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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銀錯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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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章 隻影向誰

第七十章 隻影向誰

婉婉受不慣別人這樣,讓丫頭把她攙了起來,塔喇氏一直喋喋說著:「在松江府那陣兒,她們都記掛南京,奴婢心裏卻有底,知道殿下心疼大阿哥,必會多番照應他的。後來聽聞殿下收下哥兒了,奴婢真是……不瞞您說,我出身低賤,唯恐連累了孩子,叫他抬不起頭。如今殿下洪恩,可算讓孩子挺直腰杆子了。也因這個,他能覓得一門好親,否則人家瞧著他是庶出,恐怕未必能答應。殿下,您是奴婢的恩人,奴婢往後結草銜環,報答您……」
他心知這回不妙了,垂頭喪氣跟了出去。阿瑪仍舊不語,穿越了整個王府,最後出大門,一直把他帶進了祠堂里。
太妃氣得大喝:「胡說!你擎小兒你阿瑪也教訓你,何嘗把你打成這樣?他也是要娶親的人了,你下這麼狠的手,你枉為人父!」
她嗯了聲,「你的意思我明白了,往後照你說的做。可你不能打他,既然說他大了,更要給他留面子。」
將來他娶了福晉,是不是也會這樣呢?可惜這世上恐怕再沒有哪個女人,能比得上長公主的精巧和高雅了。太妃責備他的時候,喜歡用上「和你阿瑪一樣」,這話不是沒有道理,因為太崇拜父親,自身的一切都在向父親看齊。父親的隱忍和戰略,甚至他的思想和喜好,他都不由自主地跟隨。所以父親愛上的女人,必定也是最好、最無可挑剔的。從定親到現在,他一直感到遺憾,人間只有一位合德帝姬,如果能再等等,讓他等到一個和她相像的人,他一定娶得毫不猶豫。
婉婉倚著隱囊笑了笑,「想是有過人之處吧,否則也養不出瀾舟那樣的兒子來。」
父子之間的對話很簡單,用不著多費唇舌。這件事令人難以啟齒,誰都不想揭開那個疤。
婉婉是第二天才知道這事的,差人出去打聽,說孩子還在祠堂里跪著呢。昨晚上挨了打,又跪了一夜,她放心不下,追著良時道:「多大的事兒呢,要這樣。他還小,有不對的地方你罵他兩句就是了,何必打他。打發人讓他起來吧,這麼折騰他,你不心疼嗎?」
他腦子裡嗡地一聲,心慌不已,知道應該立刻退出去,可他挪不動步子。接下來便是昏了頭,m.hetubook.com.com莫名其妙撩那綃帳,誰知指尖剛觸到,便見一個黑影走到他身邊。他愣了下,拿眼梢一瞥,簡直比見了鬼更可怖,他阿瑪滿臉陰沉地看著他,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一樣。
他臉色慘白,頹然低著頭說是,「兒子錯了。」
太妃不知道他撒什麼癔症,滿臉惱恨地看著他,「他究竟哪裡不對,你總得給我個說法兒。他是我從小帶大的,品行我都知道,犯了什麼樣的大罪,讓你容不得他?」
這麼大個人,已經和他娘一樣高,年長一歲的哥哥要娶親了,他還纏著他媽呢。婉婉瞧他這模樣,不好硬拆散他們母子,再說他的話也在理,既然如此,留下便留下吧。
婉婉見他不鬆口,賭氣自己要去瞧,被他叫住了。沒法子,他讓榮寶過去傳話,准大爺回來養傷,自己拉住她,正色道:「你心善,真把他視如己出,可你不能忘了,他終究是塔喇氏生的,你再偏疼他,也要拿捏分寸。你們總說他小,他都快娶媳婦了,還小么?往後他的事兒你就別管了,等媳婦進了門,只管把他扔給他福晉調理,你樂得清閑就是了。」
最後一層是綃,溫柔垂墜,他貼面站在那裡,呼口氣都能把它頂起來老高。帳后的世界朦朦朧朧,燭光在每樣物件上都灑了層金粉。他看見架子床上卧著一個人,背對外躺著,薄薄的緞被覆在腰間,勾勒出平時掩藏在大衫下的曼妙曲線。
她在帳幔的最深處,每撩起一層,抽絲剝繭似的。他聽見自己緊張的喘息聲,臉上紅起來,從顴骨一直蔓延到了耳根。
這三位庶福晉里,最會來事的還是塔喇氏,她回來之後便尋到隆恩樓里給她磕頭,腦門子杵地,叩得邦邦作響。
銅環自然全力開解她,「原本滑胎就是傷筋動骨的大事兒,況且又滿了五個月,俗話說瓜熟蒂落么。強摘下來的果子,對您的身子是多大的損傷,咱們不說,王爺也明白。您還年輕,好好養息,保不定什麼時候就有了。不管咱們世子爺來得多晚,橫豎他是正根正枝,王爺最疼的還是他,您愁什麼?」
列祖列宗在上,兩掖的燭火照亮了一張張冷漠的臉。良時啟唇說跪下,從牆上hetubook•com.com摘了鞭子下來,一字一句冷若冰霜:「今兒要動家法。」
小酉是個大嘴巴,經常管不住嘴。她本打算和婉婉說的,沒曾想王爺搶先一步召見了她,囑咐她當晚的事兒爛在肚子里。這下子她敢肯定大爺挨揍和長公主有關了,不過因為事先得到警告,她也不敢造次,只得把這天大的秘密咽了回去。
