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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孫翼己經燒得迷迷瞪瞪，但還認得子青，用僅存的一條胳膊緊緊拽著她的手，「救救我，救救我，我不想死，不想死啊……」

劉徹沉默著，似乎心中有事難以決斷，片刻之後又道：「再傳朕口諭，命大司馬驃騎將軍即刻回長安。」

衛青面色凝重，嘆了口氣道：「陛下只肯讓去病回來，要她，死在朔方。」

締素首先看見，駭了一跳，急道：「不好，她有疫病！」

締素似也覺得不甚真實，「他們……李敢死了，他們李家還有人嗎？」

「諾。」

「快，把他也送到鳳鳴里去！」締素急命人來抬走，又朝子青道，「你快去凈手更衣！快去啊！」

「締素，你能否將城中醫工都請過來，我醫術粗淺，做不得決定，須得與他們相商才行。」締素點了點頭，「行。」

「……我們正在想辦法。」

子青把婦人儘可能輕地放下，卻不急著走，半跪在她身旁，拿過手來給她診脈，眉頭愈顰愈緊……《素問》中說道：五疫之至，皆相易染，無問大小，病狀相似。

「她是墨家後人，對於他們來說，這種事情絕不會推辭。」衛青忽覺得心中一陣難受。這世上，還能剩下幾名墨者？

劉徹斜靠在龍榻上，雙目雖然是在看著舞蹈，但神情木然，也不知他心思落在何處。底下的臣子都知道他心情沉鬱，無人敢開口說笑。

衛青立即起身告退，去尋衛伉，因衛伉雖也來了甘泉宮，但並未列席。

子青緩緩抬頭，看向他，搖了搖頭。

子青扶著她，接過碗水，湊到她嘴邊。

想到這層，衛青暗自長嘆了口氣，他不敢貿然勸諫，也正是因為這層。時機不對，反而會使陛下的怒火燃得更凶。

衛青就在劉徹下首近處，將內侍的話聽得清清hetubook.com.com楚楚，也不願再掩飾，挺直背脊焦急地望著殿外。

城中藥材有限，還需得往鄰近縣急調，這事子青說了不算，還得等縣令回來才行。締素拿了方子，先去醫館中抓藥來煎煮，他自己、子青、眾醫工，還有幾名門下游繳每人喝下一碗去。然後用布巾蒙上口鼻，復往城外來，將災民逐一檢查，凡是有體熱發燒者或身上已有紫黑斑者一律隔離起來……縣令回來后聽見發現疫病，駭然而驚，急令將患病者送至距離廣牧城最近的鳳鳴里，也是剛剛才騰空的里。

一婦人拚命地伸手來拿，卻在堪堪拿到的時候，身子軟軟地倒下去，栽倒在子青跟前。子青連忙將她扶起來，觸摸到她的時候，發覺她肌膚燙得驚人，顯然是正在發高燒。

締素急命人找來獨輪車。

「等一下！」劉徹忽道。

子青到馬車邊取了錢，吩咐家人去買來所有能買到的烙餅，然後至城外分發。生怕災民因爭搶而引發打鬥，締素領著門下賊曹也來幫忙。

眼看著劉徹的眉頭越皺越緊，衛青的心也跟著往下沉。

劉徹急急解開捆綁囊口之繩丟至一旁，取出內中的簡札，皺眉細看……衛青緊緊地盯著他手中的簡札，去病不是個莽撞孩子，會用上奔命書，必定是十萬火急的事，難道是有緊急軍情？

「方才挨個檢查的時候，他就躲了。」災民中有人害怕道。

廣牧土城。

去病對她一往情深，若陛下想要她死，但又不願被去病記恨，…衛青看著衛伉，許久才問了一句：「我記得她最早在軍中是醫士吧？」

締素嚼餅的動作停了一瞬，很快便接著嚼下去，淡淡道：「我很久都沒想過這件事了。」「李敢死了。」她輕聲道。

因和-圖-書著實束手無策，子青與幾名醫工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，先商討出幾個方子，給病人試上一試。他們分為兩路，一路往五步鄉，安排災民服防疫的湯藥；另一路帶了藥材至鳳鳴里，選取兩三名病者，先在他們身上試一試。

