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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銀錯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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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 春意漸回

第四十章 春意漸回

小酉嘻嘻笑:「天地良心,我要是戳在眼窩子里,王爺不把我鹵了才怪!我瞧您二位放鷂子呢,貓到邊上坐了會兒。王爺和您真親近,還這麼的……」她張開手臂環住她,「抱著您呢!」
他眼神顫了顫,終於慢慢點頭,「我想過,以殿下的性情,大有可能。但是也請殿下慎重考慮,畢竟婚姻非同兒戲,長公主下降百舟護航,上至君臣下至百姓,多少人都眼巴巴看著。于小處來說,殿下名聲要緊。于大處,南苑是藩地,長公主出降又和離,到了有心之人嘴裏,便是含沙射影的利器。現如今大鄴人人自危,殿下一路上應當也看見不少流民吧?只是越往南越稀疏,因為我把人都堵在安慶府以西了。」
不知疾苦的公主,聽見虱子就顯得很驚訝,大概覺得人也能染上虱子,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。其實人間百態,對他們這些出身輝煌的人來說,沒有猜不到的富貴,只有想不到的疾苦。帶她去看看腐朽的社稷,也不是什麼壞事。
次日王府做壽,婉婉從隆恩樓給抬進了銀安殿。
一文錢逼死英雄漢,她惘惘的,看他的眼神都是黯淡的,「怎麼成了這樣……我一直以為四處鬧飢荒,至多不過節衣縮食罷了。」
置之死地而後生,大概是他最後的法寶了。婉婉心裏明白,彼此山窮水盡,逼得沒轍了,總要有個人先邁出一步。
「兩隻眼睛都瞧見了,我可沒看錯,當初承乾宮的叭兒狗不見了,大黑夜裡的,我不挑燈籠就找著了。您說我這兩隻眼睛,半里開外我都能看見,您那個……嘿嘿!」
她忙牽住他的袖子,「我跟著你,不會亂跑的。」
她確實是沒法子,莫說在南京,就算在京城,說了也未必有人願意聽她。唏噓了一會兒,沒計奈何,「聽說安慶府流民成災,王爺千秋過後要上那裡去,我也跟著一塊兒去。屆時看看當地情形兒,給皇上的奏疏里替她央告兩句,但願二哥哥能瞧著昔日的情義網開一面,就算她實在不成了,也找個地方,撥兩個人,好好的頤養著她。」
皇后的事倒還在其次,她們聽說她要去安慶府,頓時吃了一驚。
銅環笑著看她們鬧,長公主自出降以來就沒高興過,現在這樣開懷,南苑王就算橫一點兒,和-圖-書她們做奴婢的也覺得值了。
他聽見那句「沒有音閣也願意嫁給你」,精神頓時一震。這麼說來並不是他一廂情願,潭柘寺里的態度是她真實意願的表達,雖然礙於先帝也曾彷徨過,但她確實是對他動了心的。
婉婉為了能同行,自然事事都答應他。這一下午相處得甚融洽,她也看到一個同二哥哥和廠臣截然不同的他,憂國憂民,甚至殫精竭慮。
銅環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這樣氣定神閑了,想來這個下午過得還不錯,覷她的臉色問她:「殿下對宇文王爺有改觀嗎?」
磕頭,無盡的磕頭,來了一撥去一撥,婉婉和他坐在上頭,簡直就像兩尊菩薩。兩腋是纓帽官靴、長袍紗褂的祁人太監,她和他穿著最隆重的吉服,里三層外三成地包裹著,熱得暈頭轉向。
婉婉知道她那個哥子的毛病,勤政,哪裡勤得起來!
