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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世安寧

作者:張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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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與君同

第十九章 與君同

寧暉深覺自己不該為此心虛,便挺直了腰身:「這個嘛,不過是些賞花宴,踏雪會,男婚女嫁本就是人之常情。漠北這地方又不像京城那般嚴苛,雙方總要看看對方才能決定……小孩子家,和你說你也不明白。」
杜良翰抿了抿唇,無不擔憂:「我這一路跟著,也是越跟越心驚,臉黑得跟……京城的人都說過,這位爺可是都尉府里最難伺候的,脾氣又是個陰晴不定的,誰知道是什麼事,咱們都依著點兒吧。」
杜良翰已有四十來歲了,身材高大魁梧,因常年在漠北郊外練兵,顯得十分黝黑,此時他的眉宇間露出了濃重的疲憊:「昨夜接到消息,說才入了漠北地界。我連夜重新布防查看了四處,沒想到這會兒便到了。」
寧家的宅院非常大,院落套著院落,花園內的溪水、山石,都是建造時保留下的活水與山坡,周圍樹木成林,鬱鬱蔥蔥的遮蓋了毒辣的日頭,池塘邊上時不時吹來的微風都帶著幾分涼爽之意。午後時分,寧暉坐在荷花盛開的池塘邊,看著京城送來的書信,時不時地還會笑上兩聲。
蔣鷹看著寧暉道:「漠北公子,請客的趣事,說來聽聽?」
傍晚時分,東邊最大的院落,已熱鬧了起來。
此時,蔣鷹眉宇間露出濃重的疲憊之色,眼中都是紅血絲。寧暉雖不知蔣鷹為何會疲憊至此,但寧暉立即也沒有爭論的心思了。當年蠻橫嬌氣矜貴無比,便是被圈禁西山依然講究得不行、四處挑剔的勇毅侯,如今也過上了身為人臣四處奔波的日子。今日下午那般的灰頭土臉,還是寧暉認識他那麼多年,第一次見到。
寧常齡已過花甲之年,因在漠北之地常年風吹日晒,皮膚卻是深古銅色,看著一點兒都不像個文臣,倒像個武夫。他個頭很高,有些精瘦,精神矍鑠,鶴髮童顏,根本不像年過花甲的人。寧常齡忙躬身道:「正是下官,不知同知大人遠道而來,有失遠迎。」
那副將忙道:「下官不敢阻老夫人去路,只是我們寅時便要動身了,老夫人只當成全大人的一片痴心就是。且老夫人也不必為此氣怒,末將來時,太后曾有手諭密旨,讓卑職轉交給您的。」
蔣鷹看了寧常齡一眼未說什麼,轉身朝東邊院落走去。寧常齡欲再次阻攔,卻被杜良翰拽到了一旁:「罷了罷了,跟著去看看就是。他就是要住后宅,讓師娘和寧暉搬出來就是。」
馮昊進院便見寧暉在傻樂,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:「在看什麼,那麼開心?」
寧暉本不想理蔣鷹,可見他毫不掩飾地幸災樂禍,還是忍不住生氣了:「要你管,我喜歡!」
寧暉伸手要奪回小兔,又怕傷了它:「你管不著,還給我!」
後來幾日,但凡馮昊不當值,都會帶著寧暉出外遊玩。沒多久,寧太守便因天氣過於寒冷而回了錦城,直至馮家的賞雪宴上,寧暉有心逃開不停炫耀的寧老夫人,不得不躲到花園的假山後,不想卻被從遠處路過的馮昊當成了家賊,又鬧了一場誤會。直至那時,馮昊才知道寧暉竟是個姑娘,雖是如此,因漠北風氣開放,馮昊倒也不曾避過嫌,若不當值,便會帶上寧暉四處走走逛逛,兩人相處得極為不錯。
寧老夫人見爺孫兩個忙了幾個月,終於閑暇下來,便帶著寧暉參加錦城官夫人們的大小冬宴。素日平靜的太守府也逐漸忙碌了起來,今日賞梅明日賞雪,各種宴會總有些由頭,各家夫人小姐齊聚一堂。參加了幾次,寧暉也逐漸看出了其中的名堂,每每看見那些夫人們打量的眼光,便有種無法言喻的無奈和不喜,年後二月還大病了一場。
蔣鷹抬眸看了寧暉一眼,目光里充滿了同情:「傻瓜。」
寧暉聽到這話的瞬間,眼睛突然酸酸的,可心中卻又有種悲涼,雖是說不清楚,可心裏到底是明白了幾分。有些人看似很近,實然已經走遠了。
寧暉哼道:「我知道我不小了,不用你提醒,要走就快點兒走。」
蔣鷹在信中雖不曾提起此事的詳情,但卻隱隱能看出幾分幸災樂禍來,卻不知是在笑話祖父還是蕭璟年。他自小便是這般彆扭的性格,明明笨得要死,還要擺出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模樣。命好到底是命好,不然也不會從兒時能囂張到今日了。
可當寧暉徹底冷靜下來后,便明白自己與蔣鷹依然是不可能的,太后不許,皇上不許,除非他自己能拋棄仕途和京城的一切,這些顯然都是不可能的。
「不會!……」
蔣鷹疲憊地眯著眼,啞聲道:「隨意說,別停,本侯想聽。」
蔣鷹見寧暉發愣,又摸了摸她的頭,寵溺地道:「傻瓜。」
