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塗苒橫了他一眼，過了很久才道：「我現在看著小石頭……就會想那孩子會是什麼樣子，如果他可以出生……」話音未落，已是氣息不平。她低下頭，翻開文件夾接著寫：「說過的話不承認，-20分。」

雪下得不大，雨絲零落，陸程禹還是覺得她應該打把傘。先前老遠就瞧見她，從她走進小區大門那會兒開始。塗苒穿得不多，咖啡色大衣，暖色調的大圍巾裹在肩頭，頭上帶著頂絨線帽子。衣帶束腰，更顯得腰細腿長。她把小半張臉埋在軟融融的圍巾里，看起來不夠暖和又有些兒疲憊，儘管如此，她仍是在這種天氣裡頭慢吞吞的散步。

可惜，思來想去，並不覺得他有多少要扣分的地方，這一點使她覺得訝異。

塗苒把文件夾重又塞給他：「你現在的總分比我低。」

隨即，他打心底覺得，眼前這人又瘦了，下巴頦兒沒了前段時間的圓潤，臉色也不算太好，於是他想了想，說了句話：「你累不累啊？」可惜對方一聽見這話，神色又隱約變得防備起來。

陸程禹格開她的手：「認真點。」

眼下，她不得不為如何給出評估分數而有些微的苦惱。

不出所料，塗苒的回答一絲不苟：「今天是我同學找我有事兒，前兩天都回得挺早。」

天氣不好，溫度偏低，小雨夾雪，一路上靜得很。

他那天犯傻，就是不信邪，不信自己等不回她。後來看見她的時候，她正舒服暖和得坐在別人的車裡。那車比他的車好，貴個十二、三萬的樣子。

陸程禹看著她：「前兩天劃到你卡上的三萬塊錢，怎麼又給我退回來了？」

塗苒瞟了眼他寫的最後一行字，很有些吃驚：「你瞎寫什麼呢？」

只是，當她面對別人的時候又還好。

塗苒一看之下更是摸不著頭腦：「這什麼呀，病理報告？」

陸程禹認為自己應該做點什麼，他伸手把領帶扯鬆了些。

還好，他先前睡了一覺，

「塗苒，」陸程禹伸手過來覆在她的手背上，嗓音略顯低沉：「對不起。」

他覺得自己有點兒累。搞這行的，基本上累是常態。他先去看兒子，沒看多久，因為兒子到了睡覺的點。他溜達到樓下等老婆，好不容易見著人了，也沒說上幾句話和*圖*書，因為老婆回得太晚。

陸程禹也有些兒不爽了：「你不找我你想找誰啊？」

陸程禹從善如流：「行，我以後注意，你別生氣。」

塗苒一愣。

塗苒不幹：「是偶爾性晚歸才對，再說每項意見扣十分，你怎麼給扣三十呢？」

陸程禹翻開表格由頭至尾掃了一眼：「我覺得，我們之間沒什麼大問題，這些我們都可以慢慢矯正。現在唯一要解決的，我們倆，我們三個不能一直這樣兩地分居。」

「就這樣。」

陸程禹邊寫邊說：「這裏面有三個問題，第一，扔下孩子不管，第二……不愛惜自己的身體。」

塗苒聞言心裏忽動，不覺抬眼去瞄他，誰知對方也正看著自己，她撇開眼，伸手接過文件夾笑道：「放心，我這人很公正又有風度，從不搞打擊報復那一套。」她打開第二頁表格，果然認真思考起來。

陸程禹繼續寫，「經常性晚歸，-30分」。

陸程禹忽然有點兒不適應，這味道和醫院里的藥水味大不相同，並不能使他提神，反倒讓人在剎那間覺著一絲恍惚，好在乾乾淨淨的，並非什麼煙味酒味。

陸程禹隨意道：「沒有其他可能性。」

陸程禹濃眉微褶，低聲道：「最後一條很重要，後果比較嚴重。」

塗苒想了好一會兒方才明白過來，當即就樂了。

陸程禹看了她一眼：「咱們聊聊。」

第二天，她推了工作上的應酬早早回家，他沒來。

塗苒不解其意，打開來看，裏面僅夾著兩頁A4紙張，上面是電腦製成的表格，三行四列，排頭的行標題分別有「孕前」、「孕中」和「產後」，列標題是「對方評估」和「自我評估」，後面是「建議和措施」，最下面還有日期和簽名欄。

頭天夜班，第二天白班，那晚原本沒精力折騰過江去，可他還是去了。車被人借走，他打出租，橋上沒堵，一路挺順暢，他在馳騁的計程車上睡著了，到的時候司機叫醒了他。

第三天，她回晚了，他來了。

那人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，既不會驕躁到嚇著旁人，又足以讓她回神。

塗苒笑笑：「你就這麼有信心，一定能評上？」

某天下午，陸程禹上了台手術，做完已是晚上和圖書七八點。有位平時挺活躍的小護士貓出去給大伙兒買晚飯，端回小几斤生煎包和燒麥，分到陸程禹碗里時，那小姑娘一瞅沒剩多少，藉機就全倒進去，結果他碗里堆成山，後面卻還有好幾個餓鬼等著分食。眾人鬨笑：原來我們都是沾了某人的光。

