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鳳髓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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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

番外

扶微撅起了嘴,這話一聽就不像正經人說的。他當然比兔子狡猾多了,他是老狐狸。
她嗯了聲,昏昏欲睡。
百官漏夜又趕回了京城,山上的林光宮裡,先前的慌亂已經過去了。宮人重新燃上香,淡淡的果布覆蓋住隱約的血腥味,這寬大的殿宇又是一室如春。
大將軍還在動之以情曉之以理,天子不愛聽,眼睛瞪得大大的,「你再聒噪,我要動胎氣了。」
太子很聰明,十歲的心智已超出同齡孩子一大截。帝王家的男兒,對政治有天然的敏銳,加上大將軍潛心的輔佐,這滿朝文武和他機辯,無一勝者。
雖然不害有點蠢,沒有回答到點子上,但他忽略了她的肚子,對她也算是種鼓勵。她平了平心緒,聽見南宮的晨鐘響起來,卯正快到了,於是一抖袍角邁出小寢,登上了天子行輦。
大將軍給她捋了捋散亂的發,在她唇角親了一下,「那我不說話了,你好好休息吧。」
光陰荏苒,十年眨眼便過。天子後來沒有再生,膝下只有太子汲一個,但單單這一個,就已經賽過千千萬萬個了。
太傅只顧揣摩大將軍,竟忘了頂要緊的事。還是丞相提醒他,「張老,陛下喜得貴子,臣等應當一同前往才是啊。」
天子杏眼圓睜,吵不過他,一下就癱倒了。大將軍見勢不好上來查看,她擰過身子滿臉委屈,「不要你管。」
湯丞相朝建業拱了拱手,「唐令為我等帶話給陛下,請陛下節哀,看著皇子吧。」
終於移到甘泉宮去了,甘泉宮緣山劈道而建,自前朝起就作為天子避暑的勝地。經過多次大規模的重建,到今日有十二座宮掖、亭台樓閣數不勝數,其規模之宏大,與大內無異。但皇城是作理政之用,這裏卻是為消遣,因此相較而言,反而是甘泉更有毓秀之風。
堂上一片憂君之聲,她聽后抿唇一笑,「多謝諸君了,幸而朕有大將軍、丞相及堂上諸君,政務尚且不至荒廢。只是常覺力不從心,因此于燕朝接見臣僚,亦是無奈之舉。」
時間恍惚又回到十五年前,錦衣快馬,縱情天下。誰也沒有老,都停留在最好的年華。此一去是個新的開始,過去為江山而活,以後的日子,便要為自己而活了。
大將軍的意思是眼下即刻備戰,糧草先行,各地人馬到位便可開戰。天子卻並不贊成,「目下是八月,一切就位應當在十月底。北方奇寒,大將軍不是不知道。別處遣兵至北地,兵將未必能夠適應嚴寒。烏桓人常年居於瀡河以西,對那裡的氣候了如指掌,天時地利皆在烏桓一方,大將軍覺得此戰可行?」
扶微的產期在來年正月,時間逐漸臨近,大將軍嘴上不說,在官署時整天心神不寧。
他說春生葉,一面微笑,「我想帶夫人回家,總不能讓我做一輩子的上門女婿吧!」
天子面色不豫,「那據大將軍所言,應當置兵卒性命于不顧,選在大雪紛飛的時節作戰?」
於是千乘萬騎出御城,直奔甘泉山。不過畢竟帝王游幸之所,沒有天子詔命,百官不得上山,只好在山下雲陽宮等候消息。太傅和宗正站在檐下,眯覷著眼看山間雲霧裡的宮殿群,上年夏天極熱,對等的,接下來的冬季就異常冷。