寧常齡接到消息,急匆匆迎到大門口,當頭碰上帶著一隊錦衣衛快速進門。蔣鷹腳步頓了頓了,打量了眼前的老者片刻,不冷不熱地開口道:「寧大人?」
蔣鷹仿若沒聽出寧暉話中的諷刺,將剔好魚刺的魚肉,推了過去:「嘗嘗。」
寧暉點點頭,強笑道:「那麼複雜的官袍不假於人手,都能穿那麼整齊,真是不容易啊。沒人伺候可不是你風格。」
蔣鷹閉著眼不置可否,摸了摸寧暉的額頭,一本正經道:「傻瓜。」
蔣鷹瞪了寧暉一眼:「住手。」
寧暉慢慢蹙起了眉頭,思索了許久,才輕聲道:「蕭……皇上的疑心那麼重嗎?」
寧老夫人不再追問,卻還是憂心忡忡看了寧暉的院子一眼,兩人很快消失在夜幕中。那副將聽了一會屋內斷斷續續的讀書聲,不禁揚起了嘴角,無聲踢走了守在門外的兩人,自己親自守在了外面。
蔣鷹挑了挑眉眼,嘴角帶著幾分得意,指了指寧常齡:「主家。」
蔣鷹放下銀箸,皺眉道:「不少了,晚上積食。」
寧常齡乃漠北錦城太守,寧暉回到錦城時正趕上外公寧太守打算繪製新的邊防圖時,這本就是寧暉極拿手的事,不用寧常齡開口,寧暉便自動請纓同寧常齡四處查看地形,標記各處,直至進入年節時分,寧暉才徹底閑暇下來。
寧暉狠狠瞪著蔣鷹,怒道:「他私闖民宅!」
寧常齡鬍子翹了翹:「不然還能怎麼辦?」
寧常齡見寧暉走遠,才長出了一口氣:「小孩子家總有些脾氣,同知大人不必和她一般見識。」
當屋內再次只剩下了寧暉和蔣鷹兩個人時,明明兩人坐在相同的長榻上,可寧暉卻有種三司會審的錯覺,面對蔣鷹若有若無的目光總有種矮人一截的錯覺。蔣鷹悠哉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:「這一年,過得不錯?」
杜良翰等到蔣鷹遠去,這才拉起還跪在原地的馮昊,勸道:「別想那麼多了,錦衣衛的校尉雖不如你現在的品級,可京官到底比地方上來得好,何況又是都尉府這樣的衙門。」
寧暉瞪了蔣鷹一眼,掐住了他的手背道:「我就不能對你好點兒嗎?你真是沒良心,當初在西山時我也對你很好,可沒見你念我一點兒好……管教你也是為你好,難道不管你才是好嗎?」
杜良翰輕輕踢了踢愣在原地的馮昊。馮昊如和_圖_書夢初醒,斟酌道:「末將謝同知大人提拔,不過末將乃家中長子,父母俱在錦城……」
寧暉坐在原地許久,待到回過神時,蔣鷹已離開了。她一時間回憶不起來自己為何發愣,卻還記得蔣鷹臨走時的那句話,心中多多少少升起了幾分期望。
蔣鷹千里迢迢來此,寧暉又怎麼會真的為這些瑣事和他生氣。見他主動示好,寧暉也早已不生氣了,不過該有的氣勢還是要有的。她慢條斯理拿起了銀箸,趾高氣揚道:「今天你太沒有禮貌了,吃你的魚,不代表就原諒你了!」
蔣鷹停了手上的動作:「廚子京城來的。」
馮昊皺了皺眉:「大人比誰都知道,馮家雖薄有家資,但京城卻無人脈。況且我爹娘也不一定想我離開錦城,他為何要將我調往京城?」
蔣鷹睜開眼眸,很是高傲地撇了寧暉一眼:「本侯在你這,吃的虧還少?」
林家勢大,祖父聲望極高又不肯放權,安國公因是先帝的心腹,還掌管著御林軍,一群先皇的舊臣把持著新帝的朝廷。後宮都是不同勢力的妃子,只怕新帝平日里說句話來,都要斟酌幾分。蕭璟年自小和蔣鷹親厚,想來蔣鷹這同知的官位,也是眾人博弈后的妥協。因為這份不安全感,蕭璟年放任甚至有意讓都尉府的權勢一日大過一日,直至此時蕭璟年還未看出這裏面的弊端。
馮昊撓了撓頭,整個人依在長欄上:「哪有挑揀一說,不過是沒有特別喜歡的罷了。本就是漠北的姑娘,非要當成京城的貴女嬌養著,養得一點脾氣都沒有,到不還如百姓家的女兒來得活潑。」
寧暉眯了眯眼,不想再和蔣鷹鬥嘴,反正自小到大他也沒有贏過幾次,便是給他幾次優越感又如何,反正他又不是真的勝利。漠北的人大多不會吃魚,每次做魚都用很重的醬料,將魚燉上幾個小時,做出來只有鹹味和醬味,早已沒有了魚的鮮美。這樣鮮美十足的魚,寧暉已有一年沒吃過,第一口吃下去,便感動得想哭了,哪裡還有空說話。
一隊錦衣衛有二十人左右,守在了院落的門口,蔣鷹只帶身後的副將,放慢了腳步,從容大步的走到池塘邊的華庭內。當看見寧暉時,目光閃了閃,嘴角壓不住地揚了揚。餘光擦過她對面的馮昊時,從鼻子里輕哼了一聲,臉黑得能滴出水來。
寧常齡心有餘悸地點點頭:「他來我家作甚?」
寧暉挑眉,似是而非道:「你不會是繞了五百里路,專門來看我的吧?」
馮昊毫不客氣道:「合該如此。」
國喪期雖有三十六日,離京城越遠,便也執行得越不嚴格了。一路上,寧暉會寫下各地的風情與趣事以及特產從驛站寄回京城,但卻從不給蔣鷹任何東西。若碰到風景勝地,寧暉還會停留兩三日,似乎要將被圈在西山的幾年都玩回來了。
寧常齡因為方才那一句話,心裏極是不安,此番又聽到不是外人的話,只覺得一顆心都在哆嗦:「下官不曾從沈太傅那來接過侯爺的消息,不知這不是外人一說,從何而來?」
蔣鷹淡淡道:「你說呢?」
寧暉可憐兮兮地看著蔣鷹:「我中午熱得沒吃飯,下午你欺負我,外祖母又訓我,晚上還不給吃飽……」
