斷人生死，可是唯獨這個情字，是她永遠難以邁過去的坎。她嗚咽起來，不管不顧，「我已經和人說，我是斷袖了。」

眼淚自長長的眼睫下源源流淌，她說：「我也是呢，好幾次想死。」

遂一和-圖-書場亂戰，天昏地暗。她仰起身子，把自己綳成了一張彎弓，輕輕低吟著：「如淳……」他到底反客為主了，每一擊都滿含愛意，貼著她的唇說：「阿嬰，我們要個孩子，就今天。」

入禁中，戍守的緹騎、衛士皆俯首，他便那樣公然牽著她的手，走過高台甬路，走過凌空復道。從沒想過有這一天，真是古怪的體驗，沒有公開身份，公開了取向，也可以活得很囂張。

大將軍臉上表情一僵，「怎麼可能！」什麼也不多說了，揭開了她的右衽，「是否生疏，一試便知。」

再說這個時候議論這種話題，豈不大煞風景嗎。她翻身把他壓在身下，酡紅的臉頰，含羞帶怯地搖曳，「我不想半途而廢，有什麼話，過後再說。」

當然現在是顧不上揣摩這兩個權力頂端的人，究竟是什麼想法了，眾臣紛紛長揖執禮，「拜見陛下，恭迎大將軍還朝。」

他撐著身子滿臉痛苦，懊喪地不停捶打自己，「我究竟做了些什麼！」

她睜開眼，抬起兩手捧住他的臉，含笑安慰：「幸好我活下來，等到你回來了。郎君，你可還記得，我喝那個葯，一年期滿了，我們可以要個孩子了。」

他一驚，忙拉過她的手臂湊到燈下看，那麼多，整整齊齊的十余道，全是割傷后留下的傷疤。

兩天沒出溫室，精神恍惚，雙腿發軟，那個接風的大宴說取消也就取消了。扶微不明白，他怎麼會有如此無窮的精力，她倒在那裡奄奄一息，他卻還有力氣穿戴整齊，活蹦亂跳地出去找吃的。她承認這項運動很叫人喜歡，可是太多也會受不了。所以他又靠過來時，她撐住了他的胸膛，「天子與大將軍死於溫室，會被後世笑話的。」

其實這場分離，沒有誰對誰錯，是無數的變故和巧合促成的。感情太深，以為再也不可相見，也未曾沖淡在彼此心裏留下的痕迹。她撫摩他冰涼的甲胄，「這回就是一生一世，你要答應我。」

她眨了眨眼，好像又有眼淚要流出來，「那些遺憾，終是你我心頭的疤，我知道想忘不容易，他們也不該被遺忘。但是如今於我，你才是最重要的。不是有句話么，叫得饒人處且饒人。已經一年了，就算是懲罰，也足夠了。難道要耽擱終身才好嗎？」她可憐兮兮的，水光瀲灧的眼睛，紅紅的鼻子，小聲說，「你可以策馬天下，我卻只能在宮裡等著你。」

她迷迷糊糊想，這人真是傻，孩子也不是說有就能有的，一次未必行，可能要好幾次。結果了不得的大將軍，把原本十天才能完成的任務，兩天內就辦完了。

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她鬆了口氣，頷首說好。留戀再三地望他，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，是個再無遺憾的，滿足的小婦人。

他含笑看她，眼中滿是繾倦。復又把她摟進懷裡，喃喃說：「是我不好，對不起你。」

建一座城，只為一人。她低眉淺笑，玉色的寢衣襯著那雪白的臉頰和頸項，十分害羞的模樣。

她笨拙地把雙手覆在他胸口，「我給你堵上，堵上就不痛了。」

放輕了動作撫撫他的頭髮，他有時候孩子氣，叫她沒有辦法。她以為他捧著她的手臂，是對那些累累的傷痕滿含歉意，慢慢發現他的目的並不單純。親完之後便轉移了，向上向上，落在她胸前。

湯丞相率百官散去了，連侍立的人也被黃門令遣了出去，殿里只剩下她和他，面對面站著，簡直要疑心此刻是否身在夢裡。

太傅擺手，「不不不，大將軍屢次救上于危難，克勤克儉，數十年如一日，為大殷立下汗馬功勞，老臣愧不能比。」

他痛不欲生，「為什麼？你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？」

她閉上眼睛，感覺心在胸膛里直蹦，蹦著蹦著，幾乎要燃燒，「以後長相守，好么？」

「是金城郡么？」

他百忙中抬起眼來，「不好嗎？」

太傅及眾臣早已經入宮等候，路寢的台階頗高，天子理政的地方，規格只比外朝略低罷了。諸君手持笏板，朝服儼然，不停向外張望。忽聽見高高的一聲：「上至。大司馬大將軍至。」月台的邊沿緩緩有兩個身影登上來，起初及目是並肩，漸次看到了，他們是攜手而來。天子乖巧地偎在大將軍身旁，沒有帝王氣象，甘於被他的光芒掩蓋。眾臣納罕，分明是兩個男人，看上去卻又那麼般配，好生奇怪！

