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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銀錯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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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 孤光自照

第三十章 孤光自照

「我總怕生變故。」她慢慢闔上了窗,在香幾邊上坐了下來,「不知怎麼的,這段時間心裏老是發慌,唯恐出事兒。」
小酉噯了聲,「還是奴婢去吧,李嬤嬤是個沒眼色的,萬一攔住了,裡頭還得傳話,多費手腳。」一面說著,一面到了檐下,打起黃櫨傘冒雨去了。
她低下頭,感覺彼此之間的相處確實有些問題。不管婚前如何,到了現在這步,姿態再不放得低一點,往後就愈發舉步維艱了。
銅環正跪在腳踏上熏褥子,聽了她的話笑道:「回不去就住下,這裏的規制都是照著長公主的份例來的,奴婢檢點過了,沒什麼差錯。至於外頭,有餘承奉和秦李兩位嬤嬤看著,規矩和咱們長公主府一樣的,殿下不必憂心。」
她這才稍稍平靜,不過眼眶裡已然聚起的淚,消化不掉,只能掉下來。
什麼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?這就是了!他的本意是想讓她看清肖鐸心裏只有步音樓,她卻從別的方面入手,間接推敲出了他曾以此作為要挾,為難過她的心上人,這算什麼買賣!看來今後的夫妻相處,少不得要鬥智斗勇,沒準兒一個小小的疏忽,就讓她窺出端倪來了。
「王爺不必太拘禮,每回這麼著,我也弄得不大自在。」她壓了壓手,「你坐,坐下了好說話。」
婉婉腦子裡嗡地一聲,音閣跟過宇文良時,音樓當初進宮是冒了音閣的名兒,他的大姨子,說的豈不就是音樓嗎!
他笑了笑,長長嘆息:「大約是吧。」
「怎麼成這樣了?」她鬱塞不已,「我這個哥子,真真兒是煉丹煉瘋魔了。不叫他冊封音閣,他倒好,轉頭就冊了音樓。」
他見過步音樓,美是美,靈氣也有些,但和婉婉相比,差了十萬八千里。肖鐸是哪隻眼睛失明了,竟舍了那麼好的婉婉,偏和她打得火熱。大概應了那句緣分天定,甲之砒霜,乙之蜜糖吧。
她坐在那裡,半晌沒有說話,只是不懂,皇帝究竟在下一盤什麼樣的棋。把唯一的妹子用來填窟窿,懷了孕的音閣賞給了六品小官,那個心裏沒他的音樓卻又成了皇后。如果這都是帝王權術,未免也太曲折離奇了些。可是能怎麼評價?她只有無奈微笑,「皇上自有他的道理。」
自覺失態,忙轉過去擦了,回身見他一臉愕然,心裏追悔莫及,自己這回是不打自招,恐怕已經被他看穿了。hetubook•com.com
銅環掩口一笑,「那位主兒,本來就是個滾刀肉。」說完在臉上拍了一下,「該死,步娘娘要真成了皇后,我這麼編排她,可不是自尋死路嗎!」
婉婉聽后抿唇淺笑,「你們說的都在理,我記下了,一切以自己為重。」
他並不是敬畏她的身份,其實還是因為過於喜歡。喜歡得太久了,高不可攀,有親近的心,沒了親近的膽兒。有時也覺得自己傻,何必在她面前卑躬屈膝,可就是不由自主,想捧著,敬愛著,以至於連兒子都看不慣他,提醒他不要兒女情長。