扶微心滿意足,倚著大將軍道:「孩子長大了,你我的約定也該實現了。為不枯娶一位太子妃吧,你看誰家的女公子好?」
眾臣長長應「諾」,扶微就是勞心的命,恐怕不到臨盆那刻,她是不能真正歇下來的。
「不害,我是不是胖得厲害?」
大司馬大將軍執笏揖手,「陛下的病勢從立夏而起,依臣之見,恐怕是暑氣入骨所致。今年年景不似往年,酷暑炎熱,十年難遇,唯和圖書可慶幸的是雨水充沛,百姓未遭旱災之苦。臣記得自文帝時起,天子有遇暑幸甘泉的慣例。陛下登基至今,從未避暑,既然聖躬違和,何不換個地方頤養,待天氣轉涼,必然大安。」
他們在孩子面前,從來沒有隱瞞過,不想讓他因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而感覺失恃,這樣對他不好。
「早些娶親早些有后,不好嗎?當初我不幸後宮,老師急得夜不能寐,如今到了太子這裏,為什麼又不贊同了?」說著變了臉色,「難道我堂堂的大殷太子,還配不上公孫家的女兒?」
終於天子有了退位的意思,太子十二歲那年就匆匆行了冠禮,甚至將六璽、虎符和使節,也一併交給他保管。該準備的都準備妥當了,扶微問太子,「若令你登基,你可能保這大殷江山萬年不朽?」
「接生的三人,日後都是太子傅母,絕對靠得住。退一萬步,我覺得現在就算把事情捅破也不要緊了,諸侯王已經不成氣候,天下盡在咱們手中……」
攻打烏桓的政命下達了,大將軍給連崢寫了封簡訊,打算飛鴿傳書。葦桿綁在鴿腿上,卻拋了幾次都沒成功,鴿子不願意起飛,在半空中轉了一圈又落下來了。大將軍百思不得其解,這位英雄就是當初長飛千里,為他們送信的那隻鴿子。明明金城郡到京城的路線很熟,它也算老手了,以前幾次總能圓滿完成任務,不知這次怎麼這麼不合作。
轉天扶微滿心歡喜向太傅提出,誰知太傅並無喜色,「太子年幼,何必這麼早為他娶親呢。」
丞相彎腰看那雙黃眼,沉默了半天忽然想起來,一拍手道:「我竟然忘了先前的許諾!」
其實穿上冠冕,就已經在黃銅鏡前照了半天。本來診出有孕,大將軍已經不讓她臨朝了,可是近來機務很忙,好些大事要做決定。加上她將近兩個月沒有露面,朝野到底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,說天子問政只聞其聲,不見其人,不知帷幕之後究竟是不是熙和帝。陛下原本身體健朗,然大將軍回朝後糾纏不休,每每徹夜共眠,天子年紀幼小經不得,要作下癆病了。
天子不臨朝,事實上大將軍是總攬全局的人,反正過去十年都是如此,大家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。各地奏疏送來了,台閣篩選一遍,丞相篩選一遍,最後才進大將軍官署。今天大將軍心頭總是咚咚急跳,手裡抓著簡牘,腦子裡卻在思量,等要緊的政務處置完了,他就去甘泉宮陪扶微待產。
她拿腳輕輕踢了他一下,「怎麼不說話?」
這老臣膽子果真不小啊,怕太子是大將軍和李夫人所生吧!扶微聽完他的話,怔了片刻,忽然笑起來,「被老師看出來了?」壓低了聲,湊到太傅耳邊道,「老師說得沒錯,不枯是大將軍的兒子……我與大將軍的兒子。」
沒過多久就有消息傳來,說生了,果然是位皇子。建業的臉上不無哀愁,「只可惜李夫人血崩而薨,陛下悲痛欲絕,便不見諸君了。諸君先回御城吧,待處置完了李夫人後事,上便攜殿下回禁中。」