蹲下去要拉扯孩子,瀾舟疼得直抽氣,太妃越發心酸難耐了,哭天抹淚地嚎啕起來:「蒼天吶,我的兒,我的心肝兒,這可怎麼好、怎麼好……」
然而上哪裡找這樣的人去,家裡逼得緊,根本不容他時間等待。那張喜帖上的人,他一個都不感興趣,可是既然她也希望他能定下來,他就不能違逆。就像當初給他找通房那樣,他明明不喜歡,但是為了讓她高興,他還是照做了。他只想在她跟前當個孝子賢孫,永遠讓她欣慰和滿意。
塔喇氏卻淌眼抹淚,撫膝一蹲說:「打今兒起,奴婢就是您的使喚丫頭,只要您不嫌棄我,我就和姑娘們一塊兒伺候您。我端茶遞水什麼都能幹,有什麼事兒您只管吩咐我,我聽候您的差遣。」
塔喇氏立刻露出惶恐的神情來,「您這麼說,沒的折了奴婢的草料。您是客套,奴婢當真,那就是蹬鼻子上臉了。」覷見她面有倦色,立刻識趣道,「叨擾了殿下半日,我也該告辭了。明兒是大阿哥的喜日子,奴婢一早再來服侍殿下上前頭去。」說著欠身,卻行退了出去。
婉婉心裏明白,她待人雖真誠,也留三分心眼兒,含糊敷衍著:「銅環說得是,你也別太揪細了。既然同在一個屋檐下,合得來,就當姐妹走動吧。別說什麼使喚丫頭,叫人聽見多生分的。」
她說著又要跪,婉婉忙叫住了,「我是瞧著孩子好才留下的,都是一家人,別說這麼見外的話。」
他對她的喜愛,遠遠超過對自己的母親。可是他不敢肖想,知道這是大逆不道,要下十八層地獄的。然而少年的孺慕,應當沒有罪吧!他就是想見一見她,和她說上幾句話罷了。
她笑著揀了顆櫻桃喂進他嘴裏,「你這人,擺起老子的款兒來真嚇人。大阿哥多好的孩子,將來可以青出於藍的,你www•hetubook•com•com瞧好兒吧。」
太妃哭著進來,看見地上幾乎被打碎了的長孫,抖得風裡燭火似的。慌忙叫人傳大夫來,自己跺腳盤詰良時:「你是得了失心瘋么,好好的孩子,給打成了這樣!」
他看見父親的衣袍就在他身側,霍地一鞭子下來,大熱的天兒,衣裳本來就薄,扛不住那滿帶憤怒的一下。只覺背上辣辣疼起來,細長的一道,從肩頭一直蔓延到腰臀,他咬住了牙,哼也沒哼一聲。
瀾亭連哭帶喊:「您這回不走了吧?您得留下,明年兒子也要討媳婦了,來回跑多麻煩。」說著眼淚巴巴兒回頭看婉婉,「額涅,不讓我媽走了吧?」
「多謝殿下,奴婢到死也不忘您的恩情。」
關於其中的隱情,小酉其實隱約知道一些,畢竟大爺進去沒多會兒就被王爺逮出來了。她進卧房瞧的時候,長公主正睡著呢,後來聽說大爺挨了家法,恐怕是王爺恨他不知禮數吧。
話是這樣說,可她總覺得自己不成就了,「女人最好的那幾年,我全浪費在了北京,有時候想想真恨吶。如果那胎順利生下來,這會兒孩子會走了,會叫娘了吧?真可惜,母子緣淺,我留他不住……」
他聽見她說情,更是憋屈不已了,又不好多說什麼,只管搪塞。
「有時候我覺得他們才像一家子,我一直是個外人。」她哀至地看了銅環一眼,「回南苑這麼久了,到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,我覺得我這輩子可能再也懷不上了。」
那廂長保搬的救兵可算到了,他們爺兩個出府悄沒聲,要不是長保機靈通稟了太妃,府里怕是沒一個人知道這裏鬧成了這樣。
婉婉沉默下來,細一想,他大概是嫌她管得太多,怕惹出閑言碎語來。也是的,自己進府的時候瀾舟才八歲,總角小兒,多可人疼。現在他大了,能夠自立門戶了,她還處處護著,難怪他不喜歡。
良時扔下手裡的鞭子,粗喘了口氣道:「額涅別管,他做錯了事,兒子教訓他,好叫他長記性,下次不敢再犯。」
數不清打了多少下,直打得他皮開肉綻,血肉模糊。宇文家的孩子是馬背上歷練出來的,就算是死,也不討一聲饒。祠堂里只聽見鞭子破空的呼嘯,和落在脊樑上清脆的聲響。和圖書他漸漸不支了,倒在蒲團上,抽搐著,扭曲著,依舊悶聲不吭。
瀾亭和他母親的感情實在好,看見他媽下了馬車就飛奔過來,嘴裏叫著奶奶,膝頭子往下一跪,青石板上磋出去老遠,婉婉瞧著都疼,疑心他的褲子大概蹭破了。
阿瑪和她,是天造地設的一對。他在官場上行走,身邊都是鐵骨錚錚的男人,他從來沒有關注過女人。可是這位嫡母,竟給了他一種全新的認知,原來女人不單隻是用來傳宗接代的,她們也有思想,也有自己的堅持。她幾回讓身邊的內官調查南苑,他都知道,換做以前很討厭太「事兒」的人,可這回非但沒有反感,反而覺得她很可敬。這才是帝國公主應有的做派,雖然手法稚嫩,但是不坐以待斃,也是維持驕傲的態度。
帷幔重重,燈火掩映出一個昏沉沉的夢。他如踏雲霧,每走一步,心就劇烈地蹦上一蹦。阿瑪這樣鐵血的人,竟歇在如此暖玉溫香的世界里,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,也有點嚮往。
她點點頭,瀾亭歡呼雀躍,三位庶福晉向她納福表示感謝,她輕輕擺手,踅身往園子里去了。
不說清楚,太妃是不會依的,可這樣的隱情,叫他怎麼說出口?
