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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月無邊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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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八章 可惜沒有早點遇見你

第五十八章 可惜沒有早點遇見你

一個人不用自己頂天立地,好像會變得倦懶。起先崖兒還不時去山坡上觀察五大門派的行蹤,後來竟全拋到腦後了。也不知日升日落多少次,懈怠到連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時,才打算象徵性地往山頭上去一趟。
崖兒愣了一下,「你是我最親的人……」復赧然垂下眼,「只是我習慣了獨來獨往,也沒有受過任何人的照顧,得人恩惠就渾身不自在。」
他笑意更濃,兩手從她肩頭緩緩滑下去,滑過雙臂,在她指尖繾綣一握,然後輕輕推她,「去吧,小心些。」
如果還笑得動的話,崖兒也許真的會笑出來。這些年她在弱水門吃盡了苦,原來有衣蔽體,有屋可住,就夠得上「嬌慣」了。這位閣主指鹿為馬還一臉中肯的樣子,常叫她覺得噁心。鋪板上伸張的手指無意識地屈成了爪狀,可惜握不動,她除了喘氣,什麼都做不了。
崖兒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決定,但相信他總有他的道理。後來的相處,足可成為她一生咀嚼再三的回憶。如果說曾經的快意江湖是蕭蕭的青葉,那麼這幾天的耳鬢廝磨,就是綴在枝頭的繁花。刀尖上行走的人,連生病都得看準時機,哪裡懂得和相愛的人攜手虛度光陰,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。山中歲月精巧又從容地流過,他們每天揉著朦朧的睡眼,坐在冰天雪地里看日出。晚間用罷了飯,他帶她徒步跋涉,踏雪尋梅。原來她不在的十幾年裡,後山上竟然玄妙地長出了兩株骨里紅。艷如硃砂的花朵點綴蒼茫的夜景,她在樹下看了很久,看出一身雪野孤雁般的殘痛來。
她聽了便撒嬌,「我哪天不好看?不好看,怎麼引你上鉤?」
他忙了半晌,得她一聲贊,覺得很滿足。
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病過了,大約m.hetubook.com.com是在十三歲那年吧,她跟隨弱水門四星,隆冬的雨夜伏擊一個商隊。商隊來得比預計的晚,她藏匿在草叢裡,一個時辰連動都沒有動一下。雨勢稠密,浸濕的衣裳包裹住身體,像落進了沼澤里,無法掙脫。她從未那麼期盼目標快快出現,至少揮舞起刀劍的時候,能夠讓凍僵的四肢和血脈重新活過來。
其實她們不知道,她只是想儘快暖和起來,因為敵人的血是溫熱的。嗜殺在波月閣里也不是缺點,甚至算得上美德。雖然很多人因為她的殘忍和目中無人退避三舍,但蘭戰卻對她的表現卻大加讚賞。從觀指堂退出來后她就病了,生病對殺手來說太奢侈,如果你未立寸功,你就連卧床休息的資格都沒有。
走出山洞,騰身向山谷疾馳,幾個起落後還回頭望他。那道傲岸的身影立在皚皚白雪間,身側林濤如怒,頭頂日光正盛。他就那樣無欲無求,不誹不憤,還原成了遠古最初的模樣。
只是太快,他沒有說出口,捧住那張綉面,密密吻了上去。
一夜過來,她的熱退了一些,不過還是不宜走動。外面太冷,在山洞里養息更好,可是又牽挂,喃喃說:「圖冊放在雪域后,我就沒有再見過,也不知現在怎麼樣。讓小白帶你去看看吧,五大門派虎視眈眈,萬一圖冊出了差池就了不得了。」
平常都是焦不離孟,今天他卻沒有同行的打算,「快去快回,我給你烤獐子肉。」
努力眯起眼,試圖看清他,但沒有成功。窗外雨聲更加綿密了,一陣風吹過來,那人的衣袖在她手背上留下若有似無的觸感。她沒有力氣問他是誰了,恍惚著,在疑惑里睡了過去。