扶微挺著大肚子,手持漆勺正澆花,看見鴿子幾次起落,最後翅膀險些撲到大將軍臉上,她站在一旁取笑不止,「不要總想著指使人家,人家翻山越嶺難道不累么?半路上遇見老鷹多危險,你知道嗎?」
太傅這一喝,在場眾臣也如淋了雨的□□一樣,大眼瞪小眼。大將軍的不可一世,大多數官員都領教過,太傅這麼不留情面,恐怕不太好收場啊。
盛夏時節,氣候總是多變。昨夜晚間下過一場大雨,今早殿門打開,一股水澤之氣迎面而來,彷彿炭火忽遇清泉,一絲一縷沁入肌理的涼意,令人無比暢快www•hetubook.com•com
扶微權衡再三,自己在軍事上確實不及他有經驗。烏桓的事拖了一年又一年,祖輩沒能完成,或者自己這代就試一試吧。
扶微點點頭,經過漫長的煎熬,有一刻真想放棄,生孩子太痛了,痛得她幾乎後悔為人。現在苦難結束,看見孩子的那刻,她又高興起來。雖然紅紅的一團丑得厲害,但傅母說過兩天就會好看,她在等著,等紅褪盡了,看看他究竟是什麼模樣。
卻非殿里數百郎中夾陛,官員們已經在大殿兩側靜候多時,常侍郎高唱一聲「上至」,所有人皆長揖參禮。天子的鞋履從中路上走過,腰上燕牌與雜佩相擊,金玉之聲悠悠入耳。殿宇深廣,腳步漸至御座,待得天子和大將軍歸位,才聽見常侍郎又唱一聲「制曰:可」,眾臣方直起腰來,紛紛入座。
太子拱手,「可否萬年不朽,臣不敢保證。但臣可向阿母允諾,臣在,大殷便在,臣會創出一個盛世,給阿翁阿母看。」
大將軍漸漸抽身,脫離朝政,天子事忙,有一個月未見到父母了。等騰出時間來趕往甘泉,到那裡才知道他們去了蕭關,阿翁帶著阿母,看他為她建的那座城去了。
宗正搓了搓手,「應當不要緊吧?」
然而太傅越看越覺得奇怪,太子長得為什麼這麼像大將軍?天子的兒子,和大將軍半個銅子兒的關係都沒有,不像乃父像燕相如,實在匪夷所思。
之前堆積的要政,諸如擴充戍兵,新置五郡等,她一樣一樣問得很仔細。如淳是不可多得的人才,當丞相時治理朝政,為大將軍時統籌軍務,沒有一樣不叫人放心。可是朝堂之下恩愛逾常,不代表政見永遠統一。他主張驅逐烏桓,扶微認同,但在出兵的時間上發生了分歧。
他想了想,說好。
他甩了甩袖子,「不屑與沒有遠見的女人作口舌之爭。」
她納罕,「還要換地方嗎?搬到哪裡去?」
太子汲君臨天下了,熙和帝退位,隱居甘泉宮,大將軍依舊在朝,還是為了輔佐少帝。不像當初熙和帝與他的劍拔弩張,大將軍對新君十分耐心,就算政見不合也不上火,看向上首的時候,如同所有當父親的一樣,眼裡滿是驕傲。
大將軍面上平淡,言語卻鋒芒畢露,「上說得是,臣在北地一年,了解當地氣候,正因如此,才更屬意冬日作戰。瀡河寬三十丈,南起哀牢,北至小月氏,分割大殷與烏桓,乃烏桓千年屏障。臣記得成帝時期,朝廷曾出兵攻打,五萬大軍行至瀡河無法橫渡,最後只得敗興而歸。如今上欲重蹈覆轍乎?」
司馬的話還沒說完,大將軍便匆匆跑了出去。眾人目送他,大將軍之失態,甚至跑丟了鞋也沒顧得上撿。太傅對插著袖子耷拉上了眼皮,看大將軍跟前的丑家令縮頭縮腦跑進來,把那隻履拾回去。暗中嘀咕起來,後宮妃嬪生孩子,又不是他的夫人生孩子,他這麼慌,犯得上嗎?不過話又說回來,一個而立之年還沒娶妻的人,心理難免有點扭曲。借別人的喜事自己高興一下,非但不為過,還有種說不出的淡淡的悲涼呢——怪可憐的!