他輕聲哽咽，頓了頓，貼上她的唇，然而那唇顫抖，連吻也不成了吻。

本以為大將軍會謙虛一番的，結果人家笑笑，居然生受了。

他不這麼認為，都是因他留下的，是他做的孽，時刻提醒自己，虧欠了她多少。她起先還掙，後來便隨他了。能被這個人愛著多好，她一向是強硬的脾氣，不願意服輸，可是遇見了他，好像從來也沒有真正勝利過。

他說不是，一面笑起來，「在蕭關外，我上年就斥資修建，再等兩年應當差不多了。」

接下來便是雞一嘴鴨一嘴的道賀，恭喜大將軍榮升，官銜實至名歸。縱觀古今，大將軍英才可羡，無人能望其項背。那位游刃朝堂的熙和帝呢，只是靜靜看著，目光柔軟得滴出水來，這便是重臣和寵臣的區別待遇啊。

完全是家主回來，感謝各位家丞操持家和圖書務，照顧女君的做派啊。太傅暗暗想，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好上的呢？是大將軍為相時，夜宿章德殿那夜？還是天子大婚後，大將軍抱病，天子整夜侍疾那晚？年輕人的世界，真是讓人難以捉摸，女婿和丈人爹攪合到一起去了，說出來好像是個醜聞，可是人家滿臉不在乎啊。有沒有誰想反對這段孽緣？畢竟天子還沒生育後嗣，斷袖斷得久了，身體會不會出問題？然而面對著手握重兵的大將軍，反對之聲只好咽下去，惡勢力嘛，不是那麼好對付的。

他說好，「我答應你，一生一世，再也不會輕言放棄。」

他呢，終究是個驕傲的人。去北地，他後悔過，雖然一大半是為了守住她的基業，一小半也是為了逃避。可是有些感情，真的到死都無法擺脫，他欲創大業，然而心魔纏繞，讓他不得不屈服。他到現在還在懊惱，「烏桓擾攘，只要上城樓，就能看得見瀡河那邊烏桓人搭設的營帳。我原本打算今春呈報朝廷，擊殺之的……」他在她耳邊說，「如今看來是不能了。」

別人怎麼看待都不重要，侍中也好，他的近侍也好，天子和大將軍就是有染，又怎麼樣！她終於可以嚎啕大哭了，否則對不起他「自甘墮落」的決心。用力扣住他的腰，一手捶打他，「你為什麼一去那麼久！為什麼！我不傳你，你就不回來了，你管過我的生死嗎？」

他把她的手從肩頭拿下來，轉過身，放低了姿態謙卑地看著她，「可是我擔心的是，你因上官侍中，不肯再給我機會。」

扶微小聲啜泣，不想讓他看見她的醜樣子。她想象過見面時的場景，自己應該是骨氣洞達的，至少讓他覺得她混得不錯。可是事與願違，她那麼丟臉，連控制情緒都做不到。眼淚拭了又流，拭了又流，最後管不了了，迎著風，任它灑在衣襟上。

扶微倒覺得沒什麼，眼前的甜蜜早就沖淡了往日的痛苦，她說：「我都忘了，不要提他。其實我去接你的路上還有些擔心，怕你因燕氏的事，不肯原諒我。」

他何時都是含情脈脈的，唯恐自己莽撞弄疼她，走走停停留意她的反應。久曠的身體，幾乎要了他的命，可是她不適，他只好頓下來，吻吻她的脖頸和肩頭。然後吻再逐漸蔓延，儼然隨著軀幹伸展的枝葉。她的上臂纖細，論骨架，真是個玲瓏的姑娘。一片昏昏里他茫然遊走，觸到她的前臂，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。以前分明細膩的肌理間，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起伏的結締，一道接著一道，甚至不用看，便能分辨出來。

他喜歡牽起她的手，吻那些嶙峋的傷痕，www.hetubook.com.com她總說不要，「多不好看，全是我做的傻事。」

他的手在她全身遊盪，越過高原，淌過幽谷，尋找終點。他覆上來的時候，扶微還在想，跑了那麼遠的路，又做這麼激烈的纏鬥，不會累癱他嗎？可他似乎樂此不疲，她見這樣，便也不擔心了，只要他喜歡就好……

「好是好，可來日方長呀……」

「奔波千里，累了吧？」她把甲胄一件一件整理起來，放在一旁的案上。然後拉他坐下，跽在他身後，為他揉捏肩膀。

她囁嚅了下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，「有時候忍不住……」她指給他看，「這是因為太想你，這個也是……這個也是……」

陽春三月啊，多好的時節，萬物生髮，情人迴轉。她閉上眼睛，緊緊貼著他的頸窩。好了好了……她慶幸不已，因為劫難，更懂得珍惜，以後她要學著怎麼當個好妻子，信任他，將一切交付他。

