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覆漢

作者:榴彈怕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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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卷 第二十一章 醫無閭

第二卷

第二十一章 醫無閭

「是,《淮南子》。」盧植略顯感慨道。「那年你約莫有三四歲,你母親覺得不能再稱你乳名了,可當日她偏偏又因為經商之事和族中頗有利益齷齪,便也不想請族中長老幫忙,所以就託人給當日剛剛于鄉中成名的我送來書信。而我,便在回信中給她寫了這句話。」話到這裏,盧植也好,公孫珣也好,身體全都不由一顫。「換言之,你這名字,乃是我給你取得……算起來,已經約有一十五年了!」
「《淮南子》!」公孫珣趕緊微微彎腰。「這是我名字的出處,醫無閭山就在遼西。」
「不敢欺瞞大人。」心裏有了微微一絲底氣之後,公孫珣倒也坦誠了許多。「其實也是想藉此脫困,小子野心太盛,實在是受不得緱氏這裏的寂寞……」
「蝗群會飛。」公孫珣當然知道這件事情。「所謂撲殺也最多撲殺兩日罷了,又能吃幾日?當日蝗災過去以後母親便以此事為恥,說自己眼高手低,只知道紙上談兵,搞一些小計倆,無關大局。」
「那也要看局勢的。」盧植面色平靜地答道。「人若處於絕境,進退不能,那哪裡還會顧忌這些呢?你整日對自己的同學說,你們公孫兄弟被我和劉寬夾在其中,是如何如何的難辦,莫非以為我就沒有被中樞諸公和山東諸公夾在其中嗎?」
「也算是你實誠。」盧植搖頭道。「你出身邊郡世家,照常理而言,經學造詣如何於你其實並無太大幫助,倒是京中人脈……說起來,我專門將你留在身邊教導,反而又是攔了你的路了!不過暫且不談這個,我問你,即便是今日我沒有發覺,事後也必然猜到是你所為,你又為何覺得我屆時會寬宥於你呢?」
「我與你母親相善個什麼?」盧植仰頭大笑道。「你以為那日我說她婦人、商人之見是在故意激你嗎?我與她書信往來十余年,倒是爭執多大於敬服……」
盧植身高八尺二寸,坐在榻上,竟然還能用手撫住體量極高的公孫珣肩www.hetubook.com.com膀:「東方之美者,有醫無閭之珣玗琪焉……語出何處?」
「可要是這樣,如果老師結局註定,又何必爭這一丁點呢,于老師有何益處?」
「是!」公孫珣一邊答道一邊偷眼去看對方。
公孫珣眼前瞬間閃過了母親信上那『未必可怖』四字,還有當初什麼一定要拜師盧植的種種說法……心底對自家老娘感到憤然之餘,卻也放鬆了不少:「竟然如此嗎?」
「你在我面前跪過數次。」盧植搖頭笑道。「但多是因為視禮儀為無物而刻意為之……但今日這一跪倒也稱得上是真心實意,甚好!天色已晚,且去吧!」
「是。」公孫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來,卻是忍不住開口問道。「可是,老師剛剛不是還說這種伎倆……不足以玩弄天下人于鼓掌嗎?」
真要是震怒之下想處理自己,哪裡還會讓自己關上門,還這麼優哉游哉的審問?這盧植又不是黃鼠狼,吃個老鼠之前還要戲弄半個時辰!
至於真正被坑的不要不要的,好像只有那邊還在睡著的劉寬劉婆婆了!
這便是言傳身教了,公孫珣當即鞠躬行禮。
「是請刻《毛詩》于石碑的背面,與《韓詩》互為表裡的上表。」
「你上前來。」盧植忽然招手道。
就好像這事,跟同病相憐的公孫越說,跟收攏到自己手裡的呂范說,跟韓當那種大老粗說,乃至於跟利欲熏心的許攸說,那都是沒問題的,可你要當著盧植這個當事人說……這算什麼事啊?你公孫珣還要不要臉了?