「我找工夫私下和兩位嬤嬤通個氣兒吧,咱們是來就藩的,別拿京裡頭的章程,非逼著這樣那樣兒。」她一面忙碌,一面回頭看,「我和殿下說過的,三分由天,七分由人,到底已經下降了,往後和這府里的人才是一家子。置氣也有個頭兒,要是瞧著王爺實心,咱們也好好的吧!」
銅環對肖鐸的話當然無可辯駁,但提起他,忽然想起一樁事來,「先前去祠堂的路上聽見有人議論,說皇上冊封了新皇后。」
婉婉吃了一驚,旋即沉下了臉,「王爺是從哪裡聽來的謠言?」
她很快截住他的話,「什麼也別說。」
婉婉原本還帶著溫和的笑,他這麼一說,頓時眼皮一跳。好個蹬鼻子上臉的人,給他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了。名字就罷了,什麼夫君……她紅著臉,簡直覺得他可殺。這算不算言語上的輕薄?細一計較,似乎又不算,於是更加鬱悶了,恨恨剜了他一眼。
天公作美,一場大雨來得毫無預警。驚蟄過後的南方,雲翳一起便驚天動地。眼看天暗下來了,好得很。烏雲再來得快些,越聚越多,最好下上三天三夜,下得坊院積水,那她就走不脫了。
婉婉站在窗下往外看,大雨星子劈哩啪啦砸下來,院子里的芭蕉葉子被砸得東搖西晃。空氣里慢慢蒸騰起泥土的味道,就像北京夏季乾旱過後迎來的一場暴雨,把地面沖刷得塵土飛揚。
她靜靜聽著,聽得越多,心越往下沉。自己果然還是太淺薄了,裡頭千絲萬縷的關係,豈是一個亂字了得。原來皇帝藉著音閣被打那件事廢了張皇后,其實是為給音樓騰位置。所以皇后的寶座在他眼裡算什麼?一個枷鎖,用來鎖住音樓和肖鐸,好讓自己有更多的閑暇煉丹悟道嗎和圖書
她冷冷丟來一個眼神,「是嗎?讓他甘願冒險放你進來,我竟不知道他是這麼好心的人。」
銅環見她上火忙寬慰:「我也是道聽途說,消息未必精準。等回頭王爺來了,您和他打探吧,他要說是,那必然就是了。」
銅環道:「咱們這一個月全在水上,聖旨都走陸路,這裏的人應當比咱們先知道。我只聽見點兒皮毛,說什麼王爺有福,前腳尚了長公主,後腳大姨子當上皇后了。」
毛頭小子懂什麼,他有他的道理。站著說話不腰疼的,要麼是情竇未開,要麼是閱女無數。他兩條都不佔,所以寧願將她奉若上賓,也是對她虔誠的一種表達。
婢女送茶來,他接了親自遞給她,「我是怕什麼地方欠缺了,不留神得罪你。既然你我相稱,往後就別叫我王爺了,叫我良時或者……夫君,都是可以的。」
他居然被她說得一愣,思維太敏捷的姑娘,還真是不好打發。他摸了摸額頭,頗有些尷尬,「殿下別誤會,肖掌印是性情中人,知道我一片赤誠,不忍心為難我罷了。」
銅環原本還想嗤她兩句,後來一聽,話雖糙,說得卻不錯。今天兩位小爺已經來拜見過嫡母了,都是七八歲的孩子,長公主就算現在即刻懷上,也得再等十個月,將來哥們兒年紀相差太大了,怕世子吃虧。
小酉很高興,「藩王府的景緻也不錯,到底富甲一方,您瞧他們的瓦當和椽子,上頭還刻著花兒呢!我覺得主子在這兒常住也沒什麼,畢竟嫁了嘛,總要和駙馬爺在一起的。在一起了才好生世子,也沒個總替別人養兒子的道理。」
她嗯了聲,「有準信兒嗎?是誰?」
他道了謝,在香幾另一邊落座,自己解嘲道:「殿下出身高貴,下降給我,不瞞殿下,我到現在還做夢似的。」
銅環道:「能出什麼事兒?您現在已經出降了,我還得勸著您點兒,軍國大事交給爺們吧,您呢,閑了看看書,彈彈琴,好好作養自己,比什麼都強。」
