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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銀錯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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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縈損柔腸

第三章 縈損柔腸

她嗯了聲,「怎麼了?」
婉婉抬起眼來,為他這幾句話,對他感激不盡。她是長公主不假,但是自幼沒了母親,畏首畏尾,習慣覷人臉色。就拿他來說,他來督管她的宮務,原本她是主,他是奴,她完全用不著怕他。可不知怎麼,她對他總存著畏懼,畏懼之外又有些依賴,大概實心對她好的人不多,她遇見一個,就覺得難能可貴吧!
她這個長公主,真是做得可憐又可哀。她惱了,攥著拳頭說:「我不嫁!」
肖少監聽后一笑,「臣是內官,殿下不必對臣這麼客氣。」一面說,一面揮手把廊下的人都遣散了,低聲道,「殿下只知道趙娘娘請殿下吃點心,卻不知道邵娘娘眼下正求皇上賜婚吧?」
她是有備而來,雖然沒有點破,卻把人家的官職背書一樣抖落了個明白。真想尚主,從六品的小官也太高攀了,本朝公主還沒有過這樣低嫁的先例。
她自知站不住腳,神情更加黯淡了,絞著手指道:「廠臣,現在這事兒就叫我不痛快了,我該怎麼辦?」
可是娘家再好,沒有留一輩子的道理。況且賜婚這種事,廣義上來說是好事,你可以討厭那個想方設法把你打發出去的人,但你沒有理由討厭這件事本身。
肖少監的眉毛幾不可見地一挑,「聽癥候,似乎病得不輕。」踅身責問外面伺候的人:「主子病著,怎麼不上太醫院請太醫來?跟前這麼多人,都是幹什麼吃的!」
「東廠是什麼地方?能在那裡做提督的,大約只有您說他好。」小酉探身吹了吹菱花上的灰,歪著脖子又開始思量,「話又說回來,他老人家能當上掌印,對咱們有好處。不管怎麼說,總在咱們宮裡掌過事,不比旁人貼心嘛!要是有他給您撐腰,萬一皇上顧不及您,好歹他還能照應照應。」
「倒也沒什麼,就是昨兒貴妃和朕說話,提起鴻臚寺丞文越……」太監送茶上來,皇帝頓住了話,捏起蓋子刮茶葉,緩著聲氣兒道,「那個文越,今年正滿二十,難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得長得一表人才,又通音律。」
小酉又裝模作樣糊弄她,衝著門外屈膝納福:「給肖少監請安。」
春色正好,她的羅漢榻就放在能看見海棠樹的地方,微風吹過來,夾帶上淡淡的香,流淌過雕刻精細的月洞窗,沁人心脾。她仰頭望樹頂流雲,鮮少感覺有困擾的時候。譬如皇后自作主張的媒人癮,她初聽五七說起,很是反感。但是睡了一夜,第二天又吃了兩個羊眼包子,頓時心境就開闊了。人一輩子遇到的挫折有很多,樣樣上心,那日子也沒法過了。
皇帝的仁愛是他念及兄妹情,她卻不能把這份恩惠理解成理所應當,到御前仍舊恭恭敬敬納福請安,皇帝賜座,她斂神謝恩,這才欠身坐了下來。
「殿下說誰是傻子?」
婉婉站在花樹底下愣神,自己想了一套說辭,萬一皇帝哥子召見,她也好有應對。肖鐸說得對,人不能眼高於頂,也不能把自己放進塵埃里。她雖然失了怙恃,但是身份在那裡,擱在以前,長公主儀同親王,還比誰差么?
