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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很大，砸在傘面上噼啪作響。一把硃紅色的油綢傘隨波逐流，停在了高門大戶前的長街上。

微微抬起傘沿，看見長街盡頭那座巍峨的府邸，匾額上豪情萬狀地寫著「長淵」二字。她沉了眼眸，那扇門裡是她父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。二十二年前長淵還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名門正派，後來岳南星父子相繼離世，未及多久門庭便開始敗落，現在成了烏合之眾狂歡的樂園。

那兩名弟子有點蒙，仔細掂量了她所謂的「老仙君」到底是誰，最後還是打聽：「門主指的是……」

不過那店主的囑咐倒確實是應驗了，子時前後，城中回蕩起凄慘的叫聲，分不清是男是女，只知道是個人。那嗓音是不帶拐彎的，像直著喉嚨的長嚎，滿含痛苦，又蓄著一腔怨恨，半夜裡聽來異常瘮人。

她跳軟舞，腰胯扭轉起來像水波，一浪又一浪地趕赴，看上去柔若無骨。如果忽略她的年紀，其實單從外表上看，至多比樓主稍稍年長一些。有的女人就是這樣，歲月在她們身上不會留下痕迹，她們的年華定格在最好的時候，一年復一年地保持下去，難怪大司命會管她叫老妖精。

她聳了聳肩，「我好心提點你罷了，還要吃你一頓喧排，算了，告辭。」

魑魅嬌嫩的臉，已經不像兩個月前那樣吹彈可破了，變黑了點兒，少了些女氣，但更結實了。自從上次生死門傳回消息，說蘇畫失蹤起，他們就不停奔波在路上。騎馬不像樓主騎狐狸，千里路眨眼就到，他們日夜兼程趕到煙雨洲，沒趕上營救蘇門主，但趕上了萬戶侯府被武林正道掀了個底朝天的大戲。然後神璧據說落入了大食人手裡，他們立刻揮鞭直指大食洲，結果跑到那裡又是一場空，顛沛了近一個月，昨晚子時才回到王舍洲。

可惜……她邊走邊嘆，十三歲那年養父母也死了，大概是死於蘭戰的安排吧，誰知道呢。反正她被人強|暴完，又被人救了，救她的人和施暴者其實是同一個人，當時她懵懂無知，居然還對那人感激了很久。

胡不言不大明白，「什麼武器要養著？難道那武器是某種奇獸？」說到獸他就熟稔了，「九州什麼妖物沒有，我還見過棒槌成精呢和-圖-書。異獸算什麼，不管是窮奇還是肥遺，遇上了都能聊兩句，這就是本事。」

紫府君抬了抬手，示意他不必解釋，「本君明白。」

區區弟子，自然無法代替大司命，他們只得應了聲：「請蘇門主隨我們來。」

胡不言咋舌不已，「這麼說來不能貿然登門，得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，再見機行事。」

她從飛度的廊橋上過去，兩個紫府弟子恰好剛從外面回來，看見她便一臉戒備，彷彿她真是個妖精。

文縐縐的人最不討人喜歡，蘇畫白了他一眼，「我是粗人，拽學問的那套聽不懂。不讓進便不進吧，我倚門同仙君說話，也是一樣。」言罷嬌聲一笑，側身斜靠，抬起一條腿，踩住了對面的門框。

蘇畫卻不答他，樓里四大護法畢竟都年輕，當年震動全武林的那件慘案他們雖有耳聞，但絕不會將崖兒和岳家遺孤聯繫起來。這波月樓里，曾經跟隨蘭戰打天下的老人們全都被她殺盡了，現在見過她真面目的又都沒見過柳絳年。樓中弟子至多覺得樓主太神秘，很多事習慣自己解決，把他們這些人當成了擺設。

大司命那張判官臉上依舊沒有表情，兩個弟子只是拿眼睛詢問他的意思。他點了點頭，「你們先下去。」蘇畫要進門，卻被他攔住了，「瓜田李下，還請門主海涵。」

行不端坐不正的女人，張開的裙擺像門帘，遮住了房門的下半截。大司命退後半步，皺眉望著她，「蘇門主是來展示身段的？」

屋子裡的人含糊應了，半晌沒有動靜，天曉得他在幹什麼。耐心等了良久，他終於開門了，站在檻內拒人於千里的模樣，生怕她一下子會撲上去似的，拱了拱手，「蘇門主一大清早造訪，不知有何貴幹？」