他一把扶住了她的肩,「你告訴我,對我不是全無感覺的,對不對?」
他帶著苦笑,束手無策的樣兒。五萬張嘴啊,這樣龐大的消耗,確實讓人招架不住。
婉婉直皺眉,「你見過災民?」
待她洗漱完,把她請到南窗下,給她上了一盞杏仁茶,銅環道:「余承奉打探京里消息,據說步娘娘瘋得沒邊兒,太后做主,把她關到角樓上去了。」
他說五萬,「還有不斷湧入的。上年冬至我在京時留意了,街道上雖也有,但連南苑的一成都不到,所以京里只當我無病呻|吟吧,畢竟京城安然無恙。」
這些內情她早就知道,不過不言明罷了,因此就算他和盤托出,她也沒有感到任何驚訝。反而佩服他有這樣的勇氣,其實公主下降后也不是全無退路,看來他是打算長痛不如短痛了。
她表情真摯,一副期盼的模樣,他不無遺憾地想,也許當初肖鐸就是這樣被她依賴著吧!
小酉那可憐的身世很少提起,婉婉也是頭回聽說,這麼著,更堅定了要去瞧瞧的信念,不是去瞧西洋景兒,是去驗證宇文良時說的是不是實情。
他思量了片刻,頷首說好,「不過人多,天熱了怕有疫情,你去了我不大放心。」
瀾舟和瀾亭哥兒倆上前來了,扎紮實實地打千磕頭,願阿瑪和額涅年年有今日,歲歲有今朝。m•hetubook.com•com族中的女人笑著:「兩位哥兒真懂事兒,瞧瞧這面貌氣度,竟像長公主殿下親生的。」
進來的人請雙安,然後撲通一聲跪下去,宏聲道:「給主子爺、主子奶奶磕頭。」一長串祝壽詞,絞盡腦汁,個個不帶重樣。祁人的認識里,主子爺、主子奶奶是主僕見面的官稱,不管這位奶奶是什麼出身,同他們的「爺」做了夫妻,那就是「奶奶」。當然這個奶奶和稱呼母親的那個奶奶絕不一樣,此處應作女主人,就像福晉是場面官話,主子奶奶是家常的,透著熱乎勁兒的昵稱一樣。
她進了隆恩樓,小酉打水來給她洗手,她瞧了她一眼,「我叫你找大爺,你躲到哪兒受用去了?」
「您是金枝玉葉,上那腌臢地方幹什麼去?」小酉道,「您沒見過災民的樣兒,渾身破爛,一腦袋黃毛,跟街面兒上花子似的,看見穿戴得齊整點兒的,就撲上來長嚎,『大爺您富貴,舍點兒吃的吧,我快餓死了』……你不給,他就敢搶,一大幫子人四面八方湧上來,撅折了胳膊撅折了腿,全不管,法不責眾,您知道嗎?」
有風吹過來,鬢邊的髮絲拂在臉上,哀婉柔艷的眼睛,霜雪一樣的面頰。他抬手替她把發繞到耳後,千珍萬重地,當孩子一樣呵護著。還有什麼可說的,自然應承她:「壽宴過後就要去,我正愁把你留下,不能抽出空閑陪你呢,你不怕跋涉,我就帶你一道去。不過話得先說好,到了那裡以我的示下為準,你不能同我鬧,不能駁我的話,能做到嗎?」
她長嘆了一口氣,「其實尚主那件事我早知道了,原本不想談及的,既然王爺開誠布公,那這個疙瘩就應當解開。我的確因此對王爺頗有微辭,也想過,倘或沒有音閣,我應當也願意嫁給你的……只是後來你畫蛇添足,反弄得我受迫一樣,我心裏著實不好過……」
不過萬事都得循序漸進,以後一樁一件讓她知悉,感情上便不會那麼難以接受。他溫言安慰她,「目前是個坎兒,只要皇上勤政,早早兒的想出對策來,熬過了這段慢慢就好了。」
「王爺說這番話,有沒有想過結果?不怕我上疏朝廷,請求和離么?」