馮昊正欲再辯,卻被杜良翰狠踢了一腳,截走了話頭:「同知大人,大人大量,他這是高興糊塗了。」
到第三條時,蔣鷹不再剔魚刺了,慢條斯理地吃起飯來。寧暉拿著空盤子眼巴巴看著他,眼裡俱是期盼之色。當真不怪寧暉如此沒出息,她自小在漠北長大,幾乎吃不到魚。在西山時條件有限,也吃不幾次,不多的幾次都是和蔣鷹在一起,不知為何哪裡吃過後都覺得非常好吃,且不用剔魚刺。
這一路每到此地的驛站,寧暉的房間桌上都會放著蔣鷹的信,偶爾也有寧珏的信摻雜其中,開始寧暉還有些奇怪這些信的來路,後來才知道錦衣衛有專用的傳輸渠道,大樑各地的信息最晚不過七天便可送到京城,這點路途,一日光景便可以收到錦衣衛的來信。
馮昊毫不客氣地坐到了寧暉對面,從寬大的袖中,掏出了一隻小兔子:「今日莊子里送來一窩小兔,我見這一隻最機靈,感覺你會喜歡。」
蔣鷹挑眉嘴角輕揚,不屑一顧:「本侯用你原諒?」
蔣鷹看寧暉坐起身來,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頭:「看呆了?漠北官員需送行,隆重了些。」
蔣鷹對寧常齡點了點頭,慢悠悠地跟上了他的腳步。院中一隊錦衣衛,再次跟在了蔣鷹的身後。寧常齡聽到蔣鷹的話,實然心裏從容不少,隱隱感覺此事似乎與寧暉有關,可又說不上來全部。寧常齡自然不相信蔣鷹會專門為了寧暉跑這一趟,京城傳回的消息,都尉府現在可是京城最忙的衙門了。同知雖不是指揮使,但是作為太后唯一的嫡親外孫,皇上的表弟,勇毅侯才是都尉府真正的掌權者。千里迢迢到漠北一來一回,最快也要二十多天,不知皇上到底是個什麼意思。
這一切都讓寧暉有種物是人非的錯覺,彷彿終於窺見了長大的真相。如此多的不得已,如此多的煩惱和面目全非。不知為何,寧暉卻暗自慶幸著,蔣鷹的性子和脾氣卻是這麼多年不曾改變過。小時候便是如此,睜開眼就只會板著臉,好像全天下都欠他銀子。睡著的時候眉頭是皺起的,看起來可憐又可愛,又覺得好看了許多。
寧暉眯眼一笑,馮昊寵溺又無奈地搖搖頭。
寧老夫人蹙眉想了一會兒:「錦衣衛便是如何橫行霸道,還能擋住別家嫁娶不成?終身大事老身和他說不著,若無長輩出面,他說什麼也是不算數的,你們如此蠻橫無禮,擋住老身看望孫女……」
勇毅侯依然是安國公與大長公主的嫡長子,將來的安國公,如今的都尉府的指揮同知,太后的外孫。他和自己永遠不會是一個世間的人,他的妻子必然是貴女中的貴女,便是當朝的公主也是娶得。蕭璟年和自己的交際,何嘗不是他最落魄的時候,世人最講究的門當戶對父母之命,這些東西都是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障礙。
蔣鷹哼了哼,躺在了長榻上:「你那點兒心思,能瞞住本侯?」
蔣鷹聽到寧常齡的話,倒是很給面子地點了點頭,看著馮昊道:「杜總兵說得對,本侯把她慣壞了。」
寧暉拽了拽蔣鷹的衣角,笑道:「別說得那麼深情厚誼,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?我又不是大夫,就是去看你,也不能替你疼,替你難受,也不會讓好得快一些。你就不要為此再指責我了嘛,非要我內疚得要死,你才舒服嗎?」
蔣鷹抿唇而笑,摸了摸寧暉的額頭,得意道:「很想本侯吧?」
蔣鷹在院中站了一會,似乎不知該朝哪裡走,只見他身邊的人,朝東面的院落指了指。寧常齡正好看見這一幕,忙上前道:「同知大人,那是內眷的居所。大人遠道而來,下官早已打掃好客房,眾位大人都有住處。」
實然這一年的時間里,寧暉會不自主地m.hetubook.com.com想起蔣鷹來,似乎兩人的相處的時光,只剩下了美好與安逸,還有不言不語的體貼,只是也許明白的有些晚了。
蔣鷹走過兩個迴廊,便聽見了洞簫聲,他眯了眯眼挑了挑眉,在身邊人的指引下,極為快速朝後花園的方向走去。寧常齡到底有些年紀大了,有心再說幾句,可追不上眾人的腳步。杜良翰跟在寧常齡的身邊,也是越走越遲疑,前面到底是女子的花閣,這些人到底要作甚。
蔣鷹道:「本侯繞路五百里,你念個詩經,又如何?」
寧暉見蔣鷹躺到了自己床上,未及反應道:「說什麼?」
蔣鷹身後的錦衣衛怒喝一聲:「放肆!上令豈是你能違背的,真以為大人在和你商量不成!」
寧暉抱著小兔,悠哉聽著樂聲,不想卻聽見嘈雜的腳步聲。寧暉不禁皺了皺眉頭,抬眸朝院門望去,只見一隊人快速地朝自己這邊走來,卻因日頭太大看不太清楚來人。馮昊也放下了手中的洞簫,皺眉望向來人。
可不管寧暉怎麼拉,蔣鷹紋絲不動,拽下了腰間的令牌放在桌上。一直站在馮昊身後的錦衣衛一腳踢在他的后膝上,馮昊不及防備,撲倒在蔣鷹面前。蔣鷹用綉春刀挑起了馮昊的下巴,嫌棄道:「長得難看。」
當寧暉想明白了這些,便也沒在心中留有期望,不管要離開誰,生活依然依舊,不是嗎……
寧暉看清了來人的模樣,眼中閃過驚喜之色:「侯爺何時來錦城的?怎麼不提前打聲招呼?」