她撇了撇嘴，一幫莫名其妙的牛鼻子，反客為主起來真是絲毫不加掩飾。

「蘇門主找大司命何事？」其中一個語氣不佳。

這下他終於服軟了，很憋屈的模樣，向她作揖，「還請蘇門主指點迷津。你不是一心希望我等離開波月樓么，只要你指明方向，我等即刻就走。」

崖兒慢慢搖頭，「見過獸的人都死了，所以沒人說得清究竟是什麼。」

大司命ｈttps://ｍ.ｈｅtｕbｏｏｋ.coｍ.ｃｏｍ愈發反感了，寒聲道：「蘇門主要是沒有要緊事，那就請回吧。在下忙得很，恕不奉陪。」

蘇畫唔了聲，花搖柳顫地逼近兩步，一條無骨的玉臂藉機搭在了他肩頭上，「仙君這是有求於我么？」

她喃喃說：「岳海潮，為人陰狠，急功近利。如果將他分成五份，野心占其三，拳腳占其一，剩下的一份是治毒和養獸……據說他有一個密室，室內養著他最兇狠的殺人武器。」

他唇角浮起淡薄的一點笑意，轉身離開了。大司命愣在那裡，一時百口莫辯，他明白什麼了？蘇畫卻很覺稱意，到底是過來人，一點即通。

她說：「小仙君們，你家老仙君人在何處呀？」

她抽出手絹無意識地繞在指尖，站了片刻轉身往後樓去。明王叫了聲門主，她扭頭一笑道：「別辜負了樓主的心意。那幫神仙還打算長久霸佔波月樓不成？他們也該還這裏清靜了。」

「想當年啊，我們這裏很熱鬧，眾帝之台還沒組建時，幾場武林大會都在蒼梧洲舉辦。可惜後來沒落了，來去的客人不多，養活不了那麼多張嘴，我就帶著啞巴侄兒經營，勉強混口飯吃。」年過半百的店主送飯菜進客房，小心叮囑著，「夜裡要是聽見什麼聲音，千萬別出來，也別開窗看，只管睡覺就是了。」

從廊子那頭走來的魑魅和魍魎接了口：「我們去。反正這陣子一直在路上，已經跑慣了，再多跑兩天也無妨。」

三雙眼睛直直盯著她，蘇畫眼波一轉，沖那兩個弟子微笑：「事關緊要，我要與大司命密談，請二位迴避。」

有時候正邪對壘，你會發現正派的消息來源，通常沒有反派來得迅速可靠。

他越是這麼說，越是引發人的好奇心。崖兒扣著那張胡人面具笑問：「莫非你這店鬧鬼？」

大司命尷尬地後退，「門主請自重。」

大司命看不上她的風流做派，但又想從她口中探聽消息，便一副不恥下問的樣子，請她告知樓主的去向。

「我聽說過肉粽、紅豆粽，自重是個什麼？」她渾身的每一塊骨骼都搖曳起來，上次他的那句「老妖精」讓她耿耿於懷到今天。老妖精？老妖精偏要讓他難堪！於是她得和_圖_書寸進尺，入了他的房門，讓他不住後退。她臉上的笑蘸了劇毒，口中的聲調卻很哀怨，「小女子半生悠悠困風塵，若不是命途不濟，也不會走到今天這步。我以為仙君眼中眾生平等，誰知並非如此……」她一直將他欺到桌前，他退無可退時，她把半個身子都壓了上去，「仙君濟世度人，今日何不來度一度我？」

每一個門眾都不容易，都有悲慘的曾經。這些年混跡于風花雪月，她幾乎要忘記自己的出身了。她是妓|女接客后自保不得當的產物，從小被母親藏在房間里，不能看外面的花草和飛鳥，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奔跑吵鬧。只要有人點了她母親的名牌，她就必須躲進螺鈿小櫃，把身體整個浸泡進黑暗裡。後來她母親死了，妓院的人終於發現了餓得皮包骨的她，把她扔了出去。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，沒想到卻被一對好心的老夫婦收養，過了八年正常人的日子。

崖兒和胡不言走進蒼梧城的大門時，天上正下著雨。街道上有往來的行人，撐著大大小小的油紙傘，像滿河漂游的浮萍。

昨夜胡不言跑進波月樓一通大呼小叫，等她和護法趕到望江樓時，事態早已經平息了。紫府君沒有藉機抓住崖兒，原本是個絕佳的契機，可以將她一舉擒獲不是嗎？看來男人同女人一樣，有了私情便再也不能秉公了。法度雖嚴明，能奈人心何？

紫府君略偏過頭，曼聲道：「你們應當貼身保護她才是，否則要你們這些手下何用？」

蘇畫掩唇一笑，「難道是你家紫府君么？」見他們神色大變，忙改了口，「自然是大司命。」

明王讓他們好好休息，「樓里的事物也需要人打理，你們看家，我同蘇門主一道去。」

大司命慌起來，要不是因為她是女人，早就把她一掌斃命了。然而不能殺生，他必須守住這底線，在他想著如何脫身時，更糟糕的情況發生了，君上竟然就站在門前，很坦然地看著他們不雅的姿勢。這下子他更急了，一把推開了蘇畫，結結巴巴道：「君……君上，屬下……」

兩個男人眉目傳情，明王頓時一陣反胃，別過頭嘟囔了句：「隨你們。」

大司命那兩道濃眉皺得愈發緊了，「那麼蘇門主特意來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找在下，就是想看在下算卦嗎？」