允文允武，國之棟樑。扶微微笑，輕輕放下了檻窗。

這場百官的集結，天子是陪襯。扶微站在一旁，看著他拱手向諸臣還禮，「如淳赴北地一年，朝中大小事務仰仗諸君。諸君恪盡職守，輔佐君王開創大好盛世，請受如淳一拜。」

他說好，溫暖的唇移下來，吻她的鼻子，「我在外，想你想得生不如死。」

他怔了一下，臉上掛淚，表情獃滯的樣子有點蠢相。然後便破罐子破摔了，上前一步，把她緊緊摟在了懷裡。

扶微忙抱住他，「不怪你，你也是沒有辦法。畢竟十三條人命啊，都是你阿翁的兄弟們。」

他眼巴巴地看著她，「臣年紀大了，此時不努力，什麼時候才能有兒子？早點生一個，等他長大我就帶你走，帶你去看我給你建的城。」

他心裏是難以形容的滋味，抬手壓在她手背上，「阿嬰，我一去整年，這一年你很艱難吧？」

彼此隨身的人馬都相隔很遠，長長的大道上，他和她是擺脫了牽絆的兩束光，迎頭撞上，停下對望。她的眼睛里裝了萬水千山，千山杳杳，常在他心上。他喚了聲陛下，這聲音好像不是他發出的，自己聽來也隔得很遠。他不知怎麼表達他的心境，只是看著她，痴痴的，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下，吞到肚子里，今生今世再也不用分開。

大將軍說：「太傅不必多禮，你是元老重臣，多年輔佐天子，勞苦功高。」

他心酸難言，趨前身子吻她的額頭，「我們浪費了那麼多時間……」

他如天神臨世，來到她面前。堂堂的男兒，鞍馬鮮煥，器宇軒昂。一如她第一次見到他時，他從軍中歸來，帶著滿身的戎馬輝煌，面見君王亦毫無卑屈，舉手投足間有縱情天下的豪和_圖_書邁。十幾年過去了，不管山河如何輪轉，故人如故。她仰望他，彷彿他才是主宰，她不過是他身旁急於依附的浮萍，有了他，她才有根。

他一手牽上馬，一手攜起她，送她返回金根車。她到木階前不肯登車，他在她手上一握，「臣為上開道。」

回首過去的一年，不敢想象，她行屍走肉一樣活著，權力沒有帶給她任何美好的體驗。從先帝手裡承接衣缽后，獨斷天下是她的夢想。她一面愛慕他，一面謀划著擊垮他，最後她做到了，可是忽然發現一個人那麼寂寞，原來和他並肩才是最大的趣致。現在他回來了，她終於可以放一放了。再不服輸的女人，也有乏累的時候，累了有人給她撐腰，才是最大的成功。

分別一整年，再回想前塵，恍如隔世的感覺。她淚不能止，他俯眼看她，消瘦的一張臉，一瞬就讓他心頭刀絞一樣痛起來。

柔情蜜意好像一瞬被卡住了，男人到底是男人啊！她側目問：「已經一年了，你沒有機會勤加操練，不會又像頭一回那樣吧？」

他不由笑了，飛揚的長眉，齊整潔白的牙齒。大司馬大將軍，真是個惹人愛的男人。

大將軍談了北地的見聞，順便吩咐幾項亟待改革的政策，諸臣無不遵命。天子下令明日于德陽殿設宴，為大將軍接風，大家高高興興遵命，接下來便識趣地告退了。想來人家君臣還有很多「機要」必須秘談，他們戳在這裏，顯然多餘。

他向她伸出兩手，手心向上，她把自己放進他掌心，笑容里有扭曲的線條。心裏的感情太豐沛，當說的時候竟說不出來了。拉他往路寢那頭走，穿過長長的甬道，走進溫室。溫室還是原來的樣子，瑞腦常燃、明珠高懸。她在一片溫暖的光里為他摘下兜鍪，素手纖纖解開腰帶，然後蹲踞下來，卸下髀禪。

太傅內心戲很足，想得群魔亂舞。大將軍客氣，大家都要把腰再彎下去一點。太傅隨波逐流，誰知有人適時在他胳膊上抬了一下，他向上看，是大將軍。他面目平和，一張勻停雅緻的臉，果然很有當男寵的本錢。

他倒不以為然，天子都宣布了，他不在乎得個佞臣的名聲。其實這樣也好，將來的後路必須開始考慮，已經蹉跎了那麼久，沒有理由再遮掩了。

大將軍威風凜凜，護送君王入城，萬點金芒在他肩頭閃耀，朱紅的斗篷越發襯得他皎皎如日月。城裡百姓見了，慌忙放下手裡的活計肅立行禮，從閭里到朱雀大街，一路人潮湧動。大殷只有在開國時才設立過這樣的官銜，大將軍常有，而大司馬大將軍不常有。位在丞相上，卿以下相見必參拜，已經是為官最高的榮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