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斜正
游夜不知歸
邵印應諾退下，三人也起身往後院回去。
晏迎眉看著她飛快離去的背影，無奈地輕嘆口氣。
回家？天地之大，卻不知何處是歸程。
院落里隔著花木扶疏，隱約見點點燈火，然靜悄悄不聞人聲，可知白世非仍未回來，心口的失望漸漸瀰漫開來，原本已然低落的情緒堆積成了悶抑鬱結，無邊酸楚透徹五臟六腑，難以言喻。
「邵管家，早上公子出門時可有說幾時回來？」
初二迎財神，這天也是出嫁的女兒回門省親的日子，尚墜陪同晏迎眉回了晏府，庄鋒璿出門拜會友人，白世非則被一群哥兒們約了去玩關撲。
三人往棋室閑坐，僕人送上香茗，尚墜在旁看庄鋒璿與晏迎眉對弈，不知不覺，幾局棋罷，夜色漸深，卻始終還是不見白世非的星點影兒，她漸漸便覺有些兒沒情緒，又隱隱擔心，可別是出了什麼意外才好。
意識空茫中，沿著石徑不知不覺走到了第一樓的庭院前。
同一瞬間白世非踏進門來，一抬首看見她就在眼前，臉色前所未見地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冷得嚇人，他整個徹底呆住。
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，一絲不亂。
卻說白世非手氣好得出奇，無撲不勝，白鏡跟在身後滿抱著一堆贏來的珠花脂粉，便有別家少爺不服，要與他交相對撲，卻幾乎連身上衣褲也輸干輸凈，被眾人噓笑不停，至入夜時分玩興猶未盡，有哥兒提議去歌館聽曲，由是一行貴家子弟又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往蓮花樓而去。
純白柔軟的雪豹大氅滿鋪整床，然後順著床沿大幅垂覆下來，蓋去了四足如意床腳和托踏，墜在地面的波斯毛氈上。
各處院落廂房透出的最後幾點微朦燭光，漸漸也全然盡熄，更深人寐。
出了門口，沿著花廊一直走到疏月庭外，尚墜慢了下來，遠遠近近掛在枝頭通宵燃點的琉璃花燈，將寬闊平整的石徑映得暖朦，獨自一人站在孤空寂夜下，只覺心內茫然倉惶，不知自己該去向何方。
眸光穿過往兩側懸起的層層綾羅帷幔和薄如蟬翼的墜地輕紗
hｅｔｕbｏok•com•cｏｍ，不遠處綉著交頸鴛鴦的紅綃帳以輕巧的結珞金鉤勾掛起來，漆得發亮的紫檀大床就在眼前，近尺高的三面圍屏全精雕著鯉魚戲荷，一朵朵荷花或盛開或含苞或欲放或垂蓬，千姿百態栩栩動人。掌心抵著門扇往裡慢慢打開，她跨過門檻，走進房內。
恍惚一夢猶未醒，迷迷糊糊之間，已聞破曉雞啼。
庄鋒璿將主僕兩人送至疏月庭后折了回去。
內里無人應聲。
再經過第一樓時已不曾稍停。
她又壓低聲音輕喚一遍，依然無聲無息。
由於是年節，平常禁賭的官府開放關撲三日，開封府里從馬行、潘樓街、州東宋門外、州西梁門外踴路、州北封丘門外及州南一帶皆大結綵棚，棚內商家無不鋪陳羅列著珠翠、冠梳、衣服、花飾、領抹、靴鞋及各式玩好之物，來往遊人既可出錢買下，也可以撲賭。
她還沒來得及分辨內心是什麼感覺和滋味，已聽見屋外傳來兩道匆匆的腳步聲，伴著急忙不過的吩咐，「白鏡，你還是去疏月庭看和_圖_書看小墜起來了沒，可千萬別讓她知曉我一夜不歸，切記切記！」
終於還是起身回去。
「是，小的這就去探探。」
晏迎眉見她形容無緒，坐立不定，便著人去請邵印。
一曲接一曲，直至她的十指在寒夜霜氣下再受不住刀割一樣的凜風，僵硬得已失去知覺，無法再靈活按動笛眼，鼻尖也已凍得抽紅，全身冰冷透心，控制不住微微寒顫，手足如同浸過雪水無一絲餘溫。
邵印應道，「這個不曾交代。」眼角餘光收入一旁尚墜臉上自然流露的關懷之色，有意無意地解釋道，「逢年過節晚間，公子偶有夜歸，那些哥兒們耍得興起，一時半會總不肯那麼早放人。」
晏迎眉嗤聲說道，「依我說哪，他不讓別人出什麼事兒已是萬幸。」
晏迎眉與尚墜兩人在夕食前便已返回白府。
穿過垂花拱門，晏迎眉看了眼尚墜，「今兒個爹與我提起來，說過年呢，你是不是……也回家去看看？」
過年時節棚內熱鬧非凡，不但尋常百姓都穿著新衣潔裳接踵而來，欲在開年之始試
hetubook.com.com一把運氣，便連那些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、名門貴婦等，也在夜幕降臨后紛紛拋頭露面，入場來遊走觀賞，甚或參与撲玩。
尚墜的臉色剎時冷下一半，「回什麼家？我娘的三尺墳冢么？」
尚墜被她逗得彎了彎唇角。
晏迎眉耐著性子，「不管怎麼說那人也——」
用罷晚膳，天色已然全黑，戌時初庄鋒璿也回來了。
悄然向里一點點推開門頁，有絲期盼還有絲羞怯，「公……子？」
晏迎眉看了一眼神色失望的尚墜，無奈道，「夜了，我們也回房歇息了，還請管家吩咐下去，若公子回來，讓人到疏月庭報知我一聲。」
不一會邵印匆匆而來。
見尚墜始終悶聲不響，庄鋒璿安慰道，「別擔心，有白鏡跟在身邊，世非不會出什麼事兒的。」
關撲為賭物之博，買賣雙方商定好物件價錢，用銅錢擲于瓦罐內或地面，根據銅錢字樣的多少來判別輸贏，贏者可折錢取走所撲物品，輸則付錢，有貴族富戶玩得大的，甚至連車馬地宅歌姬舞|女等等，也都拿來約價而撲。
「與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我不相干。」尚墜毫不猶豫打斷她的說話，垂首低低道，「我心裏悶，往林苑去走走，你先歇下罷。」說畢徑自回房取了笛子，也不理晏迎眉，提了燈籠便往外走。
原本便因著心事而睡得極不安穩，翻來覆去，半夢半醒的尚墜，被隱隱傳來的破曉啼叫驚醒了淺眠后，在床上再躺不下去，天色方微亮已悄然起身，洗漱好在床邊坐了半響，終於還是忍不住出了疏月庭。
這一年一度普天同樂的熱火景象，時有竟宵達旦。
靜謐的第一樓籠罩在晨曦薄霧中，一眾僕人小廝似仍未醒轉。
冷冽蒼穹，冰封湖面，廣袤無邊的夜幕下，一縷笛音如泣似訴，前所不曾的凄婉悲切，彷彿能讓湖邊的梅花花瓣也在嘆息中悄然墜落。
她抬步往林苑的方向走去。
尚墜只覺得心腔內似象爆竹一樣炸了開來，她從寢房裡走出去。
她走上檐廊，輕輕推開正堂大門，徑直往裡走去，入眼見白世非寢房的門屏緊掩著，心下不由得浮起一絲猶如已等盡一生的驚喜，一腔懸了整夜無法散去的郁楚酸澀，終於找著落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