蘇畫臉上掛上了歷久彌新的詰笑，「大司命不是手眼通天么，這麼一點小事還需要問我？掐指一算就什麼都知道了。」

她追出去，遠遠叫了聲仙君，「我家樓主已經離開王舍洲了，仙君再在這裏守候毫無意義。」

蘇畫倚著雕花欄杆，看樓下雜役打掃滿地殘骸。精美的地毯經不得那些狂客的踐踏，上面斑斑駁駁滿是污漬。雜役們小心捲起，運送出門，光潔的玉石地面映照出往來人影，雖然華美，但看上去冷硬。等重新換上嶄新的毛氈，一切才又變得柔軟且充滿詩意，就像鋼刀上佩了紅花，連殺氣都能煥發出旖旎。

蘇畫訝然一呼：「仙君竟然看出來了？果然在波月樓住了幾日，眼界開闊多了。」

魑魅說不，「長途跋涉就是一場愛的修行，我和魍魎很需要。」

胡不言聽了大笑不止，「這鬼地方，開客棧的都是半個江湖人。」

王舍的城牆上，常年蹲守著兩個波月樓的弟子，專門監視底下的人來人往。今天他們得了最新的消息，回來稟報蘇門主，說天蒙蒙亮的時候，看見城廓邊上閃過一道紅光，好像是樓主騎著金狐狸往北邊去了。

他佯佯走遠了，蘇畫長出了一口氣。

明王問何以見得，「北邊有的是好山好水，也許樓主想引開紫府的人，故意使的障眼法。」

他急起來，看樣子打算派人出去查訪，卻聽見蘇畫無關痛癢地調侃：「何必多費手腳，王舍洲這麼大，要是能輕易讓你們找到，你們也不會等到今日了。」一面說一面眨眼，「我有她的消息，仙君想聽么？」

店主忙擺手說不，「我們店子乾乾淨淨的，這世上也沒有那麼多的鬼。江湖嘛，各形各色的人都有，大俠們難免有怪癖，客官記住老朽的話，事不關己佛跳牆，多管閑事斷頭飯。」說罷退了出去。

紫府仙君在這幫弟子心中，是和天帝並駕齊驅的上仙，雖然他駐守人間，但他的輝煌至今無人能及，他們絕不答應任何人對他出言不遜。至於大司命么，可敬的程度稍弱一些，因此他們尚且沒有那樣義憤填膺。

蘇畫對「求見」這個詞很不滿意，轉過頭去，涼涼哼笑了聲。

引路人在前面走，蘇畫www.hetubook.com.com跟在其後煙視裊行，到了大司命門前，紫府弟子請她少待，自己叩擊門扉，低聲道：「回稟大司命，波月樓蘇門主求見。」

她欸了聲，「你這人，真是半點情面都不講，好歹抬頭不見低頭見，寒暄兩句總可以吧。」見他還是油鹽不進，長長嘆了口氣，「我問你，你們萬里迢迢來王舍洲，不會是為了換個地方打坐參禪吧！你們要找的人已經離開這裏了，你們還睡大頭覺呢，果然仙山上下來的修行者與世無爭啊。」然後以一串大笑結尾，讓大司命十分下不來台。

蒼梧城，長淵，岳南星一支被搶佔了二十多年的家。她一路向北，除了那裡只有去雪域。蘇畫對明王道：「她單槍匹馬我不放心，你好好看守波月樓，我帶幾個人追上去。」

一轉身已是滄海桑田啊，就算受盡了苦難，人生也總該有一些值得去守衛和保護的東西。

距離長淵府不遠的地方，有個很別緻的客棧，那客棧黛瓦粉牆，推開後窗，隱約能看見岳家的後院。崖兒和胡不言要了兩間屋子住下，客棧里生意很清淡，連掌柜帶跑堂的，統共只有兩個人。

崖兒從來沒有向她坦誠過自己的身世，她到底誰也不信任。但她從她六歲起就開始為她授業，朝夕相處，旁敲側擊，再加上從蘭戰那裡打探來的零星線索，大致拼湊出了真相。上次熱海公子的委託，除了許以酬金，隱約還有別的。什麼能夠讓她忘了避嫌直面牟尼神璧，必然是和她父母的死有關。

她已經三十四了，十六歲殺死前任門主接管了弱水門，十八歲第一次見到像個野孩子的崖兒。當年的波月閣，太崇尚弱肉強食，每個人的上位都要靠血，靠命。她曾經以為自己的命運會和歷任門主一樣，活不到三十必定死在自己一手調|教的孩子刀下，結果也說不上是她教育失敗，還是狼養大的孩子目的性太強，崖兒從四星之首一躍成為樓主，完美跳過了弱水門主那一步，因此她才得以苟活至今。

崖兒笑了笑，拿銀針試完毒，便揭下面具和胡不言一同用飯。

蘇畫沉吟了下，「往北……看來是去蒼梧洲了。」

蘇畫眼兒彎彎看著這年輕人，「我是來告密的，若小仙君能做主，那我便不找你家老仙君了，只和你談，如何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