「倒也是個妙招。」盧植微微頷首笑道。「也省的我讓你去洛陽城下把人再給追回來了……而且,我是不是該謝謝你,替我尋到了一個破局的絕妙好招呢?」
公孫珣大腦一片空白,轉過身後,一時竟然忘了下跪請罪。
「那日在義舍中我之所以動怒,並向劉文繞將你強索回來,不為其他,只是因為你自己而已。」盧植繼續道。「我與你母親雖未www.hetubook.com.com謀面,但書信往來十五年,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是個無君之人?而你,偏偏又自幼失祜,乃是一個天然無父之人!故此,我實在是不想看到自己當年親自起名的幼童,變成一個無君無父又無聖之人,這才要叫到身邊親自嚴加教導……誰成想,竟然已經來不及了!」
公孫珣茫然上前來到床榻前。
公孫珣連連點頭,然後又想起之前的話題:「老師所言母親教您的『道理』……又是怎麼一回事?」
「凡事需要知己知彼。」公孫珣回過神后不由面色緋紅,低下頭來。「連自己是什麼斤兩別人是什麼斤兩都不知道,就做這種事情,未免太過兒戲!」
「數月,盧植自九江返洛,仍居於緱氏山。(太祖)既身奉二師,常輾轉于洛中、緱氏,執禮甚恭,未嘗有怠。宛洛士林,皆稱其德。」——《舊燕書》·卷一·太祖武皇帝本紀
「有一些,比如標點……」
「不用偷看了。」盧植失笑道。「此事我不會追究的,但你也需要將這個教訓謹記在心。」
話到這裏,公孫珣實在是說不下去了,沒辦法,太尷尬了!
「未曾見過。」盧植失笑道。「但有多年書信往來。」
「喏!」公孫珣終於感覺自己活了回來。
「將門關上。」盧植盤腿坐在了床榻上,身子筆挺,哪裡還有半分醉意?
公孫珣大拜而走。
人家盧老師心裏比誰都清楚眼前的局勢,比誰都能認清現實,而且比誰都實事求是!眼看著局面僵住,人家早就準備退而求其次了!
公孫珣再度陷入到了之前那種張目結舌,手足皆不能動的狀態之中。
「不說我的事情了,」說完往事,盧植卻又繼續問道。「只說你,經今日一事,可有什麼教訓嗎?」
「抬起頭來。」盧植呵斥了一聲。
「我是朝中唯一一名古文博士,為古文張目義不容辭。」盧植繼續解釋道。「可是我能被啟用卻多賴中樞諸公的恩義,他們對我有知遇之恩。而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且再說了,正如你之前所言,事關根本,中樞諸公是半點不能退的,而我又只有一人。所以,此番爭執之後我的下場幾乎已經是註定的了,無外乎就是如你所說的那樣,被人擱置在什麼角落裡,蒙塵落灰而已。既然如此,還不如坐視你耍些小伎倆,看看能不能鑽點空子,能爭一點是一點……」
「且說說,為何要作出如此悖逆舉動啊?」盧植依舊是那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。
公孫珣恍然若失,然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:「老師,我心存怨望在先,偽書盜印在後,老師何至於對我如此?從初次相見便要將我留在身邊教導,再到今日的寬宏大量……只是因為與我母親相善嗎?」
「這樣就好。」盧植打斷了對方的敘述,然後連連點頭道。「偽書既然已經送上去了,那就且看看局勢……依我所料,你這封聯名上書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的,陛下十之八九會當場同意,而其他中樞諸公礙於陛下與劉公也會無可奈何……不用看了,他確實睡著了,便是沒睡著也無妨……到時候,我若是有事,你便以我的名義去監督這《毛詩》的銘刻好了!」
「我覺得老師是海內名儒,應當頗有道德氣量,等到事情成為定局,想來也不會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對我一個未加冠的弟子如何……」
所以,等關上房門后,他當即回身下跪請罪:「學生犯下大錯,請大人懲處。」
公孫珣趕緊起身,然而等他抬頭對上對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時,卻忽然有了一絲明悟……是了,事情還有轉機,不然這盧植斷然不會是如此態度的!