「陛下此舉已是讓了一大步，一定讓他不可再意氣用事，惹惱陛下，速速回來才是。」衛青囑咐道，「還有你，聽說朔方疫情嚴重，你自己小心，水糧都自帶去。」

「我不要去鳳鳴里，我不要去，去了就是等死，我不要……」公孫翼極力掙扎著，但由於高燒體力嚴重流失，他的掙扎也不過就是挪了下身子而已。

「爹爹，那我去了。」

「陛下真的肯讓表兄回來了？」衛伉喜道。

「諾。」

衛伉正待出發，卻見劉徹身旁的一名內侍匆匆趕來。

奏報的人快步上殿，跪下，自懷中掏出赤白囊呈上。

「我知道。」

子青等人挨個檢查，發現身患疫病者十六人。城外架起兩口大鼎，火堆燃起，命所有的人都將衣袍脫下，放入熱水中煮沸，晒乾之後方可再穿。生怕有的災民未帶足夠衣物，眾人又在城中籌集了些舊衣舊袍分發給城外的災民。子青吩咐家人幾乎將城中所有成衣都買來，送至城外分發。

「陛下，朔方郡有急奏到，是大司馬驃騎將軍差人送來的。」因見是被稱為「奔命書」的赤白囊，又是大司馬驃騎將軍所奏，內侍不敢有絲毫耽擱，冒著打斷歌舞的風險，向劉徹稟道。劉徹驟然坐正身子，急道：「快呈上來！」

「……總之，先讓他回來吧。」劉徹疲憊道。

衛伉惶然，遲疑問道：「那我該怎麼辦？」

「陛下特讓我來囑咐一句，」內侍的聲音壓得很低，「朔方疫情嚴重，驃騎hetubook.com.com將軍夫人只怕難以倖免，還請勸驃騎將軍節哀。」

締素在她旁邊靠坐下來，自懷中掏出塊模來，撕成兩半，一半遞給子青。

子青將婦人扶到車上，然後自己尋來清水洗凈手，將身上的衣服也換了下來，深顰的眉頭一直沒有松過。

「諾。」

衛青心中一緊，看向陛下。

廣牧土城不大，城中醫工不過才五六人，又都是背井離鄉而來，年紀都不大，對於這種疫病也都未曾見過。眾人相商之後，當務之急，須得儘快將有病症者隔離開來，其他百姓也需喝預防的湯藥。

內侍接過，然後快步呈給劉徹。

他那樣焦切地揮著手要她趕緊去，以至於子青一眼就能看出他心底的恐慌。

「就在幾天前，狩獵場上，他中了一箭。」子青直到現在都覺得此事不甚真實。戰場上千軍萬馬，何等兇險，李敢大傷小傷無數，也都活過來了，卻在狩獵時被一箭斃命。

身為去病的舅父，衛青並不想看見去病為她所累。

這一忙，直至天亮。

締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，不知怎得，在聽過李敢已死之後，他的心中有種隱隱的不安和害怕，彷彿看見冥冥之中有一隻巨手，讓這些他曾經恨過的人一個一個死去。可現在他已經不再恨了……忽然，圍著東邊大鼎正烤火的災民那裡傳來一陣喧嘩。

「伉兒，」衛青喚住他，「記著，萬不能讓去病察覺。」

「我明白。」

子青急步趕過去，看見又一人栽倒在地，已然昏迷不醒，周遭的災民躲得遠遠的。她俯身欲把脈，此人的一條胳膊竟是空的，待細看他的臉，她吃了一驚，眼前這個人竟然就是在隴西不告而別的公孫翼。不知怎得他竟到了此地，又染上了疫病。