她當然不會挑皇帝的不是,所有的遺憾也都在肖鐸和步音樓不能雙宿雙棲上。認真說,她是個傻丫頭,別看大多時候端著,心裏有多柔軟,他從接到的密函上都看得出來。明明喜歡肖鐸,卻因為得知步音樓和他結了對子,自己就甘願退出了,這是什麼道理?難不成一個堂堂的長公主,還不及那半吊子才和-圖-書人嗎?或許她的隱忍都是出於成全,可那個陰陽怪氣的人,哪裡值得她這麼費心思。
他卻一派純善,彷彿還沒有意識到,眨著眼睛問她:「怎麼了?夫君不好聽嗎?那再換一個?」
他說著一頓,看她面色,她眉心微蹙,不知作什麼思量。
婉婉心裏著急,看看外面天氣,雨下得真大!她招呼小酉,「你打發個人去請王爺,我有話要問他。」
幸好他腦子靈活,訕訕道:「我的意思是,他對皇后一心一意,我對你也是一樣。」
婉婉見他有弦外之音,有意打探:「自上年廢後起,到現在已經好幾個月了,我也勸皇上立後來著,沒想到宮裡那麼多嬪妃,最後選定的是她。依王爺看,皇上如今什麼主張?」
她覺得沒道理,「咱們大鄴八位藩王,有同姓的,也有外姓的。不論是不是宗親,身份擺在那裡,怎麼在我跟前活像低了一等?咱們既成一家,往後再不必說什麼身份不身份的話了,我高貴,你就低賤來著?還有也不必您啊您的,我實在是當不得。拋開出身不說,你年紀比我長,尋常說話你我相稱吧,也顯得親厚些兒。」
他擰著眉頭笑了笑,「是端妃,殿下出降後半個月,皇上在筵上親自宣旨,布告已經廣傳四海,錯不了。」
他忍著醋意輕聲問:「怎麼瞧著不高興?皇后和你不是素來交好嗎,她如今貴為坤極,也算功德圓滿了。」
婉婉想起音樓油嘴滑舌的樣子,也忍不住發笑,只是笑過之後忡忡的,一個好人,一旦沾了權力就變壞,譬如她那個二哥哥。現在司禮監幾乎和內閣平分秋色,再加上一個皇后,二哥哥那隻秤砣,也不知壓不壓得住這江山。
他耷拉著眉頭,「殿下……」
她站起身,拂袖要走,他一把將她拉住了,「婉婉……咱們能心平氣和說話么?是你問我看法,我才照著時局說給你聽的,哪裡不當,你只管反駁,何必置氣呢。這世上專情的男人不只肖鐸一個,你……」
他忽然發現她很可愛,退而求其次,似乎是習慣性的。這個脾氣也沒什麼不好,如果不是她想得開,自己未必有今天。他也悲哀地發現了,自己就是她退而求其次的結果,如果以前放著肖鐸和他任選,她可能會蹦出來一句,「鬼才選宇文良時」!
她憋了一肚子氣,怕又冒出什麼古怪的詞兒來,忙說不,「緩和著來吧,你hetubook•com.com以前說過的,緩和著來。」
婉婉才回過神來,「街面兒上有人說皇上立后了,我這程子總在水上,消息來得不可靠,找你來是想問問,立的究竟是誰?」
他說不敢當,「殿下有話只管吩咐,良時無不從命。」
情敵嘛,評價起來能有什麼好話。他本來就看肖鐸不順眼,自然極盡醜化之能事。
雖然音樓和她交好,但以她的見識,她實在不是皇后的好人選。音樓根本沒有當皇后的野心,也沒有當皇后的手段,她那顆心從裡到外都裝著肖鐸,真成了皇后,那麼耽誤的就是三個人。
再要說話,銅環往門外瞥一眼,輕輕呀了聲,「王爺來得真快,倒像候著信兒似的。」言罷端起熏爐,到門上欠身行個禮,即退到外面去了。
她到現在還在維護他們,什麼時候要能這麼向著他,他真是做夢都要樂醒了。然而太信得過一個人,心裏一直惦記著,勢必騰不出地方來安置他。左思右想,不下死手,自己就得一直頂著肖鐸的影子在她跟前晃悠,這麼下去可不是好事。
他撩袍進來,飛揚的一雙眉,眸中笑意氤氳。來了也不造次,淺淺揖手,然後肅立在一旁。倒是婉婉,反而覺得自己老神在在坐著有點不好意思了,站起來向他頷首,「王爺請坐吧,我有些事想向王爺討教。」