寧常齡與杜總兵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,一時間竟也不知怎麼接話了。杜總兵到底是外人,沒有寧常齡想得那麼多,咳一聲:「不知大人此番前來,可是有什麼公務在身。」
寧暉點頭連連,諂媚道:「今天不知是不是你來了,廚子做飯也好吃了。往日里和他說過多遍,總是將魚燉得又咸又酸,難吃得很。」
「倒是。」蔣鷹淡淡瞥了寧暉一眼,慢條斯理吃起飯來。
寧老夫人眼神不太好,什麼也沒看見:「寫的什麼?」
馮昊此番才如夢初醒,俯身道:「卑職馮昊見過同知大人。」
馮昊笑道:「本是要當值的,總兵大人不知為何突然調了防衛。母親見我回城,便又張羅了起來,我現在是一點兒都不想回家。」
寂靜的夜晚,屋內傳出低低柔柔的讀書聲,這讓站在院外的寧太守和寧老夫人不禁對視了一眼,守在院門擋住二老的錦衣衛,正是今日站在蔣鷹身後的副將。
馮昊點了點頭:「末將謝大人提點。」
寧常齡狠狠瞪向寧暉:「不可對同知大人無禮!同知大人千里迢迢而來,想來該是疲憊了。你去后廚看看,今日家中都有什麼,順道告訴你外祖母,家中來了貴客。」
一盞茶后,兩人都吃飽了,丫鬟陸續上了酸梅湯和京城特有的幾樣茶點。寧暉有心再吃一點,蔣鷹卻不許,讓人將東西再次撤了下去。
寧暉抿唇而笑:「若我不想你,你不是要吃虧了?」
「杜叔叔,明明是他不講道理!」寧暉見杜總兵一直給自己使眼色,也不知該如何爭辯,她推著坐在自己貴妃榻上的蔣鷹,「你起來,不許你坐我的位置!」
自去年四月中旬輕裝出發,悠悠哉哉地走到了八月低,寧暉才到了漠北。幾個月的旅途,不但讓寧暉心情舒暢、眼界大開,也讓他越發喜歡那種悠閑和自在。四個月的時間,也足夠將京城內所有的煩惱拋在腦後了。
夏天本就是天長夜短的時節,蔣鷹夜半醒來后,將趴在床邊沉沉睡去的寧暉搬到了床上。一眼不眨地看著,可時間依然過得很快。轉眼便到雞鳴時分,副將已經第二次輕輕的敲打了幾聲門板了。
寧暉回到錦城不久,對什麼都懷念得很,又有心聽鄉野趣事和邊防的事,一路上問來問去,馮昊見寧暉如此好相處,倒也逐漸放下了心中的顧慮,只要不涉及布防的事,基本上都會解答。寧暉每次聽到稀奇處,又不吝地讚美,只把馮昊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。狩獵當中寧暉雖有些瘦弱,臂力不強,但箭法也極准,倒是讓馮昊收起了輕視之心。兩人從早玩到晚,也已好到稱兄道弟。
寧暉抬眸見馮昊,眯眼笑了起:「馮大哥來了?快坐快坐!」
杜良翰笑了笑:「別想那麼多了,能入都尉府總是好事。雖是離家遠一些,但大丈夫當建功立業,況且你二弟已成親,父母跟前也有人伺候。這算是天大的喜事,該是回家報喜去,順便準備準備赴京一事。」
「會會會,還不快去找你外祖母去!」寧常齡不許寧暉說話,將寧暉朝外面扯了扯。
蔣鷹拽住寧暉,走到床榻邊上,踢掉了靴子:「本侯躺會兒,你繼續說。」
寧暉怔愣了片刻,才點了點頭,眼中的喜悅逐漸的散去了,過了片刻,又小聲道:「後天走不成嗎?我都好久沒見過你了。」
蔣鷹彈了彈寧暉的額頭:「口是心非,酸死你。」
蔣鷹把玩著手中的小兔子,不緊不慢道:「錦衣衛校尉,職位如何?」
寧暉回到錦城沒多久,常常身著男裝跟著祖父四處勘察地形做標記,因要畫圖便住在了總兵邊陲府邸里。某日清晨,寧暉獨自一人跑去山林中散步,轉悠了幾圈卻有些迷路,正遇見要進山狩獵的馮昊一隊人。馮昊將寧暉送回了住處,不想她拿著長弓備了馬匹,非要一起去狩獵。
蔣鷹看似是新帝培植起來的勢力,可信任歸信任,蔣鷹是太后的親外孫,太后又是林家的人,想來以後這也會成為新帝的一塊心病。皇帝到底是皇帝,看起來威風八面,可當起來真的沒有可以放心的地方了。
寧暉撇了馮昊一眼:「枉咱們稱兄道弟那麼久,兄長這就不厚道了吧。都是見人盼著兄弟娶妻的,哪有人希望妹子早點兒出嫁的?我還小著呢,再等兩年還等的。」
寧暉皺了皺眉頭:「詩經有什麼好念的,你不會背嗎?」
烈日當頭,一隊人馬疾馳而來,停在了太守府門外。
寧暉滿肚子火氣,聽到這句話不禁笑了起來:「對對,就當喜歡你吧。」
蔣鷹卻只當沒聽見寧常齡的話,看著還跪在眼前馮昊道:「衛千總,從六品,馮昊?」
蔣鷹忍不住笑了一聲:「就知道你想我,不然本侯為何來此?」
蔣鷹微點了點頭,揚了揚手中的馬鞭,繼續朝府里走:「起來吧。」
寧常齡皺了皺眉:「我怎麼瞧著來勢洶洶,像是找誰興師問罪的樣子?」
寧暉忿忿道:「灰頭土臉的醜八怪!」
馮昊見寧暉偷笑,側了側眼眸:「她們就是太過杞人憂天了,晚幾年總也沒事,那麼著急,便能遇見好一些的嗎?」
蔣鷹有些疲憊,捏了捏眉心:「滿朝文武,誰家都有。」
大樑朝從高祖時的規矩,非進士不入翰林,非翰林不入內閣。祖父當年因不曾入翰林,便是教導了兩代帝王,做了兩朝天子的近臣,有足夠的聲望和實權,當真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入內閣,做了名正言順的首輔。