她不會開解人,皇帝聽了好笑,「你當朕是你,還怕葯苦?你放心,今兒確實好多了,就是打兩套拳也不在話下。」
「臣說過,不痛快的事兒就不是好事兒,既然反感,大可以不加理會。」
「主子您瞧,您抽冷子炙手可熱起來了。」小酉頗有點苦中作樂的味道,「宮裡娘娘都巴結著,想把您往娘家攬。可是那兩家也沒聽說有誰特別成氣候,泥豬癩狗似的,也想尚主。」
「那位肖少監……和趙娘娘交情不一般,先前您和他交代的事兒,他這頭答應您守口如瓶,轉頭又把您賣給趙娘娘,那可怎麼好?」
她垂頭喪氣,對現實感到失望,還好皇帝的態度給了她一點安慰。邵貴妃再得寵,大哥哥沒有拿她的婚事做人情,思量了再三還是傳她到乾清宮來,當面問她的意思。
「鴻臚寺,掌朝會、賓客、吉凶儀禮之事。一個和圖書丞,從六品的官……」她輕輕攏住了拳,「婉婉深居宮中,不問外朝的事,大哥哥和我提這個人做什麼?」
婉婉吃了一驚,「賜婚?給誰賜婚?」
婉婉的小楷在硯台里蘸了半天,「其實廠臣人挺好的,就是凶了點兒……」
這下子她沒了主意,慈寧宮門外皇后叫住她時,邵貴妃就在不遠,她和小酉都沒明白皇后問年紀是什麼用意,邵貴妃卻瞭然於心了。既然皇后迂迴,那她索性反其道而行,直接請求降旨,比拐彎抹角省時省力得多。
她們說的並不是一件事,婉婉喪氣地擰過身子,折了一枝海棠回去插瓶,那丫頭亦步亦趨跟了進來,聲如蚊吶,在她耳邊嗡嗡念叨:「殿下……殿下,奴婢心裏七上八下的,想和您說道說道。」
小酉說:「現在天兒還不夠暖和,等交了夏,穿得少了,就能看出起勢來了。」
他含笑望她,「自然是給殿下。」
婉婉聽后變了臉色,低聲斥責她:「仔細你的嘴,在我跟前胡謅就罷了,倘或叫別人聽見,你還活不活?」小酉嚇得直吐舌頭,她也覺得天一下子矮下來了,烏雲壓頂,憋得人喘不上來氣。
她掖著手認真點頭:「廠臣的話我記住了。」
這個現狀說來讓人尷尬,司禮監在大鄴初期不過是宮內的一個辦事衙門,後來的皇帝一個比一個倚重,鬧到現在,掌權太監幾乎抵得上內閣首輔。婉婉雖然是女孩兒,但政事上也有自己的見解。太祖皇帝曾經明令嚴禁宦官干政,古來就有前車之鑒,後世子孫竟全沒把祖宗的話當回事。她有時候想得長遠,這家國天下最後不知是怎麼個收場。當然如果非在太監里找個人為皇帝分憂,那麼肖鐸還是不錯的人選。
環顧四周,不見人影,小酉哈哈大笑,她才知道上了她的當。
皇帝嘆息,咳嗽了幾聲好不容易止住了,順了順氣道:「應你不難,也要你自己懂事才好。眼下有個契機,端午宮裡設大宴,外埠就藩的官員親王們,已經有六七年未傳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召進京了,朕聽見些風言風語,還需給這些人抻抻筋骨。朕記得當年皇考在時,一向是帶你赴宴的,今年的筵宴你隨太后皇后一同出席,席間也好瞧瞧,有適宜的人選沒有。」說罷忽然想起來,著重的提醒她,「瞧准誰都成,唯獨南苑來的蠻子不成。慕容的公主不與宇文氏通婚,記好么?」
肖少監臉上的表情由始至終都沒有產生什麼變化,平靜地聽她說完,平靜地告訴她:「殿下是長公主,先帝遺脈,尊貴非比尋常,這皇宮之內,沒有誰能逼您做您不願意做的事兒。您如今大了,有自己的主張,如果什麼事讓您為難,或者感覺有一丁點的不痛快,用不著反覆思量,那必定不是好事兒。」
如果蒙在鼓裡,去了也就去了,現在既然知道內情,當然不能傻乎乎任人算計。
她踏進東暖閣時,皇帝正坐在南窗下,倚著炕桌看一套蒙古火鐮。消瘦的側臉映在玻璃的反光里,像個輕飄飄的魅影。見她來了,擱下手裡的東西一笑,指指邊上道:「坐吧。」
「我聽大伴說今兒龍體康健些了,看大哥哥的精神頭兒,較之以前也沒什麼不足。」她細看了哥子兩眼,「這會兒沒什麼不舒坦了吧?要有頭疼腦熱的,傳太醫好好診治,不能怕葯苦就不吃了。」
婉婉眉毛都沒抬一下,「頭回信了你,第二回再信你,我就是傻子。」
尤不死心,左顧右盼,「今兒廠臣來過沒有?」
婉婉早前聽說過,南苑祁人紅眉毛綠眼睛,當初在祁連山一帶作惡,太祖皇帝御駕親征,才把那些怪物收歸帳下。她是大國的公主,自然不會和異族結親,但是皇帝特特兒三令五申,卻弄得她好奇起來……