不欲束縛他,就盡量養成他遠大的抱負,及操控全局的能力。十四歲的天子,有強硬的鐵腕和溫和的心。既不會受制於人,也不會橫施□□,太上皇和大將軍夫婦觀察了幾年,很是滿意。
太傅茫然點頭,「這是陛下的第一個孩子,但願是位皇子,兒子多了不用愁。」
與朝堂闊別,過去的十二年從來沒有過。她是個重權的人,即便曾經打算為了愛情放棄,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后,還是會戀棧。大將軍後來說起那時聽聞她打算退位時的感受,「要一hetubook.com•com個野心勃勃的人放棄權力洗手作羹湯,聽上去像笑話一樣。你是伴隨權力而生的,不單你,還有你的兒子,你的孫子……我呢,是你前行路上的基石,與其以後殺回來□□,還不如現在緊緊抓在手裡。」
扶微點了點頭,提起袍角踏上去,眼尾能看見他在一旁護送,心裏是安定的。只不過現在的體力不像以前了,肚子里懷著孩子,不敢動用腰腹的力量,所以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。二十丈的台階,她走了很久,走得鬢角都汗濕了,但是登頂的那一刻,清風徐來,先前的辛苦也值得了。
他寸步留心,當然早就觀察好了,「小住可以,常住斷不行。山裡寒氣重,對你身體不好。等要臨盆前再回這裏來,敷衍一下百官就可以了。」
忽然她一聲驚叫,把他嚇了一大跳。他猛然站起來,「怎麼了?」
扶微所住的是林光宮,建於高台之上。從圓闕過來需步行二百,長長的飛閣輦道兩旁,供著捧銅盤承接雨露的仙人。再往前隱約可見林光前殿,正脊上五尺高的鎏金銅鳳,正隨山間風向不停旋轉。有了這些華美的裝飾和山水的襯托,連綿的宮殿建築便顯得格外雄偉非凡。
扶微很小的時候來過這裏,那時丞相攝政,她就像個傀儡,是身邊這人做戲的道具。時間過去得太久,印象也有點模糊了,大概因為心境不同,這次切切實實感受到了甘泉宮的美。她眯著眼睛遠望,「宮室圍以閣道,像個鐵桶,人在裏面,就算叫破喉嚨,外面的人也聽不見。」
朦朧的月色里,一雙柔荑伸過來,在他手上按了一下,「我都沒有遺憾,你遺憾什麼?」
「還有烏桓之戰,有捷報傳來。衛將軍驅逐烏桓殘部五百里,那些烏桓人成了一盤散沙,只剩下老弱婦孺,暫且押回金城郡安置了……」
扶微料定他有顧忌,便請他暢言,太傅支吾了半晌,「臣是覺得,太子年少,行事尚有不周之處。況且……陛下恕臣直言,殿下肖似大將軍,臣是怕……」
他攏著袖子蹙眉,「我又不只一處別業,狡兔還三窟呢。」
他今晚感慨良多,「信鴿都成婚了,我卻沒能給你一個名分,是我長久以來的遺憾。」
扶微站住腳,深深吸了兩口氣,四個月已經開始顯懷的孕肚,因那一吐一納,起伏驚人。黑與紅交織的玄端是帝王臨朝的裝束,玉帶很寬,足有三寸,帶下是織金綉龍紋的蔽膝。以前蔽膝齊整,覆蓋玄裳如飛流直下,現在不是了,龍首微隆,兩隻龍眼尤其突兀,清瘦的帝王腰下發福,看上去有點奇怪。
上首的天子滿帶歉意,「近來朕欠安,多時未見諸君,甚是想念。諸君知朕耳疾,後來又添頭風,上月起無端雙腿浮腫……」天子長長嘆息,「朕也不知是何緣故,想是熒惑守心沒有應驗,所以格外多災多難吧。」
扶微歡天喜地,「孩子動了……」拉著他的手來感受,渾圓的肚子中央鼓起一個包,不知是小手還是小腳。
所以最後在甘泉的確沒住上幾天,朝中的事她和他都不能不聞不問。春生葉就在城外,比較方便,當真不停來回奔波于御城和甘泉山,大將軍這輩子就別想再有第二個孩子了。
「怎麼能不管!」他氣咻咻的,可是撫她肚子的手柔軟而溫暖,「疼么?我去傳侍醫。」
太傅一驚,慌忙擺手,「老臣絕無此意,請陛下不要誤會。臣只是覺得……」話不好說,到了嘴邊,不得不重新咽了回去。