蔣鷹看也不看寧暉,目光和-圖-書落在馮昊身上片刻,冷哼一聲,抬腳將冰盆踢了過去,馮昊不及躲閃,一盆碎冰全打在身上,濕了半截長衫。蔣鷹做完這一切后,長舒了一口氣,悠遊自在地坐到了寧暉先前的貴妃榻上。
寧暉想起蕭璟年現在的處境,倒是有幾分同情來,長嘆一口氣:「寧珏來信常有抱怨,說皇上喜怒無常的,京官越來越不好當了。」
漠北錦城乃大樑朝最靠近北戎的邊城,城內雕樑畫棟,雖不及京城的雅緻,但別有一番粗獷的風情。寬闊的青石街道,能并行三輛駟馬車,路旁一排排的旱柳,鬱鬱蔥蔥,在這樣的夏日里顯得異常舒適養眼。
六月的天氣,漠北氣候與京城大不相同,乾燥而炎熱,陽光打在臉上是火辣辣的疼。寧暉有些不適應這突然而來的燥熱,便不肯再出門了,每日窩在家中修改圖紙,或是聽個小戲,或是看看京城的來信和路途上寫下的遊記,日子倒也逍遙得緊。
國喪后的瑣事,不過是京城又開了幾家什麼酒樓,別人賄賂了自己什麼稀罕的物件,都尉府里又有什麼新鮮的案子。有時沒有新鮮的事寫了,便將自己一日做了什麼吃了什麼,去了哪裡記錄下來,送過來。寧暉看蔣鷹的來信時,從不覺得自己是在看信,而是在看都尉府能得到的所有的情報。不過,若當成話本來看,倒是看出了幾分意思。
蔣鷹揚了揚唇角,平白直抒道:「血都要為你流幹了,你何曾去看過一眼?」
寧暉將小兔放在了桌上,拽住蔣鷹的衣領:「起來起來,誰許你坐我的位置的,起來給人道歉去!」
蔣鷹點頭道:「那就喜歡本侯。」
蔣鷹坐到了床邊,看著寧暉道:「十九。」
蔣鷹揚起的嘴角不禁落了下來,又看了跪在面前馮昊一眼:「本侯吃魚,你親自烤。」
寧暉絲毫不懼,拽了拽蔣鷹鬢角散亂的髮髻:「幾日不見,侯爺還有脾氣了,敢和我瞪眼了?」蔣鷹瞪得眼睛酸了,忍不住揉了揉眼。寧暉見此,笑了起來:「紙老虎,哈哈哈,裝模作樣的時候,真是可愛。」
蔣鷹反手攥住了寧暉的手,淡淡道:「想你了。」
蔣鷹抿了抿唇,笑了起來:「你今年多大?」
蔣鷹的信從開始就比寧珏來得更勤更快,只不過他本就是個很沉悶的人,更不會說什麼纏綿的話。每次寫來的信,總是一個人自說自話,大到皇上與皇后因為瑣事的爭吵,小到誰家的妾室在國喪期有了身孕。誰家在國喪期偷著開了幾場堂會,都有什麼人參與其中,說了些什麼大逆不道的玩笑話,鬧出了什麼樣的醜聞。
寧暉慢慢垂下了眼眸,雖是剛醒來了,但寧暉從未像這一刻般清醒,清醒的意識到自己與他的距離和不同,昨夜的話語,實然不過是一場遐想許久的美夢。
寧暉斜著眼看蔣鷹:「你不是也要催我嫁人吧?」
馮昊點了點頭:「末將不知大人駕臨,望大人恕罪。」
祖父任錦城太守已有些年頭,大樑朝這些年,朝代更迭不定,可流水的皇帝,鐵打的太守,只要寧太守在任,錦城子民卻從未此事擔憂過。祖父治下二十年,錦城從一個小小的邊陲之城,成為遠近聞名的大城。雖比不上京城的繁華,卻比周邊城池強了太多了,甚至可比擬北戎的都城了。杜總兵又是祖父一手帶出來的弟子,漠北這塊地盤在祖父手中,算是鐵板一塊,只怕是讓新帝心生警覺,有了猜忌才是。
蔣鷹拽住寧暉的手,將她拽到了懷中,如嘆息般地說道:「乖,別惱,我也想你。」
寧暉抱著兔子側了側眼眸:「我前幾日才畫的圖,正好是你的地界,你幫我看看對不對,有沒有要修改的地方。」
先皇這一去,似乎也將沈家與皇家的那點僅剩不多的情誼都帶走了。江山代有人才出,一代新人換舊人。便是沒有祖父的功勞和苦勞,蕭璟年甚至連西山那點兒情分都不顧了,否則也不會以寧珏參加恩科、讓祖父避嫌為由,執意換下了祖父。
寧暉看了眼窗外高懸的明月,點了點頭:「那你去睡吧,明天我帶你出去玩。」
寧暉等了一會,卻沒聽到回應,側目看過去,才發現蔣鷹呼吸均勻,似乎已經睡著了。寧暉拍了拍他的臉頰,等了片刻,也不見有反應,便悄悄起了身,不想自己的手卻被蔣鷹握在手裡。寧暉楞了楞,望向蔣鷹滿是疲色的眉宇,心中溢滿了不舍和即將要分離的失落。寧暉坐回了原地,拿起手中的話本看了一會,挑著其中自己最喜歡的一段念了起來。
蔣鷹拎起桌上的兔子,撫摸了兩下,哼道:「你倒悠閑。」
蔣鷹一個眼神過來,寧常齡忙道:「都是公務上的事,有你什麼事!還不快去!」
馮昊本不想帶個外人遊玩,當時寧暉雖是身著男裝,但舉手投足間卻很顯得柔弱,年紀看起來又十分小,狩獵也是個不甚安全的事,這樣的負擔自然能不帶就不帶了。但寧暉執意跟隨,又得了寧太守和杜總兵的默許,馮昊便不好拒絕,只當寧暉是從京城來的官家子弟,分心照顧就是。
寧暉又狠狠的瞪了蔣鷹一眼,可憐巴巴地看了寧常齡一眼:「馮大哥還跪……」
情到深處情轉薄,傷過痛過便也能悔悟了。一生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,有的人曾經再親密又能如何,終會成為擦肩而過的路人。最後的最後,不過是逐漸忘記彼此罷了。