銅環撫撫她的背,「心境要開闊些,如今府里人又多起來了,您要樂呵呵的,別讓人看笑話。」
他調開視線眺望瀟瀟的天幕,有些心不在焉地應她:「他什麼都合我的心意,就是不夠自矜自律。人活得沒框架,不是好事。有能耐是底氣兒,約束不住這份能耐,日後就是害己的尖刀。」
銅環一聽便笑了,「塔主兒這份心意是好的,可活兒都讓您幹了,咱們幹什麼呀。況且您是大爺的親媽,真伺候咱們殿下,理上說得過去,情上卻不合。」且不管她是不是用了心計,在長公主跟前,和在王爺跟前不是一樣道理嗎。恐怕她的心思不在伺候,而在露臉上。這樣可不成,哪天叫她鑽了空子,找誰說理去!
良時無奈地望她,在她頰上捏了一把,「你放心吧,我聽你的,往後再不打他了。」
銅環目送她,見她走了很遠,腳步依舊帶著謙卑,不由嘖嘖:「這位庶福晉是個有眼色的,難怪當初在太妃跟前最得意兒,頭一個侍寢的是她,頭一個和-圖-書生阿哥的也是她。」
好在這身傷在大婚前養好了,並不耽誤洞房。婉婉打發人上松江府接回了三位庶福晉,大婚當天也好讓兒媳婦拜見瀾舟的親娘,沒的丈夫是誰生的都不知道。
瀾舟抽著涼氣兒抓住太妃的手,抖抖索索道:「太太別問,是孫兒做錯了,阿瑪教訓得是。孫兒……只恨沒有地洞讓我鑽進去……太太別問了。」
良時揚長而去,瀾舟直挺挺跪著,爺兩個一樣的犟。太妃沒轍,只好讓人扒了他的衣裳,大夫來了跪在他身後給他上藥,她捏著手絹給他擦汗,一面追問:「究竟出了什麼事兒,惹你阿瑪發那麼大的火兒?你告訴太太,也好叫我安心。」
女人的閨閣,和男人的大不一樣。瀾舟八九歲的時候沒什麼避忌,曾經自說自話進去溜達過兩圈。後來因為大了,得遵循禮法,要見她都是在正房,基本取消進裡屋的資格了。
父親的令兒,他不敢違抗,忍痛重新跪下。背上的傷口沾了冷汗,更是疼得鑽心,可他不敢喊,太妃讓他起來,他也紋絲不動。這一頓鞭子把他抽醒了,自己先前究竟是多荒唐,死也不為過。
他別開臉,恨聲道:「您讓他自己說,羞也羞得死他。」
他搖頭,仍舊是那兩句:「太太別問,是孫兒犯渾。」再要刨根問底,他抿住了唇,死也不肯開口了。
不過既然有了這麼一出,婉婉自己也省得了,除了當天去瞧過一回,後來就再沒上他院子里去過。
良時心頭恨出血來,他養的好兒子,曾經是他的驕傲,誰知道扒開皮,竟是個妖魔鬼怪。自己還活著呢,他就生出這樣不堪的心思,還能算個人么?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,恨不能一氣兒把他打死,留下這不孝不悌之徒,將來終究是個禍害。
他一臉苦大仇深,她不知內情,擰眉嘆息:「你忒急進了,十三歲能像他這樣,世上有幾個?等他二十歲的時候你再著急也不遲,現在要許他犯錯,孩子管得過了不好。」
良時並不管她,只道:「今夜就在這裏跪著,沒有我發話,誰也不許讓他起來。眼看要大婚了,暫且容你留在府里,等辦完了婚事即刻上軍中去,有了人樣兒才准回來。」
他啞然,手足無措,阿瑪沒有說一句話,轉身便向外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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