婉婉吁了口氣,站起來對他道謝:「大哥哥為我操心,我心裏一直感激您,可是我年紀還小,想在母後跟前多行兩年孝,也不枉母后撫養了我一場。出降不是什麼難事,不過籌備幾個月,說嫁就嫁了。我只是怕,別人未必像哥哥一樣疼我,到時候我m.hetubook.com.com可怎麼辦?」
不理會成嗎?她在地心旋磨轉圈,如果擱在那裡讓它發芽,說不定哪天一道旨意就下來了。她想進乾清宮去面聖,不是辦不成,是怕事後驚動慈寧宮。計較再三問肖鐸的意思,他只是搖頭,請她按捺,畢竟她的婚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定下的,有的是機會讓她說話。
小酉說沒有,「人家是大忙人,聽五七說司禮監風向要轉,肖少監是四位秉筆里最有能耐的,奴婢覺得他這回一定能當上掌印。」
婉婉訕訕摸了摸臉,「恰好想起還有兩頁經書沒抄,打算起來抄書罷了。」為挽回面子,慢吞吞下榻,挪到了書桌後頭。
婉婉見瞞不過,只得如實相告,「廠臣別生氣,是我不叫他們請太醫的,因為我根本就沒病。」她垂下頭,漲紅了臉,「因為皇後趙娘娘前兒邀我上坤寧宮吃點心,我不想去,又不好推辭,只能稱病告假。廠臣知道了實情,千萬別告訴趙娘娘,我怕得罪她,往後見面不好意思。」
婉婉扭捏了一下,「我就知道大哥哥向著我,您的話我記在心上了,還想求哥哥一個恩典,將來不逼我嫁給我瞧不上的人。萬一母后不高興,求大哥哥替我周全些個,我對大哥哥感恩戴德一輩子。」
婉婉別的本事沒有,她會裝病,等到了正日子,臨時打發人上坤寧宮去,說自己染了風寒,卧床不起了,就算趙娘娘不高興,橫豎她看不見,管他呢!
在這深宮之內,司禮監的秉筆太監絕對掌有生殺大權,宮女內侍的死活,不過是他們一句話的事,因此個個嚇得臉色煞白,趴在地上磕頭不止。
這宮廷真是一團亂麻,本以為至少還有些許令人安慰的地方,誰知燈下黑,一黑到底,黑得深井一樣。
皇帝原先或許還帶了點試探,結果被她輕而易舉頂了回來。細一想,真要結了這門親,實在委屈了妹子,便搖頭道:「是朕失策了,罷,這事兒再不會提起了。」
交情不一般,是什麼意思?婉婉問:「怎麼不一般法兒?」
婉婉臉上露出笑意來和_圖_書,頓了頓問:「大哥哥傳我,有什麼差遣?婉婉聽您的示下。」
她還是一團孩子氣,就算有時候固執不通人情,皇帝也從來沒有和她計較過,一味笑道:「你是長公主,誰還敢給你氣受?如果駙馬為難你,你回宮來告御狀,朕打他個皮開肉綻,給你出氣。不過說笑是一樁,你的婚事也該有打算才好,並不急著立刻相中人就出降,你心裏得有個譜兒,將來不至於慌亂。十四歲說大不大,說小也不小了,朕原想和母后討主意,又怕你不情願,所以先緊著你,瞧你自己的意思。」
婉婉很緊張,局促地撫了撫自己的額頭,「就是腦袋發熱,嗓子眼兒也不舒坦……還發虛,出冷汗……」
他們兄妹的感情很深,並不因為不是一母所生就疏遠。當年先帝駕崩前,曾經特意宣太子覲見,把她託付給他。後來太子即位,即便當上了九五至尊,也在暗裡囑咐她,沒有外人的時候可以不見君臣之禮。
外面果真有人撩袍進來,婉婉轉頭看,來人戴烏紗,穿香色綉蟒飛魚服,即便面色疏淡,眼睛里也總帶著三分笑意。
書桌上剛練完的字拿鎮紙壓著,一陣疾風,宣紙被掀起后響得清脆。她翻個身,背對門躺著,快到晌午了,昏昏欲睡。今天沒有唱曲的興緻,四肢重得抬不起來。小酉躡手躡腳放下檻窗,又去收拾桌上筆墨,忽然叫了聲「肖少監來了」,她一聽,立刻撐身坐了起來。
小酉手卷喇叭湊到她耳邊,「少監伺候娘娘,據說都伺候到綉床上去了……」滿臉尷尬地一聳肩,「您琢磨。」
她挺了挺胸,「小酉,看我,氣勢如何?」
「嬤嬤叫您繡花,您說犯困,怎麼一提肖少監,您就來精神?」
她怔了下,站起身叫廠臣,肖少監對她揖手行禮,「宮裡人來回事,說殿下玉體違和,臣特來瞧瞧。」眼波在她身上一轉,「殿下覺著哪兒欠安呢?」
她是小姑娘,有些事不該她過問,聽見也全當沒聽見。只是可惜了,她原先很是欣賞肖鐸的為人,現在呢,實在有點一言難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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