「我問你,前些日子河南的蝗災可有所留意?」盧植收起笑意,再度正色起來。
「好理由。」盧植難得失笑。「天地君親師,以孝道而逆師道,便是把你綁到河南尹朱野那裡去,你也能昂著頭把話說出來。再說了,盧子干海內名儒,當著弟子的面辱及人家父母,難道就不要考慮一下洛中輿論…和_圖_書…是這個意思嗎?」
話說,人對人的想法,有些是可以堂而皇之亮出來的,但有些東西是真沒臉跟當事人說出口的。
「當日河北蝗災,滿目瘡痍,而我正在涿郡教學。」盧植卻是說起了一件讓對方略有印象的事迹。「而蝗群未到涿郡時,我曾遣人快馬去問你母親……你須曉得,前一年大旱,令支因她諫言引水灌溉而得以保存,我頗為佩服……所以,就遣人問她,蝗災又該如何應對?她回復我說,可以撲殺食用!我對此很是不屑,你可知道為何?」
「自然。」公孫珣趕緊點頭。
「回稟老師。」趴在地上的公孫珣腦子一轉,立即將諸多理由中最能拿得出手的那個拋了出來。「前些日子就在此處,老師曾經辱我母親……」
「你這個小兒,把天下人都當做什麼?」盧植一邊徐徐起身一邊語氣平靜的質問道。「偽書盜印……真以為靠著一些不知所謂的伎倆就可以將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嗎?」
「於我或許無益處,但于整個局勢或許還是有益處的……這天下日漸崩壞,想要恢複製度,我自問古文終究是比今文更合適一些,所以有一點點進步都是好的。」話到這裏,盧植稍微停頓了一下,再看向對方時卻是溫和了不少。「這個道理,還是當日公孫大娘教我的。」
「我當日也是如此想的,還在回信中斥責她無稽。」盧植搖頭苦笑道。「然而蝗災過後,令支人終究是多了些蝗蟲果腹,再加上你們公孫氏的賑濟,居然愣是熬過了那一年。而我們涿郡,卻秩序崩壞,乃至於出現了人食人的慘像……經此一事,我才曉得你母親往日信中的一句話堪為至理名言,所謂勿以善小而不為,勿以惡小而為之!公孫珣,你須曉得,人行於世,若是覺得道理對的,那自然是要儘力而為的。」
公孫珣下跪于榻前,已然不知所措。
「老師認得我母親?」公孫珣已經徹底失去了思考的神智。
公孫珣俯身不敢答。
這倒不是假話,公孫珣這麼坑盧植和_圖_書,很大程度上是那天晚上記恨上了那句話,若非如此,也不會這麼利索的就下定決心。
聽到此話,看到對方的表情,公孫珣心裏猛的一個激靈,宛如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水一般——是了,現在他哪裡還能不明白,自己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被眼前這位明察秋毫的大儒給利用了!
「兒戲倒也無妨。」盧植搖頭道。「幾個未加冠、剛加冠的年輕人,總要有些敢為天下先的豪氣的,這些年我所見到能跳出出身桎梏的英豪,大多也是如你這種膽大包天之徒……其實今天這件事情,真正的關鍵在於後果太嚴重,你以為我剛才對你說『盜兩千石印當斬』,是假的嗎?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,有些事情可以去賭一把,有些事情,但凡見到了就要遠遠繞開,只有如我這般落入絕境,才可以弄險一搏!」
公孫珣為之一怔,旋即默然。
「除了這個呢,可還有其他理由?」盧植繼續問道。
「想明白了?」盧植振了振衣袖,然後提醒了對方一聲。「想明白就起身吧,地下涼,上面熱,暑氣寒氣一起浸上來,到年老時連路都走不動。」
「那……」
「為何不能如此?」盧植不以為然道。「同為幽州人,涿郡與遼西雖然相隔兩郡,但你家生意也是做過來的。再說了,我也好,你母親公孫大娘也好,在幽州都也算是名人……」
當然,還有自己!可笑自己之前竟然還自以為是,以為自己布局多麼嚴整?又是請人,又是造勢,又是偽書,又是盜印的……
「偽書中都是些什麼內容啊?」正在公孫珣突然有了道德覺悟並進行自我反省的時候,床榻上的盧植又開始審問下去了。
自己根本就是被眼前此人當成了刀子使!
公孫珣宛如木偶一般又轉過身去關上了門,而一直到手上的皮膚接觸到了門框,這才覺得渾身上下多了一絲活氣,腦袋裡也多了一絲清明。
……
「你母親在信中給你出了不少主意吧?」盧植忽然又繼續問道。「可有能讓古文更勝一籌的主意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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