小酉嗯了聲,「見過呀,進宮之前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我就是。後來有戶人家收留了我,咱們得知恩圖報,宮裡選宮女,我就替他們閨女進宮來了。橫豎倒哪兒都一樣,有吃的就成。」
可是瀾舟絕頂聰明,他起身後自發站到了她身邊,微微躬著身說:「在兒子心裏,額涅就是兒子的親媽。將來兒子成人了孝敬額涅,等有了小弟弟,兒子就是弟弟的先鋒。兒子這話不摻假,請在座的長輩們作個見證。也求額涅把兒子當親生的,有了錯處您教導兒子,兒子也好精進,日後做個頂天立地,無愧於心的真爺們兒。」
她搖搖頭,「話不能這麼說,我就是太安逸了,才誤以為百姓至少能夠安居。沒想到……」
他笑起來,水波瀲灧的一雙眼,「殿下愛民我知道,可爺們兒家,遇上的事兒處置不了,反算計媳婦的妝奩,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。你放心,我還能支應一程子。上年秋收的穀子有剩餘,再不濟,織造府那一百二十張織機一年的產量預先賣出去,折變成銀子和糧食,撐到今年秋收,就能喘口氣了。」
婉婉笑得有點尷尬,她比瀾舟大了八歲,比瀾亭大了九歲,也不知那些太太們長了一副什麼樣的眼睛,能看出這兩個孩子像她親生的來。
銅環點頭,「這樣也好,我常和殿下說的,終歸嫁了,好好歹歹一家子,過日子太計較了,越過越糟心。」
他聽后失笑,「你只能坐輦,從南京過去少說要四五日。眼看快端午了,饅頭拉到那裡只怕都餿了。」見她失落又道,「我設了幾處粥廠,目前還能延挨。你說要過去瞧瞧,我只讓你瞧瞧,動手是萬萬不能的。那些災民固然可憐,到底身上不潔凈,你要是靠得近些,叫虱子沾了身,那就不好了。」
婉婉紅著臉跺腳,「你再混說,哪隻眼睛瞧見的!」
他凝目看她,慢慢牽起了一邊唇角,「這些災民從何處來,殿下知道嗎?北邊鬧飢荒,七位藩王四處揚言,說金陵富庶,好養活人,每每把流入轄內的災民驅趕至南苑境內,南苑就算渾身是鐵,又能打幾個釘兒?這些年我掏空了錢庫糧倉,殿下遠在京畿,恐怕無從得知。現如今我就剩個空架子了,殿下怨怪我,我也難以辯駁。把人堵在安慶府以西,實屬無奈,潛山是楚王封和*圖*書地,我也只有懷寧一線尚可安置災民,讓他們有衣禦寒,有粥果腹,已然盡了我最大的心力。你下降南苑,我不能讓你傷心,不能讓你看到餓殍遍野,我也是人,也要顧全家小,這點有錯兒么?南苑樹大招風,一心想打壓我的人多如牛毛,殿下既然下嫁給我,怎麼不為我考慮,也瞧瞧我的難處?」
這意思是明擺的了,已經開始慢慢接受他。男人家做小伏低的,果真是個哄人的好法子。
沒想到大鄴中樞花團錦簇,軀幹早已經千瘡百孔了。這個事實對於養尊處優的長公主來說有些殘酷,但是不讓她了解,她永遠做著慕容氏治下風調雨順的美夢,以為民心依舊所向,將來他的任何異動都是悖德的,是亂臣賊子。
婉婉被他說得啞口無言,他談情說愛怪膩歪的,講起政局來倒頭頭是道。她開始反思,是不是自己過於自私,從來沒有站在他的立場上設身處地過。畢竟大鄴有八位藩王,皇帝和朝廷單單盯住他,把他弄得不堪重負,究其原因,就是因為南苑有錢嗎?