鬢角的頭髮汗濕,柔順地貼在臉頰上,她抬手替他捋了捋,「仙君落入塵寰,被我連累得不成樣子了。」
他說好,出門吹了狼哨。不久白耳朵從密林里走來,昂首向他示意。他隨它走了很長一段路,進入一個岩洞,那洞很深,鍾乳崢嶸,從上面滴落的水https://www.hetubook•com.com滴,砸在石頭凹陷形成的水窪上,聲音居然被放大了百倍。白耳朵獨自在前面帶路,走過長長的石道,盡頭是一片石筍,最高的筍尖上供著精美的畫軸,在無邊的晦暗中,發出炫目的光彩。
厭煩至極,不是不愛熱鬧,是因為來這裏的人都是為看她的熱鬧。她寧願這些人不要出現,就算死,也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死。
崖兒睜開眼,眼眶發熱,要噴出火來似的。勾著頭想起身,又倒了回去,嗡噥著:「精神頭一鬆懈就要得病,沒關係,明天會好的。」
她向他伸出兩臂,紫府君俯身來抱她,「怪我迂腐,要是早點動用法術,你也不必出去打獵。」
她卻無賴地笑,「火堆燒得再旺也沒有用,仙君何不直接在我身上放火?」
閣里的藥師無關痛癢,「稟報閣主一聲,不行了就移到山洞里去吧。」
「看見了吧?不過就是一幅會動的畫兒,小孩子可能會喜歡。」他負著手道,「據說這畫上有座山,山裡藏著無窮的財富,財富多到什麼程度呢,金子熔化后,可以給你的雪域套上一層金殼。你不知道,千年之前就有人打過這座孤山的主意。如果這批寶藏註定有人開啟,我希望那個人是崖兒,這樣才對得起岳家人的犧牲,血也不至於白流。」
波月閣旗下那麼多女孩子,死了個把根本不算什麼,如果她不是蘭戰親自過問的,死活根本不必驚動閣主。崖兒聽著,那些對話忽近忽遠,弄不清到底是誰說的。真把她送到山洞里等死,她也無法反抗,因為實在連眼睛都睜不開了。
長發糾纏,他想過為兩個人結髮,但最終沒有去做。琅嬛失竊必須有人擔責,他換她百歲無憂,接下來的路無法陪她一起走。人生說短也不短,幾十年裡,會發生很多意外很多事,如果她將來遇見另一個適合的人……還是留待那個人,來替她結髮吧!
滋味不提他,滿口煙熏火燎的氣息,還伴著羚羊角的一點腥膻,可她卻喝得滿心歡喜和-圖-書。他問:「怎麼樣?」她只管點頭,「比波月樓的廚子做得好,要是擱點兒鹽巴,那就更妙了。」
她以前受訓,分辨過上百種香料,對刀圭第一的印象很深刻。這種冷香,寒中帶辛,一旦燃起來,繞樑不散,可以持續三日。蘭戰剛走沒多久,不可能這麼快換了香,閣里其他的男人和她沒有交集,她想不出會有什麼人來探望她。
白耳朵站起來,昂首挺胸,直視前方。圖冊從離開琅嬛后,就一直存放在這個岩洞里。舊友託付不敢相忘,它每天都會來巡視兩圈,不是無驚無險到今日嗎,因此它很有把握,表示絕不有負所託。
崖兒倒也沒想那麼多,紮起褲腿說好。待要出門,他忽然叫住她,眉眼含笑,為她理了理頭髮,「我有沒有告訴你,你今天格外好看?」
他提袍走出山洞,姿態嫻雅,依舊一派清正文人的神韻。可站在灶頭前,卻開始犯難,仙人辟穀,自己早就不食煙火了。應該怎麼把肉燉出湯汁來,甚至怎麼使用自己變幻的所謂灶頭,他都一竅不通。
紫府君讚歎:「小白兄義薄雲天,是真漢子。我這個人和飛禽走獸一向有緣,如果他日有幸再見,那時候你應當修成人形了,我請你喝酒。」
反正無論如何,先試試再說。於是紫府君開始嘗試洗手做羹湯,在熏出了滿臉涕淚,熏得山間狼煙直上后,終於還是讓他做成了。
蘇畫把她的病情如實呈稟了,蘭戰來看她,不勝唏噓道:「雪域里光著身子都能活六年,現在淋了一場雨竟然要死了?人啊,果然嬌慣不得。」
外面開始下雨,她聽得見雨滴打在廊檐上的聲響。有輕輕的腳步聲,鑲嵌進颯颯的春雨里。她勉強睜開眼,有個身影立在她床前,天色昏暗,逆光相向,她看不清他的臉。起先以為是蘭戰,因為身形很像,但那人身上的熏香和蘭戰並不相同,蘭戰常用龍鱗,而這人的衣袂,散發的是刀圭第一香。