先皇突然駕崩,新皇登基一個月便開了恩科,祖父不知為何失了主考的資格,主考官換成了太后和皇后的母家,林家的人。寧暉在任何事上對蕭璟年沒有多少成見,但聽了這個消息后,還是忍不住冷笑出聲。
寧暉沉默了片刻,忍了許久還是忍不住道:「非要現在就走嗎?」
蔣鷹將桌上的一摞紙推到寧暉面前:「哦?有滿意的人選?」
那錦衣衛喝道:「小小千總架子倒挺大,非讓我家同知大人請你跪下才成!」
寧老夫人待寧暉養好了病,不再強迫寧暉參加這些大小宴會,但每每但凡見寧暉閑暇下來,便會不管不顧地拉著她出門,不管是逛街、上香還是會友。寧暉若稍有些不耐,寧老夫人回到家裡,便抹淚自責當初,不該將寧暉教給外祖教養,順道數落遠在京城的祖父的種種不是。每每此時,寧太守總會有各種借口逃脫,獨留寧暉一直聽到頭暈目眩,保證不敢再犯,寧老夫人才肯善罷甘休。
「真好看!這個顏色的真少見啊?」寧暉驚喜地接過黑耳朵的白兔子,摸了摸,「你今日不當值嗎?怎麼有空過來了?」
自去年四月離了京城,寧暉在路途中,趕上先帝駕崩和新帝登基、立后和納妃。因知道蕭璟年忙於這些,不會追趕過來后,寧暉緊繃許久的思緒逐漸放鬆了下來。許是早已預見了蕭璟年未來的路,許是明白了立后納妃已是他這一生必然的經歷,寧暉除了得知皇上的駕崩些驚訝外,別的倒也沒有什麼了。
蕭璟年被圈禁了四年多的光景,過著戰戰兢兢的日子。頭兩年因朝不保夕也曾夜夜夢魘,以至於後來m.hetubook.com.com除了寧暉,對周圍的人都不信任,猜忌心特別重,便是小誠子和翠微才來的時候,他也是多有防備。且蕭璟年父子還朝三個月,先帝便出了意外,駕崩了。這場意外只怕讓蕭璟年更惶恐不安了才是,不管先帝墜馬是不是真的意外,他都覺得不是意外了。
「大人和夫人不用擔憂,我家大人雖不善言語,但自小和小姐一起長大,最是心疼她不過了,萬不會做出有損小姐聲名的事。且我家大人本是要去山西,只為了見小姐一面,連夜繞道太行山。」
寧太守輕聲道:「說是密旨了,回去和你說。」
「想來,今日我家大人已對老夫人說明了自己的意思,老夫人自該有自己的考量,但我家大人也是極捨不得小姐煩惱,還請老夫人莫要再因宴會一事為難小姐了。」
寧暉噗嗤一笑:「是不敢回去吧?最近天熱了,我祖母倒是沒什麼精神,也不張羅參加什麼花會了。我看你母親是真的著急了,不然這個天氣,誰愛操心這些?」
蔣鷹躺在床上,閉著眼,挑剔道:「《子衿》《漢廣》《桃夭》,隨意念。」
寧暉瞪了蔣鷹一眼:「你胡說什麼,那只是朋友,哪是你想的那樣。」
蔣鷹自認是個十分有原則的人,可對上寧暉的可憐巴巴的眼神,便有些於心不忍。片刻后,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,推開了眼前的飯碗,再次拿回了空盤,開始剔魚刺,可又覺得自己有一些示弱,十分嚴肅地說:「最後一條。」
馮昊抿唇一笑:「說來說去都是你的道理,你一個姑娘家都等的,我自然也等的。」
馮昊從身後取出洞簫:「可以是可以,不過我前日才從珍寶閣里找一本古譜,你先幫我聽聽如何?」
杜良翰皺眉道:「進城就直奔太守府,我問都不敢問,咱們且先跟著點兒吧。」
兩人對視半晌,不禁莞爾一笑,寧暉道:「趁著這般景色,咱們就先聽簫。」
寧暉不敢反抗外祖,只有眯眼瞪著蔣鷹。蔣鷹側目與寧暉對視許久,眼中俱是得色,不知是趕路的緣故,還是其他的,蔣鷹看起來比一年前瘦了不少,也黑了。雖然精神看起來不錯,但眉宇間可見濃重的疲憊之色。
寧暉皺眉想了片刻:「自來都是我照顧你,你何時吃過虧?沒良心!」
蔣鷹揚了揚手,風輕雲淡道:「兩位大人,不是外人。」
蔣鷹嗤笑一聲:「嫁給誰?等著就是,本侯娶你。」
杜良翰湊到蔣鷹身邊,小聲道:「同知大人若喜歡此處,下官馬上便讓人打掃出來,只是我這侄女自小跟著祖父母長大,有些嬌慣,同知大人不要和她一般見識才對。」
蔣鷹拎著食盒進來,見寧暉坐在桌前出神,將飯菜一樣樣擺在了桌上,坐到了她的對面,十分得意地坐在了她的對面,眉宇間俱是喜色:「受懲了,真可憐。」
寧常齡與杜良翰對視一眼,從這會兒就能看出來,這位同知的脾氣不是一般大,不管他要做什麼,只要他不肯說,問也問不出來,倒不如順其自然。寧常齡看了一眼馮昊,給杜良翰使了使眼色,才開口道:「大人跟下官來。」
寧暉不想和蔣鷹爭執了,便拽了拽他的衣袖:「喂,你來錦城作甚?」
以往西山的日子,看似清苦,沒有自由,但蕭璟年已覺得那是最壞的境遇,便是赴死的準備都做好了,心裏又何嘗有過負擔?那時蕭璟年要用心的地方,不過是讀書作畫罷了,甚至為防別人猜忌,連京城的事都不用過問。如今他身為一國之主,那皇宮看似金碧輝煌,實然不過是換個地方囚禁罷了。每日錦衣如玉嬌妻美妾又能如何,還不是多一個人,心中便要多一份防備與猜忌,大家擠破頭地進宮,誰不是為了爭一份富貴權勢。
方才那個將馮昊踹倒的錦衣衛黑著臉道:「都尉府的公務,豈是你等能過問的!」
