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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一個不知是郡主還是縣主的女孩推到她一塊兒，讓她們肩並肩站著，大家開始品頭論足：「喏，婉婉比寶瑟小了兩個月，個頭卻比她高了。」

銅環垂袖在一旁打量，這宮中佳麗三千，實在沒有一位比得上她。她的高貴是浸透血液的，哪怕荊釵布衣，照舊昂揚。

音樓丟下個憐憫的眼神，聳肩先走了，她被眾人團團圍住，連步子都邁不開。回身要向太后求助，太后似乎對她如此受歡迎感到很滿意，和張皇后喁喁低語，時不時地瞥她一眼，沒有半點要解救她的意思。

銅環報以微笑，攙她往長信門上去，剛走了幾步迎面遇見個小太監，呵著腰道：「給長公主殿下請安。殿下先前不在，乾清宮裡出岔子了……趙老娘娘和皇后張娘娘起了爭執，遭太後娘娘訓斥，這會兒在金亭子里哭呢。娘娘跟前孫嬤嬤勸不住，怕出事兒，托奴婢來請殿下，殿下您快瞧瞧去吧。」

這個朋友交得好，脾氣未必一樣，但是貴在契合，和她在一起，每每有以前從來沒有嘗試過的新發現。婉婉道好，正打算和她一起走，沒曾想被幾個族中的嬸嬸拖住了後腿。

「太監呢？我聽說好些宮女和太監結對食了，圖將來有個照應。咱們宮的文姐兒也有對食，那天我看見她在假山後頭和人說話，那個太監不知是哪個職上的，見了我慌慌張張就跑了。」

那位趙老娘娘雖然平時不怎麼受人待見，但是大哥哥崩后處境艱難，婉婉心善，到底不能袖手旁觀。便讓太監帶路，自己匆匆跟了上去。

她感到困頓莫名，殿試一般逐個回答她們的問題，眼神卻四處亂轉，巴望著忽然開筵，大家就散了。可是吃飯也得看時辰，朝臣們有先到的，也有后至的，需等人都來齊了，才好讓太監排膳。

和_圖_書她敷衍著說沒什麼，進攬勝門后朝北張望：「打發人找壺花雕來，我帶了好去討蟹吃。」

嗓子眼被堵住了，發不了聲音，她只是擺了擺手，把臉埋在臂彎里。

但是今年的中秋卻引發她的興緻，因為廠臣打南邊回來了。眼下正是朝中風向不定的時候，內有西廠外有藩臣，她不放心，終歸要親自到場，看著大宴順利完結才好。

銅環提燈來照，她眼圈紅紅的，分明是哭了。可她不戳破，拿手絹替她掖了掖，「不要緊，眼淚能把灰塵洗刷乾淨，殿下再試試，已經不疼了罷？」

「年輕輕的姑娘，還是要打扮才好。」銅環給她簪上一支燒藍鑲金花細，反覆審視了再三，「瞧瞧多齊全，等老了才愛俏，那可晚了。今兒和平時不一樣，不避諱什麼宮裡宮外的。殿下也該為自己籌劃了，我是殿下貼身的人，說句實誠話，指著誰做主都靠不住，還是自己掌眼的好。」

所以太監總是太監，有氣性的宮女，終歸瞧不上他們。

銅環浮起了一個滄涼的笑，「太監？我不願意和她們一樣，已經活成了黃連，何苦再糟踐自己！」

他避開她的視線，唇角很快漫起融融的笑意。婉婉怔了一下，猛地想起那人是南苑王，心裏七上八下越發難熬了。

她提起一片裙裾，踩著露水從石橋上過去，臨溪亭下燈火闌珊，可是找了一圈，並沒有找到音樓的影子。婉婉回過頭來思量，是不是記錯了碰頭的地方，見東邊含清齋里有隱隱的光亮，那地方是專供后妃們禮佛小憩的，前後西次間打通，形成獨立的小院落，不與外界相干，倒是個清靜雅緻的去處。