商隊來了,十幾匹快馬颯踏而過,她第一個蹦起來砍斷了首領的馬腿。後來混戰,hetubook.com.com她的刺殺近乎瘋狂,事後危月燕向上回稟,對她最大的控訴是不服管教,至於任務的完成,她得了個中肯的評價——嗜殺。
白耳朵沉默著,眼睛里露出哀傷的神色。它是聽得懂人話的,二十多年的雪狼已經能煉化金丹,「明心」后便是「見性」,假以時日,可以像那條龍王鯨一樣化形。
人生來聰明,就算略走彎路,最後也不會空手而返。他把肉湯端到她面前,催促她喝了,崖兒捧在手裡,喉頭微微哽咽。她想落淚,但又覺得很難為情,便解嘲式的笑了笑,「唉,這是頭一回有人給我開小灶。」
她輕笑,「別人花上三年五載才圓滿的事,我們三個月就完成了。不要你苦苦追尋,我自己來了,多好。」
他折了花枝,簪在她發間,就著月色看她,「可惜沒有早點遇見你。」
白耳朵點頭,一人一狼退出來,紫府君虛虛設了個障眼法將洞口隱去,才回到他們暫居的洞府。
所以貧瘠石室里,兩張狍子皮也能成為風月台。他攬她入睡,江湖人口中的妖女,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,停在他懷裡的時候,柔軟得像一片雲,像一塊織工精細的上等絲綢。她幾乎連半點稜角都沒有,只是帶著軟糯的語調,一遞一聲叫他的名字:「安瀾……安瀾……」
崖兒見他空手回來,心頭一緊,「圖冊呢?」
她在床上翻滾,一會兒熱得燒心,一會兒冷得哆嗦。幾碗葯灌下去也不見起色,蘇畫對藥師說:「三天了,恐怕燒壞腦子。」
白耳朵嗚了聲,轉過頭看那個金光閃閃的物件。
人熱得兩眼滿布血絲,還不忘口頭上佔便宜,紫府君哼笑一聲,「現在放火,只怕你生受不住。」將她壓回去,又溫聲道,「我去給你熬碗肉湯,熱熱地喝下去,寒氣就散了。」
她燙得像火爐似的,他在她的脊背上輕輕摩挲,「雪域沒有草藥,小白帶來了羚羊角,我磨成粉末了,過會兒你服下去,出一身汗就好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看她面色,「冷么?我把火燒得旺些。」
崖兒心頭徒然升起一陣和圖書凄惶,但每次短暫分離都是這樣,怕惹他笑話,勉強壓住了那分不安。
紫府君嘆了口氣,「過幾天我就要走了,這一去,琅嬛恐怕再也不由我管轄,萬一她哪天需要這圖冊……我得防微杜漸,不能讓她故技重施,再去勾引大司命。五大門派不會放棄圍堵她,神璧和圖冊在一起,太不安全。原本我該給這裏設個結界,可我又怕連她都防住了……所以還是得繼續託付你,替她守住這圖冊。」他一本正經問它,「小白兄,你可以嗎?」
他把她的手合在掌中搓了搓,「照顧心愛的人,怎麼能說是連累!你到現在依舊覺得我高高在上,是你還沒有拿我當成最親的人。」
他微笑,「我已經不是當初的紫府君,也回不到當初了。你不必高看我,我如今就是個纏綿內闈的男人,就像你說的,不問前程,只問風月。」
他駐足,隔著一汪碧水懸望,白耳朵坐在他腿旁,目不轉睛盯著他。他垂首看了一眼,「小白兄,你好奇這捲軸上畫的是什麼嗎?」
紫府君抬起手,分花拂柳般一劃,畫卷浮於半空,然後徐徐展開了。畫卷上的圖案是流動的,極細的線條勾勒,柔軟得如同吹口氣便會揉作一團。畫中的一切都是有形的,雲層聚散,水流洄轉。還有海中的山川和島嶼,有的亘古不變,恍如天柱,有的則時隱時現,倏忽之間飄出萬里之遠。
他身上帶著涼意,正好用來平息她身上的火。她閉著眼吸了口氣,「吃還是要吃的,那些枝枝葉葉又不能填飽肚子。」
時隔這麼多年,幾乎從記憶里消散的一段經歷,居然又莫名跳了出來,真稀奇。她到現在都沒弄清那個人到底是誰,也沒有和別人提起。從夢裡醒來,恍惚間有一隻手落在她額頭上,她聽見仙君的聲音,「你病了。」
他說還在那裡,也很安全,「咱們暫且不走,放在身邊不方便,等走時再去取。」
蘭戰當然並不願意就此放棄她,畢竟神璧依舊下落不明。他觀望一陣子,吩咐繼續治,轉身出去了。崖兒別過頭,又陷入了一片混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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