她閉著眼不說話,緊抿上唇,把那秀口抿成了一條線。
大將軍自然有他的看法,「陛下十歲那年,臣曾經教導過陛下,以正治國,以奇用兵。要想大敗烏桓,只有選在https://www.hetubook•com.com隆冬。北地十月冰封千里,瀡河冰層之厚,幾萬兵馬可如履平地,正是我軍出擊的大好時機。烏桓人欺大殷官兵畏寒,以往入城搶殺常選在隆冬,戍守軍士抵抗不及,屢遭屠戮。幾十年的姑息養奸,難道陛下覺得還不夠嗎?我大殷兵強馬壯,只要做好禦寒的措施,度過瀡河殺烏桓人個片甲不留,便可永絕後患。烏桓遊牧,白馬一帶是他們的領地,只要將此處拿下,他日攻取唐發、旄羌便易如反掌,請陛下定奪。」
他不說話,只看見肩頭起伏,大概氣得厲害。
大家正彷徨,聽見官署司馬到門上,恭恭敬敬喚了聲大將軍,「甘泉宮傳話來,李夫人臨產了,陛下急令……」
懷孕的女人,難免脆弱些。他兩手抄到她身下,將她輕輕托起來,抱進懷裡,「你放心,朝中可用之人多了,不需我親自督戰。我會陪著你的,絕不讓你一人,你放心。」
「要戰可以,從朝中挑選良將封征西將軍,你不可親自督戰。」她剜了他一眼,「你不在,我會害怕的。」
扶微睜著兩眼仰望星空,「期望有什麼用,在位一天,我就一天不能嫁給你。」說罷翻身靠過來,「等我們出了蕭關就成婚好不好?空空的城裡只有我們兩個人,想怎麼操辦都可以。」
他起身欲離開,她卻抓住他的手,甜甜地枕在臉頰下,「等我小睡片刻,再同你說話。」
他看著又覺得好笑,「政見相左,不帶進閨房,這是你我早就說定的,你要反悔?」一面在那唇角淺淺的梨渦上吻了一下,「我十四歲從戎,大小戰事經過無數,你應當相信我的部署。只要計算得宜,十日之內就可橫掃白馬,我給你立軍令狀還不行嗎?」
建業自然道好,「諸位大人辛苦了,天寒地凍,一路小心。」
月朗星稀,納涼的好時機。花園裡擺了一面獨榻,天子卧于上,大將軍坐在一旁打扇。
所以沒人勸架,更沒人站邊,朝上不歡而散,彆扭的氣氛也蔓延到了卧房裡。
一個生命要用另一個生命作為交換,世事真的太無常了。
大將軍蹲在天子的寢台前,緊握住她的手不肯鬆開,「孩子交給乳母了,餵飽後會抱過來的……」
初為父母的兩個人緊緊相擁,因感動抖作一團。有一個生命在長成,一頭牽著她,另一頭牽著他。將來不知是個什麼樣的孩子,也不知像誰更多一點。總之滿懷希望,家裡添丁,是比升官發財更叫人高興的事。
但是很快她就聽見他輕聲的飲泣,把她的手牽起來壓在額上,低聲說:「阿嬰,我好害怕,從來沒有這麼怕過……我怕你挺不過去,到時候我該怎麼辦……」
臨盆前的最後一次露面,最好不要讓人看出端倪來。越是擔心就越緊張,她轉個圈子讓左右黃門看,不害眯著小眼睛仔細端詳龍顏,「陛下看黑舄……」
其實他沒說,她一直高高興興的,他卻從診出她有孕那天起,就開始提心弔膽。
扶微聞言低頭打量腳上,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。不害卻在一旁撫掌,「如果胖,下頜當層疊如浪。陛下側面如常,所以並沒有變胖。」
扶微咬牙,氣涌如山,「我如何沒有遠見?擔心損兵折將,就是沒有遠見?」
大將軍想到了關都尉的女兒,她的祖父是車騎將軍,外祖父是太傅。闔家文武兼具,出身簪纓,可不是上佳的人選嗎。
他如夢初醒,「啊,對!」忙向湯丞相拱手,「請丞相大人召集百官,速速趕往甘泉宮吧。」
太傅如遭電擊,瞪著一雙眼睛半天回不過神來。天子不多解釋,暖風如織里負手走開,那一轉眸的瞬間,眼角嫵媚盡顯。太傅才發現,原來多年來偶然蹦出的對天子性別的存疑,不是他想和*圖*書多了,是真實存在的問題。也許和他一樣想法的人還有很多,但大家寧願揣著明白裝糊塗,因為江山的穩固來之不易。一切都很好,不要改變,就是對社稷最大的維護。