寧暉拿起來床邊的話本來:「那我給你念話本吧?」
寧暉想反駁蔣鷹,可一想到他明早就走,又有些索然無味:「你快去休息吧,明日還要趕路呢。」
蔣鷹紋絲不動,挑眉斜斜看向寧暉,哼道:「本侯不起來,又奈何?」
雖然事過許久,但寧暉直至此時都還清晰記得那個雪夜,兩個人的一舉一動,以及逃跑時蔣鷹的不離不棄。當時兩人一起翻身下馬時,寧暉清楚感到突然摟住自己的蔣鷹身體僵了僵,但他卻不曾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。可那時自己一邊要逃跑,心中卻念念不忘蕭璟年當著自己許婚鄭家,根本沒有心思顧忌到他,甚至在知道他受傷,他躺在那裡,流了那麼多血,也只感到濃重又無比的絕望,甚至沒有心思心疼他。
蔣鷹見寧暉一直不言,疲憊的閉著眼,還是不依不撓道:「一國之主,用你可憐?」
「好好,你帶的,就你帶的唄,看你那炫耀勁。奢侈、難伺候、脾氣大、財大氣粗了不起啊?……了不起了不起就是了,我不說了,你別吃我的……」寧暉好不容易搶回了盤子,才又哼道,「別以為會剔魚刺就了不起,吃你的是看得起你,漠北多少人家請宴,本小姐還不屑去呢。」
馮昊笑了笑:「說得那麼輕巧,那你當初跑什麼?寧老夫人給你挑的人家,可都是漠北一等一的,便是我家也要朝後排的,你又有什麼不滿意的?」
蔣鷹淡淡道:「明日一早,要回京。」
蔣鷹點了點頭:「難免的。」
杜良翰笑了起來:「你如今得入都尉府,過幾年誰提點誰還不知道呢,快去吧。」
寧暉撇嘴:「你七天就來一封,每次都像寫奏摺一樣,從不問我作甚,也沒說過什麼,我都不知道怎麼給你回,難道將畫的地形圖給你寄去不成?你哪裡有寧珏嘴甜,我可不保證每一封都回。」
蔣鷹撇了寧暉一眼,不緊不慢道:「我就這樣。」
寧暉雖感覺蔣鷹話中有話,卻也沒有深思。這些年與兩人相處下來,寧暉和蔣鷹在一起時最放鬆,因為不管什麼樣的事,只要寧暉自己高興就好,對蔣鷹無所求,自然也就不用考量他的想法。蔣鷹便是不高興,繃著臉嚇唬嚇唬別人還成,在寧暉看來不過是個裝模作樣的紙老虎,一戳便沒有了氣勢。兩人在一起時,寧暉從來不用思前想後猜測他的心思,因為他的心思大多都寫在表情不多的臉上,讓人一眼就能望穿。如此想來,倒是比那些看似溫和的人來得安全又好相處多了。
「你管不著!」寧暉不理蔣鷹,伸手便奪兔子。蔣鷹卻揚了揚手,避開了寧暉的搶奪。杜良翰和寧常齡匆匆而來,便看見此番情形。寧常齡喘著粗氣,扶住柱子,才站穩了身形:「暉兒!不可胡鬧!快給同知大人道歉!」
蔣鷹撇了馮昊一眼,抱著懷中的兔子站起來:「沐浴更衣,本侯要拜見寧老夫人。」
寧珏自來是個纏綿的性子,信件開頭總是先報平安,一封信有一大半在訴說自己的思念之情,其次才會揀一些趣事給寧暉說,順便會幸災樂禍宮中傳出來的瑣事。有時寧暉會想,好在錦衣衛大部分都是蔣鷹在掌管,否則和_圖_書以都尉府查證消息,拆人信件的風格。若是這樣的信件落在皇上手中,怎麼也得氣個半死。後來寧珏要應付即將來臨的恩科,也逐漸沒有了寫信的時間,倒是蔣鷹的信件日日不落。
待出了國喪日,寧暉更是悠哉了,每到一處總會去戲園子聽戲,路過書院也要進去看看。好在當時有蔣鷹安排的錦衣衛暗中護衛,不管去何處總不會受阻擋。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走在旅途上,寧暉心情也越發從容不迫了。
蔣鷹寵溺地彈了彈寧暉的額頭道:「閑暇無事,給本侯寫回信。」
寧暉皺眉:「誰說我心疼他,我可憐同情他不成嗎?」
蔣鷹看也不看寧暉,倚在了貴妃榻上:「為何不回信?」
寧太守接過副將送來的黃絹,趁著院中的琉璃燈看了兩眼,便拉著寧老夫人朝外走:「走吧。」
寧暉輕笑道:「掐的就是你這個金枝玉葉身嬌肉貴,讓你欺負我,讓你沒禮貌!」
蔣鷹挑眉看了寧暉一眼,漫不經心道:「喜歡誰?馮昊嗎?」
直至後來,寧暉每每回憶起來,蔣鷹望向自己的目光時,後來的後來,每每想起他望向自己的目光,和伸過來張開的手,寧暉都抑制不住地心痛著,自責又自厭。從京城到漠北這一路走來,當寧暉認為自己看淡了許久,忘記了那些傷痛。可那個被略過的雪夜,卻越發地清晰了。蔣鷹所有的體貼、隱忍,以及不曾言語的溫柔,也已都能清晰地回憶起來。只是可惜了那個時候心是盲的,因此錯過這些美好的東西和美好的人。
六月的時節,錦城雖有些炎熱,但不像南地那般悶熱潮濕,偶有微風拂面,便能吹散心中的躁意。錦城自七年前大樑與北戎議和,簽訂了貿易協定后,便定了十日一次的南北市集。這一日,北戎人和大樑人會將要交易的物件,早早擺在了特定的交易市場里。錦城有嚴格而周全的條例,保護著交易的走商和物品。故每到這一日,四邊城池的散商和農家便會早早進城佔個好位置。此時,不過才過辰時,城內已是人來人往,主幹道上的店鋪里也早早地開了門。