甘泉宮中，舞姬們輕歌曼舞，為首者是和圖書劉徹最為寵愛的李美人。

衛青默默而坐，同樣是面有郁色。一連數日他都在想尋個劉徹心情稍好的時機，方可以替去病說情，可劉徹始終沉著臉。看著劉徹，他能明白陛下對去病的不舍，去病自小在宮中進進出出，性情脾氣與陛下倒有七分相似，深得陛下的寵愛。對於陛下來說，去病並不僅僅只是他手中的絕世利器，而算得上是半個兒子。

「快把她放下，」締素朝子青急道。

「嗯，好像是。」

子青已是疲憊之極，背靠著樹，望著東升旭日，怔怔地想著，這時候也不知道將軍是否已經到了朔方郡守處，還有，在長安的嬗兒是不是才剛剛睡醒？

子青只能道，朝締素重重點了下頭。

衛青聽到這話，懸停多日的心終於可以落地，深閉下眼，暗自鬆了一口長氣。

締素吃了一驚，猛地抬頭看著她，「什麼時候？怎麼死的？」

周遭的人聽見，全都急退開來，離那婦人遠遠的，只剩下子青還扶著她。

城內，靠城門處，亦燃起兩堆熊熊燃燒的大火，往來進出之人，都須得從兩堆火間走過，炙烤得渾身發燙。

子青復看過公孫翼，他的身上出現大量的黑斑，已然昏迷不醒，湯藥根本就灌不進去。煎藥，喂葯，還得注意自身與病患的隔離，子青與另外兩名醫工忙得焦頭爛額，然而結果並不如人意，病者無絲毫好轉。而送來的人卻是越來越多，死去的人也越來越多……

所以，陛下也才會如此震怒，久久不能釋懷。

自狩獵時李敢被殺、霍去病被逐，數日以來劉徹的心情都極為低落。李美人費盡心思排練了一出舞曲，亦是盼著能博劉徹展顏開懷。

聞言，衛伉愣了一下，尚未反應過來，內侍便躬身退了下去。

「爹，這是……」衛伉不ｈeｔubｏok.cｏm•ｃom解，看向衛青。

儘管用了許多預防措施，但疫病還是在以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蔓延著，常常是日里還神采奕奕的人，到了夜裡就高燒不退，吐血、流鼻血，神智模糊不清，被急急送往鳳鳴里。

看完一遍，又復看了一遍，劉徹方把簡札放下來，「朔方郡內多處凌汛，且出現重大疫病。傳朕口諭，太醫令速速遣人往朔方，大司農速往朔方調運糧草、藥材。」

「快，拿水來！」

李美人見陛下有公務，遂停了舞步，絲竹之聲戛然而止，她帶著眾舞姬悄然無聲地退了下去。

劉徹朝他看過來，「仲卿，讓你家衛伉去一趟朔方，替朕把去病帶回來。那孩子的脾性你是知道的，告訴他，朕……」他頓了許久，一直未說出下面的話，已覺得自己有些委屈了。衛青卻還在等著。

締素深皺著眉頭看著她。

疫病之烈，朝發夕死或頃刻而死，兼而有之，以她的粗淺醫術，眼下並無能力治療這種疫病。

衛伉愣了半晌，方才恍然大悟，「爹爹，你是要我……」

尋到衛伉，衛青交代道：「告訴去病，陛下的氣己經消了，召他速回。」

婦人伸手扶著碗，大口大口喝著，衣袖滑落下來，手臂上赫然有幾塊紫黑斑！

李廣將軍戎馬一生，最後自到身亡，三個兒子皆身死，獨留下孫兒李陵一人。

「小輩里就剩下他的孫兒李陵了。」

衛青不語，腦中復浮現出那日子青在甘泉宮狩獵時的模樣，長嘆口氣，那女子性情著實剛烈，竟在陛下面前說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話來。當時是因為礙著霍去病，但陛下的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。

子青接過來，隨口咬下一塊，低頭看著締素道：「你還恨李家么？」

「醫士診治病者，被傳染上疫病，也是尋常之事。你明白了么？」

「諾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