他所謂的許諾,就是給鴿子找一位如花美眷。於是扶微陪他到鴿舍挑選,從今年最出色的信鴿中挑了個品貌俱佳的,扶微為它戴上花,把兩隻鴿子放進了同個鴿舍里。
不論多麼鐵骨錚錚的男人,看見女人生孩子,大概都會嚇破膽吧!扶微失笑,「早知道不該讓你進來,我沒疼死,倒讓你吵死了。」
這下是按住了死穴,他再也不敢吭聲了。氣惱地轉過身去,坐在寢台上生悶氣。扶微也不搭理他,各自憋了半天,她才道:「烏桓人茹毛飲血,哪裡是吃谷粟的人能比的!萬一出師不利,遇上風雪怎麼辦?幾萬人全折在瀡河,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?」
太傅還在和他商議今年霜凍的事,他聽得心不在焉。太傅是個辦事極其認真的人,見不得他這個態度,遂抬高了嗓門道:「民生乃國之大事,大司馬大將軍難道只重軍政,不問民生嗎?」
找到一個那麼了解你的人做夫婿,幸甚。扶微坐在搖擺的抬輦上,看見東方一輪朝陽緩緩升起,穿過三出闕上直道,直道的那頭早就有人在等候。輦近了,他迎上來攙扶她,台階中央那道鋪陳著赤紅氈毯的御路,只有天子一個人能行走,他有點不放心,仰望高而巍峨的廟堂,「自己可以嗎?」
天子與大將軍爭論不休,旁聽的官員都有些訕訕的。他們的針鋒相對是用不著別人插嘴的,稍待時日就會內部消化,現在發表看法的都是傻子,最後只會鬧得裡外不是人。
既然連丞相都這麼說了,百官自然從善如流。大將軍向上看,眼神一片蔚然,天子略作思量方頷首:「那就准諸君所議吧,政務紛雜,還請諸君費心。凡放行天下的政命,一概送至甘泉行宮,待朕鈐印方可實行。」
果然男人的尊嚴不容踐踏,扶微聽后很遲疑,「源娢也在那裡住過……」
她不懂男人的心,就像頭一回嘲笑他六郎一樣,認為女人都不介意,男人就不要這麼看不開了。現在想來不是她豁達,根本就是心大,大到能裝下四海八荒。
大將軍依舊喋喋不休,「剛才伺候的都是甘泉宮的宮人,她們常年在這裏,一輩子都出不去的,你也不必擔心。」
阿翁是個有學問的人,連阿母都是他的學生。太子有了名字,叫源汲,小字不枯。當然阿母還給他取了另外一個大號,叫燕十三,以此紀念大將軍從北地初返朝堂后,兩天內創下的豐功偉業。
天子有些猶豫的,「這朝政須臾離不得朕……」
他霍地回過身來,「臣問陛下,冬日不戰,何時戰?等到河水暴漲嗎?還是眼睜睜看著烏桓人攻佔金城郡,到那時候再匆忙舉兵?戰爭本就殘酷,此時婦人之仁是養虎為患,你當了這麼多年的皇帝,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?」
勤政的帝王忽然告病不視朝,諸臣剛開始都有些難以接受。謠言甚囂塵上的時候出來辟個謠,安撫眾人一番,至少讓大家知道她好好的,人心也不至於渙散。
扶微簡直想翻白眼,她剛經過一場殊死惡鬥,這個人怎麼還在同她講政事?真是不知體貼為何物!
「你真的從來不期望嗎?」
大將軍看向丞相和太傅,對面文臣一方的湯丞相忙拱手,「朝中事務雖巨萬,前有尚書台,後有臣與諸位公卿,難斷之事可呈稟大將軍,再至陛下,因此沒有什麼可擔心的。陛下春秋正盛,日後政路還長,一切當以龍體為重。今日調息,是為明日更好應戰,臣附議大將軍諫言,請陛下移居甘泉宮頤養,待聖躬康健時再回宮不遲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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