提燈的嬤嬤替她引路，穿過幽徑到門上，奇怪，居然一個站班太監也沒有。只見前殿燭火杳杳，那燭光和-圖-書像平鋪的緞子，照亮了半截穿堂。

婉婉不以為然，「要是喝高了，筵席就不吃了，你回去給咱們找兩床被子來，我和她在亭子里過夜。」

「怎麼辦，真是丟死人了……」跨出月華門的時候兩條腿還在打顫，她擰著身子像孩子一樣哼唧。

婉婉也愛吃螃蟹，就是吃起來麻煩，蟹八件擺弄來擺弄去，等把肉都剔出來，基本已經涼了。涼了的蟹腥氣，吃了也遺憾，音樓的吃法是直接上嘴咬，省時方便，一盞茶工夫可以吃掉兩個，大有牛嚼牡丹的痛快|感。

月亮當空掛著，大得凄慘，她走出攬勝門，在夾道陰暗的牆根下蹲了下來。銅環唬著了，驚聲問：「殿下，哪裡不舒坦，奴婢即刻傳太醫來。」

宮裡一年到頭的節日有很多，除了普天同慶的日子，另有帝后和皇太后的壽誕，或是萬壽或是千秋，幾乎隔三差五就有一場慶典。婉婉對過節的概念並不強，大抵就是一群無聊的人，找個借口湊在一起吃喝玩樂罷了。她在宮裡的身份比較特殊，每回都少不得受邀，聚多了也有點麻木。

婉婉嗯了聲，「銅環，你喜歡過什麼人嗎？」

她邁進門檻，院子里很靜，許久沒有上這裏來了，還記得小時候大哥哥帶她在井口捉螢火蟲的情景，一時回憶湧上心來，不由自主便往後院去了。

銅環給她換上了牙色的織金通袖襖，在那片雪白的交領上整了又整，笑道：「肖掌印那樣的人，莫說太監裡頭，就是全天下又有幾個？可是位高權重又如何，交代了一輩子，不過困在這四方城裡，到底也苦。」

她垮著兩肩，想把自己怎麼裝太監偷看南苑王的細節告訴她，再一琢磨還是算了，翻屍倒骨丟醜，還嫌自己不夠蠢相嗎。

婉婉失笑：「你也真是的，我才十和_圖_書五歲，就急著要把我分派出去。好吧，我應准了你，將來出降一準兒帶上你，你用不著像她們似的苦熬，我給你找戶好人家，叫你這輩子有指望就是了。」

她覺得心都顫起來，來得太不湊巧了……她退後兩步轉過身，故作鎮定：「走吧，再去別處瞧瞧，沒準兒會子人在臨溪亭解螃蟹呢！」

那些王妃是神人，對她憑空長到這麼大感到非常驚奇：「才幾個月未見，長公主出落成個大姑娘了！」

銅環不明所以，「殿下剛才應答得很好，怎麼就丟死人了？」

銅環的視線移到了檀香木的五蝠捧雲落地罩上，「咱們這種人，既然進了宮，一輩子就甭指望出去了。我進來時才七八歲，哪兒有什麼喜歡的人呢。」

她跟在掌燈嬤嬤身後，人渾渾噩噩地，走得高一腳底一腳。銅環見她有異，上來攙住了她，「殿下怎麼了？身上不好嗎？」

婉婉看著空空的屋子，有些悵惘。略站了一會兒想離開，隱約聞見空氣里漂浮著瑞腦的香氣，這香味太熟悉了，是廠臣的。

主僕兩個笑鬧了一陣，天色將晚的時候方進了乾清宮。

「長公主現讀什麼書？《禮記》背了幾卷了？」

含清齋本就不是奢華的地方，規格和邊上的寶相樓沒法相比。這裏的陳涉極簡單，一桌一椅一立櫃，南窗底下設了個寶座，錦墊隱囊極少有人用，還如以前一樣簇新。

「身上這香囊的綉工真好，是自己做的吧？」

他來過這裏？真是稀奇……她轉頭看那雕花立櫃，鏤空的纏枝，牽牽絆絆沒有盡頭。忽地發現櫃門上夾著一片裙角，細看是鳥銜瑞花錦。她腦子裡嗡然一聲，這紋樣是高麗進貢的，闔宮只有音樓拿來做了裙子。

