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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偉國，這個老闆是外地人？」洪偉國的四叔問。

小賣部老闆說：「以前的貨更好賣，但進貨不容易。現在進貨容易了，但賣不動。就說啤酒汽水，只有栽秧打穀的農忙時候才有人買，平時誰有那個閑錢糟蹋啊。」

麵包車開到村裡的小賣部外邊停下，洪偉國道：「只能把車停這裏，到我家需要過幾個田埂，再翻一個小山坳。」

小賣部老闆笑眯眯說：「好嘞！」

宋維揚選取的畢業論文題目，本來是《中國鄉鎮農村購買力調查》。在圖書館查閱社科雜誌且得到喜豐公司的市場調查數據后，他又把標題改為《中國鄉鎮農村購買力衰退與中國內需不足之關係研究》。

「生意怎麼樣？」宋維揚問。

「這店子開十多年了。」小賣部老闆把煙點上。

有時候水坑太深，麵包車陷在坑裡出不來，只能請村民們幫著推車。

「縣汽水廠產的，」小賣部老闆道，「這種汽水批發價才2毛錢，我拿回來賣2毛5剛hetubook.com.com好。」

農民們卻憨厚笑道：「老闆大方，推個車不算什麼。」

宋維揚指著那些玻璃瓶汽水問：「這是你們本地產的？」

宋維揚選取的第一個調查目標，是保鏢洪偉國的老家，一個中部地區的普普通通的小鄉村。

洪偉國說：「賣到附近的鄉鎮集市，顧客都是農民。後來農民手裡沒閑錢，買產品的就少了。」

小賣部老闆道：「三提五統多得很，每年還不一樣，別說是我，估計鎮上的領導都搞不清楚有多少農稅。打個比方，以前土裡長出100塊錢的糧食，有90塊錢都是農民的。現在嘛，農民自己能留二三十塊錢就該笑醒了。」

宋維揚問：「農稅這些具體是多少？」

「那是當然，」小賣部老闆笑道，「八幾年的時候，農民最有錢。一畝地只交50斤穀子就夠了，那個時候交公糧積極得很，搶著貢獻給國家。交完公糧還剩下不少，可以賣給糧站換錢，這農和_圖_書民手裡就有閑錢了。現在一畝地要交幾百斤穀子，賣給糧站還不給現錢，只給你打白條，農民上哪兒弄錢去？」

農村，農民，似乎一下子被遺忘。

宋維揚笑道：「你們村裡還有企業啊。」

洪偉國解釋說：「村裡的廠子我知道，垮掉的真正原因，是產品賣不出去。」

「除了土地呢？」宋維揚問。

宋維揚在哪兒？

不調查沒有發言權，通過跟小賣部老闆的一番交流，宋維揚發現，90年代的農村改革並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放緩，而是加速了！

宋維揚掏出一包紅塔山，每人都發了一根，笑著說：「我不是啥老闆，我就是喜豐公司的市場調查員，跑來農村做商業調查的。對了，喜豐公司的飲料，你們村裡沒賣嗎？」

村道是農民自己平出來的，鋪了許多碎石塊。但前兩天剛下過雨，路面被拖拉機的輪子壓出深溝，再加上雨水沖刷，就變成大大小小的水坑。

這十年間，農村、農民和農業推動中和-圖-書國經濟蒸蒸日上，農民糧食充裕，還搞起了無數鄉鎮和村辦企業。而那時國家財政雖不寬裕，但還不斷撥款新修水利，並幫助農村建設醫保體系和教育體系。

宋維揚默然不語，寥寥幾句話，呈現出來的其實是中國鄉鎮農村的市場崩潰。

等宋維揚在農村待了一個月，他不知道該寫什麼了，問題太多，一篇論文根本寫不完。

「一二三，嘿喲，加把力，走！」

我們把時間撥回兩個月前。

小賣部老闆接腔道：「別說村裡，鎮上都只有一兩家。喜豐那些冰茶、可樂，一瓶要兩塊多錢，農民捨不得買，我把貨進回來也賣不出去。」

小賣部老闆說：「以前養豬是自己的，種樹是自己的。現在賣豬要收稅，砍樹賣也要收稅。最氣人的是村辦企業！」

中國農村改革是從1978年開始的，之後的十年是農村發展的黃金時代，並成為中國數千年歷史當中，農民收入最接近城裡人的時代——空前絕後。

田裡的秧苗和*圖*書鬱鬱蔥蔥，漲勢喜人。山地里的麥子也即將抽穗，今年風調雨順，應該會有個好收成。

小賣部老闆說：「十多年前辦的，大家都集資，這家10塊錢，那家20塊錢，有錢的就湊幾百塊錢。企業是大家的，賺到錢按股分配，過年的時候分錢特別熱鬧。後來不行了，企業不是大家的，是村裡面的，整成了大鍋飯，賺到的錢還要被鎮上拿去一些。誰干啊？廠子就垮了唄。」

宋維揚想要搞這個論文的最初目的，是因為喜豐的產品只能賣到縣一級，村鎮市場的收益幾乎為零。他從那些數據中發現，中國農村的經濟是崩潰的，而此時有九億農民，這九億農民喪失購買力，還談什麼拉動內需？

農村改革的速度，遠遠超過城市改革和國企改革，只不過農村改革的方向跑反了。

宋維揚問：「以前農民就有錢了？」

可到了1987年之後，財政分灶吃飯，事權下放，農村所有事情都由鄉鎮政府負責，連軍烈屬的費用，市以上財和-圖-書政都不撥錢了，實際的結果就轉移負擔給農民。農村包括修路、通電、電話、蓋學校都要靠農民集資，而農民出錢之後，這些東西的產權卻不是農民的。

宋維揚問：「老闆，你是從哪年開始做生意的？」

宋維揚問：「以前產品都賣到什麼地方？」

農民是樸實的，至少此刻是樸實的。一路幫著推了好幾個坑，大家都弄得滿身泥水，但嘻嘻哈哈都沒吵著問宋維揚要錢。在他們看來，衣服髒了回家洗洗就行，賣那把子力氣也無所謂，反正他們有的是力氣。

接著又是94年稅改，地方政府沒錢，搞得市縣級別也從農民身上撈錢，農村負擔呈幾何倍提升。

在省城的喜豐銷售分公司借來一輛麵包車，宋維揚和洪偉國輪流開車18個小時。從國道進縣道再走村道，麵包車都快被抖散了，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。

「那就下車步行，」宋維揚掏出一張鈔票，對小賣部的老闆喊道，「抬兩件汽水出來，大家都累著了。我請客，每人發兩瓶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