婉婉大感詫異,「王爺是想偏安一隅,把南苑從大鄴摘出去嗎?請王爺莫忘了,南苑富庶也罷,貧苦也罷,都是大鄴疆土。朝廷尚且撥款賑災呢,南苑反倒將災民拒於轄外,王爺究竟做什麼打算?」
小酉聽了嘆氣兒,「您要在,還能說上兩句話,眼下離得這麼遠,各人自求多福罷。」
他對連累她受熱很愧疚,充滿歉意地沖她笑了笑,婉婉欠著嘴角拱眉,算是做了回應。不久之後便發現大袖下窸窸窣窣的,一隻手探過來,隔著鑲滾握住了她,她心頭一蹦,想擺脫又怕人發現,只得任由他牽著。
有錢是罪過,所以必須壓制,民不聊生的時候頭一件想到的就是這個,和忌憚武將功高蓋主有什麼區別?
她抿唇笑了笑,「這個人有算計,但並非十惡不赦。音閣那件事他承認了,我本以為他會一直瞞下去呢,現如今倒弄得我沒有成算了,既然人家認了錯,我再揪著不放,似乎說不過去。」
主子的壽宴,奴才們不拿自己當外人,這點和鮮卑人不同。所以祁人團結得更為緊密,也讓婉婉看清,這是多麼鐵血的一個團體,真正會牽一髮動全身。
婉婉發現自己失言,轟然燒紅了臉。這種話怎和圖書麼承認,承認的才是傻子!她調開了視線,「那些流民,王爺打算怎麼料理?」
她說能,「那我這就傳令下去,讓他們給我準備饅頭。咱們拿大車拉到懷寧,就算不能接濟所有人,先讓孩子吃飽總可以。」
他笑了笑,「你養在深宮,那麼高的宮牆阻隔著,自然不知道外頭什麼模樣。今兒告訴你,是我的不是,多個人跟著憂心,其實於事無補。」
婉婉聽后喃喃:「這可怎麼好……災民共有多少?」
她愣了一下,「宮裡那麼多地方,連安置她的院子也沒有嗎?一個皇后被關到角樓上,哪朝哪代出過這樣的事!太后辦事欠考慮,皇上也這麼著,可憐了音樓。」
他臉上又浮起了愁色,「盡我所能吧,朝廷如今也不寬裕,我上了摺子,三個月了,音訊全無,想是要我自行處置。」
「我回去就給皇上上疏,再不能這麼下去了。」百姓食不果腹,他卻還有心思建什麼摘星樓,婉婉頭回感覺到重壓,幾乎勒斷人的脖子。想起自己的那些妝奩,忙又道,「瞧瞧我幫得上什麼忙,我那裡還有些錢,回頭讓人收拾收拾,一併送到這裏來。」
「你什麼時候去懷寧,帶我一道去吧。」她頹然道,「就算去了沒用,我親眼瞧瞧心裏也有底了。」
銅環來接她回去,她心裏前所未有的寧靜。之前一直擔心他有反心,二哥哥壓不住她,她又嫁他為妻了,到時候夾在中間左右為難。現在看來是多慮了,一個圖謀天下的人首先要做的就是養精蓄銳,畢竟謀反是需要成本的,為災民散盡千金,那些老弱婦孺們哪個能替他披掛上陣,能替他征戰四方?
祁人的規矩無非磕頭,先是壽星上家廟磕頭,接下來是奴才給主子磕頭。宰相門前七品官,宇文氏門下十分了得。祁人有種家奴叫包衣,一輩復一輩地傳承下去,老子是老主子的奴才,兒子是少主子的奴才。這種家奴的地位和一般旗下的還不一樣,屬於主子最貼心的那撥兒,只要主子一聲令下,就是即刻死在面前,也絕對不眨一眨眼,所以格外受器重,仕途也絕對坦蕩。
她偏過頭去看他一眼,他就坐在她身邊,神情肅穆。細密的汗在翼善冠下凝結,蜿蜒流淌,滑進雪白的交領里。他咽了口唾沫,喉結分明一動,婉婉莫名紅了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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