宮外的官員們都已經進來了，大約朝賀完了一輪，分散在四處和*圖*書敘舊閑聊，等待開宴。后妃們一個個花蝴蝶似的，圍著皇帝打轉。這位二哥和大哥哥不一樣，大哥哥雖然政績不佳，但總算努力過。他呢，一副詩人的做派，多情到幾乎濫情的地步，登基半年，忙的都是春花秋月，實在叫人替他捏把冷汗。

音樓大病初愈，拖著病體也來了，皇帝拉著她說話，她應付式的把他打發了，轉過身來和婉婉咬耳朵：「回頭筵上人太多，怕吃不盡興，我讓底下人準備了螃蟹，咱們躲在花園裡受用。」

「當初徐娘娘人才就出眾，婉婉是她的女兒，個頭自然也比同齡的姑娘高……」

怎麼辦呢，脫不了身，臉上還不能顯出不耐煩來。她悲哀地望向遠處，突然發現殿宇深處的燈火下站了一個人，錦衣華服，烏紗帽下有一雙驕矜的眼睛。他也正看她，閑閑的，存了點玩味的意思，目光略一停頓，又低下頭去盤弄他的蜜蠟手串了。

再了不起的身份，在這些三姑六婆面前也不算什麼。婉婉身陷重圍，笑得很尷尬。看了音樓一眼，示意她先行，等自己解決了這些麻煩，再去慈寧宮花園和她匯合。

她站起來，擦了擦眼淚，「好像有東西鑽進我眼睛里了……」

她笑著抬袖指了指，「保不定在那裡，瞧瞧去吧。」

為什麼自己總是瞻前顧後呢？這次果真是太遲了，明明認識了五六年……她知道音樓很好，為人正直，性情可愛，如果她是男人，說不定也會喜歡上她。可是……她一直覺得廠臣近在咫尺，沒有想過他會和別人扯上關係。這回是毫無防備間的致命一擊，她慌了神，孤苦伶仃沒有了方向。

她說不出來，不是身上不好，是心裏大不好了。原來音樓和廠臣已經到了這步，年少的夢，頃刻就碎了。

嘖嘖，眾人訝然：「沒聽說過這樣的，大婚和-圖-書送什麼畫像，這不是觸霉頭嗎！」

婉婉有些猶豫，偏過頭問：「你說……肖掌印怎麼樣？他也是太監。」

王妃誥命們還在聒噪：「上月襄王家的郡主大婚，娘家除了陪嫁，另請西洋人畫了一幅畫像。」

銅環有些擔心，「還要喝酒？回頭滿身酒味兒，叫人聞出來怎麼好？」

她誇讚了兩句，接過宮婢送來的香囊，仔細給她配在身側的衣結上。婉婉看她柔軟的手慢條斯理梳過桃紅的回龍鬚，輕聲囑咐她：「開筵之前還能走動走動，之後就留在太後身邊吧！回頭來參拜的誥命多，王侯將相也多，您留神相看，將來不至於落個盲婚啞嫁。」

「那有什麼，西洋人畫得好，真人似的……」

她深深吸口氣，「說得是，已經不怎麼疼了。」

她灰心喪氣，反正從來沒有得到過，為什麼還要感覺失望。假設重新給她機會，她能不能把握住？想了很久，其實知道自己沒有這份勇氣，所以失敗也是理所當然。

銅環給她上妝，薄薄施了一層粉，唇上點口脂，稱得那皮膚細緻通透。她平時很少精細打扮，仗著底子好，出入太後宮里也是素麵朝天。自打李嬤嬤開發了小酉和五七，她連偶爾的唱曲的興緻也沒有了，香粉上了臉，照鏡子的時候居然感到陌生。

她自己挑了荔枝色的馬面裙，膝襽上綴滿平金的如意紋，不顯得招搖，也不過於低調。穿完了扭身照，臉上帶了點羞怯的笑意，「你瞧好不好看？」

婉婉發現眾人的焦點轉移了，悄悄牽了銅環的衣袖潛出人堆。她著急要赴音樓的約，匆忙往殿門上去，走了一半又看見那個藩王，頓時既羞且臊，捂著臉從他的注視里竄了出去。

婉婉嘆了口氣，站起來看她提裙往她身上比劃，邊比邊問：「這條青碧的這麼樣？還是那條石榴色的好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