她垂著眼睫,燈下有種孱弱的美,搖頭說:「她未必想當皇后,畢竟逍遙慣了。」
所以她人雖不在京城,肖鐸對她的影響依舊存在。真心對她好的人不多,肖鐸算一個。他的脾氣她知道,話不會說滿,既然特意提點,就說明確實有些地方需要她加小心。
她朝偏廳方向指了指,「王爺一道入席吧,兩位小爺在哪兒用飯?要不要打發人叫過來?」
甚好、甚好,自己撿了漏,心滿意足,耐性也變得空前的好,「這麼大的雨找我來,想是事情緊急吧?殿下請講,我聽著呢。」
她忍不住失望,轉頭又覺得事情不簡單,於是沖他微微一笑,「王爺上次能入潭柘寺,據說是蒙他網開一面,你們交情這樣好,我卻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。」
這時恰聽見小酉在門上通傳:「主子,時候差不多了,這就排膳吧。」
她娓娓說完了,回頭一想,語氣還像教訓下人,不由感到困頓。他則大度,在他看來是個好開端,她能這麼快主動示好,已經超出他的預期了。
「殿下純良和圖書,看人只看表面。肖鐸在宮中辦事勤懇,不見得政事上就乾淨,皇上這麼處置,眾人看來天意難測,我倒覺得聖明燭照,是個以靜制動的好法子。」他咬了咬唇,微微偏過頭,「肖鐸和皇后之間的事,我想殿下已經知道了吧?」
他看向她,眼神專註,一字一句道:「上年朝廷指派他南下承辦絲綢交易,他和端妃同吃同住,這事並不避人。皇上既然重用他,當然也會防著他,所以他和皇后的事,皇上想來是知情的。牽制皇后,肖鐸就得盡心為皇上賣命,不過這人不簡單,鬧得不好挾天子以令諸侯,那時就是皇上的失策了。」
婉婉真要被他惹毛了,這話是什麼意思?難道叫他看出來了?她氣紅了臉,「你在混說什麼?什麼肖鐸,他和我什麼相干?」
風掃過來了,輕薄的緞子在臂上拍打,隔著中衣也感覺得到。她喃喃自語:「不知要下但什麼時候,怕是回不去了。」
他沉默下來,她方唔了聲,「王爺接著說。」
他凝目看她,她側臉如玉,幾乎挑不出一絲不好來。太完美的人,難道叫那假太監不忍褻瀆了?然而她失魂落魄,始終為那個放棄她的人擔憂,可憐了一片芳心。
他的手置在膝上,膝襽處奔騰的雲海稱出白凈的指節,輕輕叩擊指尖,沉吟道:「殿下深居宮中,朝廷里的事,想必知道的不多。司禮監坐大,皇上把批紅的權都交由肖鐸掌管,司禮監與內閣之間,已成上下之勢。皇上過於倚重他,總要找些法子牽制,否則放任下去,難保不是下一個李輔國。」
婉婉看著榮寶扎地打千兒,一溜小跑出了院子,總覺得哪裡不大對勁。回頭看他,他斯文淺笑,抬手引了引,「殿下別干站著了,入席吧。」
她聽了失笑,「都教訓起我來了,好大的膽子啊!你們不是我,怎麼知道我心裏的想頭兒?我沒打算一輩子冷落人家,該做的場面還是要做的。」她漸漸低了嗓子,「廠臣教過我,夫妻之間也得留心眼兒,畢竟和尋常人家不一樣。」
她在地心團團轉,屋裡只有銅環一個了,她才道:「我是怕,音樓將來走了趙皇后的老路。那麼好的人,浸淫得久了豈不成了滾刀肉?」
他說不必,「他們打小兒跟著額涅,這會子八成已經吃過了,再去叫,看驚動了老太太。」一面吩咐門外長隨,「我今兒在這裏用,回稟老太太一聲,晚上不過去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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