寧暉卻被外祖母教訓了一頓,關在閨房裡面壁思過。因天熱的緣故,寧暉中午喝了不少綠豆湯,幾乎沒有吃東西,到了這個時間早已餓得飢腸轆轆,卻被反鎖在屋內。寧暉大發一頓脾氣,將京城的書信撒了一地,坐下后便開始思索錦衣衛的來意。
寧暉被戳破了心思,絲毫不覺得又什麼:「是內疚又怎樣?我現在補償你還不成嗎?你要在此住幾日?我帶你去哪裡玩好呢?錦城內外可有不少好地方,不如咱們先去我家莊子住上幾日吧,那裡還有湯池呢。」
馮昊今年已二十有五,身材魁梧,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。他的五官十分俊秀,許是有幾分外祖血統,臉部的輪廓比較深,整個人看起來很是精神。馮家是漠北錦城數得著的大戶人家,馮昊是馮家長房嫡子,十五歲入伍至今已有十年,雖有祖蔭庇護,但在漠北這樣的邊防重地,坐到從六品的千總的實權位置,也是極為不容易。杜總兵的嚴苛,寧暉多少也是知道幾分的。
「寧暉!」寧常齡見寧暉如此,早已嚇得肝顫。先皇駕崩這一年來,都尉府錦衣衛的權勢一日大過一日。從京城到地方,所過之處被調查的官員不死也要掉一層皮,抄家滅門者更是比比皆是。都尉府本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,錦衣衛又是出了名的蠻橫無理,管你是不是老弱婦孺,一樣下手。
寧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:「各有各的好啊,我在京城時,大家也喜歡這樣的。不過你比京城那些人好多了,他們到了成親之日都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。漠北大方防不重,你家都是讓你先看圖又看人,你倒是都不滿意起來了。」
寧暉摸著兔子的耳朵,笑道:「話可不是那麼說的,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。錦城的千金小姐們都被你馮家挑揀好幾遍了,怎麼就沒有好的?再說你都這個歲數了,只有別人挑你,你還有什麼好挑的?」
寧暉接過紙張,一眼看過去,便是滿腔的怒意。上面清楚記錄了自己平日里的瑣事和參加的宴會,甚至詳細到一言一行。寧暉重重將紙張拍在桌上,忿忿道:「你怎麼可以這樣?!都尉府的探子都派到我家來了!也太過分了!」
蔣鷹不屑道:「文臣狡詐,慣會油腔滑調。」
寧暉下意識心虛,乾笑了兩聲:「還好還好……一般一般,怎麼也比圈在西山強就是了。」
蔣鷹似笑非笑地開口道:「心疼我,又想我了,很好。」
寧暉道:「以前的朋友幾乎都成了家,回來那麼久都不知道找誰玩,那些家宴沒意思透了……」
寧暉皺眉:「誰傻瓜誰知道。」
寧暉喜滋滋等著魚,聽見這兩個字,忍不住斜眼看了蔣鷹一眼,小聲道:「誰是傻瓜誰知道,不拆穿你還得寸進尺了。」
寧暉在極輕的窸窸窣窣聲中醒來,蔣鷹正在整理身上的蟒袍,髮髻一絲不苟,金玉束帶,白玉壓襟,絳紅色又滿是威嚴的官袍將他襯托得異常俊美,在這樣朦朧的光線,他整個人似乎如發光體一般,讓人忍不住自慚形愧。
去年六月的光景,寧暉在路途上收到了京城報喜的信件,寧珏雖是不曾中狀元,卻是點了探花。六月中旬,收到京城蔣鷹的消息,祖父走動了走動,寧珏得已入了翰林選了庶吉士。想來祖父因寧珏沒有中狀元,失望了不少時日,但好在到底入了翰林選了庶吉士,也能讓祖父安心了不少。
蔣鷹疼得哼了一聲,皺眉道:「本侯乃朝廷大員,金枝玉葉身嬌肉貴,你還掐!」
蔣鷹撇了寧暉一眼,不冷不熱道:「後宮多是嬪妃,用不著你心疼。」
「鬆手,好疼。」蔣鷹拽下了寧暉的手,滿是水霧的桃花眸望向她,「別鬧,很累。」
寧常齡見蔣鷹臉色很不好,也不敢阻攔,慢了兩步拉著跟在最後的杜總兵,小聲道:「他們什麼時候來的?」
寧暉聽到蔣鷹的笑聲惱羞成怒,狠狠掐住了蔣鷹的手背:「我心裏那麼難受,你還敢取笑我!」
寧暉想到此處,不禁嘆息了一聲。京城的來信雖儘力報喜不報憂,但從寧珏的言談之間,寧暉也知道祖父的處境越發艱難了。蕭璟年不知是為何,從政見到私事上,總是看祖父不順眼,祖父的建議再好都不會採納。
寧暉在蔣鷹的胸口靠了一會兒,壓抑住淚眼,再次坐起來身來,許久,才開口道:「我也想你們了,你、祖父、寧暉,都很想很想。京城離此千里迢迢,以後想見一面都不容易了……」
寧暉唬了一跳,見馮昊濕了半截身子,眼中的驚喜逐漸化作了怒意:「你怎麼還是這樣沒禮貌!那是我的客人!」
寧暉氣結,狠狠踢了蔣鷹的腿:「那麼大的官威啊!誰准你來我家的耍威風的!東叔!東叔!把他們給我趕出去!」
寧暉撇嘴:「我看不像,你要是真肯為我饒五百里,佛經我也給你念啊。」
蔣鷹笑了一聲,正兒八經道:「欲蓋彌彰,是在內疚吧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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