陸程禹卻是笑了笑，嗓音里像是掩著低低的嘆息：「這個不用問，你現在對我的意見肯定一籮筐，」說完，他打開車裡的小燈，從後座拿出一隻文件夾遞過來。

他觀察了許久，似乎她一直有這個習慣，但凡他開口說話，她的眼神就有所改變，變得專註而提防，這情形跟某些病患家屬差不多，總是在懷疑，又勇於去猜測，懷疑醫生的專業能力，懷疑他們不夠盡心儘力，懷疑他們為了掙錢瞎開藥，懷疑他們話裡有話是變著法兒在要紅包……整個過程延續著，直到雙方都有所戒備小心翼翼，最終使正常的交流變成人際關係中的薄弱環節。

塗苒在三個時間段上分別給陸程禹扣了十分，她邊寫邊小聲說：「你就沒有不忙的時候，以為自己是鐵打的么……全部減分。」

塗苒瞧見，一時又樂了。

「就沒什麼想說的或者……想問的？」

塗苒有些兒生氣了：「我以後和你說話是不是還得隨身備錄音筆帶錄音機呢？」

她很不好意思，臉色微紅，嚅囁著說：「看漏了兩字，」然後她忍不住批評，「你這字寫得龍飛鳳舞的，要是這樣寫病歷，別人怎麼看得明白，我最討厭醫生寫字潦草。」

塗苒仍是笑：「嗯，什麼問題？」

陸程禹輕咳一聲，解釋：「這是我們倆……通過這兩年的相處給對方的意見表，百分制，相互評分，有問題解決問題，有矛盾淡化矛盾，我大致劃分了三個時間段……」

顯然，有件事是她如今小心翼翼不想觸及的。在半年前的那場小風波里，她似乎又哭又鬧顏面盡失，如今回想起來未免覺得不可思議，即懊悔也尷尬，她認為自己完全可以處理的更好一些。是以，她決定跳開那段往事。

身旁忽然有人輕巧地按響一聲汽車喇叭。

塗苒故意逗他：「因為有點兒少。」

陸程禹看著她。

這次輪到塗苒不吭聲了。

第一天，她基本沒怎麼出ｈｔtps://m.ｈeｔuｂoｏk•cｏm•ｃom門，他沒來。

小姑娘不好意思，躲到一邊。陸程禹倒是不以為意，勻了些給旁人，自己留了幾個，他最近吃得不多，飢一餐飽一餐已成習慣。這會兒但凡有家室的，或者家住附近的基本能回去都回了，餘下蹭飯的就是些小年輕。

塗苒一笑：「小陸醫生，請問你的車是什麼牌子，房子有幾套啊？都是自己掙來的嗎？」

塗苒原本還暗自慶幸，因為在家附近既沒看見陸程禹的車也沒瞧見他的人，於是心裏漸漸放鬆又隱隱失落。她從來就覺得自己是個矛盾的人，但是並沒因此而多想，人性里本來就交織著各樣衝突，她是這樣，陸程禹也是這樣，世間所有男女都會如此，絕無特例。

工作場合才丁點大，每天見著的都是穿白大褂的同仁，愁眉苦臉的病人，懷疑一切的病人家屬，精緻冰冷的器械，胸腔里缺乏活力的器官，以及剪不斷理還亂的醫患糾紛，是以，兩性間的玩笑就成了一種調劑，不然，白大褂底下裹著的還真是木頭疙瘩了。

陸程禹當真拿出筆來在紙上劃了幾下，塗苒湊近了一瞧，只見「孕前」、「孕中」下面分別寫上「100」字樣。陸程禹說：「前面都很好，就是目前有些問題。」

先前塗苒見他神色嚴峻，潛意識裡已做好見招拆招的打算，誰知這會兒那人倒是沒了言語。於是她又說：「你兒子的口糧我出門前都備好了，擱在冰箱里。」

塗苒仍是笑不可仰：「還拿來做備案，是打離婚官司的時候用么？」她不由抬手去摸他的腦袋，「你這人還挺逗的。」

對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，正色說：「這個方法挺好，目標明確，很直觀，有備案。」

陸程禹接著道：「你要供房子，先拿去用著。」

塗苒掙脫開去，又寫：「道歉遲了，-20分。」

陸程禹沒甩她，繼續填表，他寫得很快，字跡潦草。

多數女性的思維習慣往往趨於感性，路隨心走。而塗苒曾一度認為自己是其中的變異，理性思考的時候更多些。但是，當眼前這個男人誠心誠意坐在她跟前，希望聽取意見的時候，之前的那些不滿，埋在心裏的抱怨，隱隱的失望，似乎在會兒都雲淡風輕了。

陸程禹微揚www.hetubook.com.com眉毛：「就這樣？」

她越想越樂，靠在汽車椅背上笑個不停，適才暗結於心的不明情愫頓時不翼而飛。她一時忍著笑，讚歎道：「陸程禹，你是寫實驗報告寫多了，把腦溝回寫深刻了么？」

陸程禹也挺無奈：「我真不記得了。」

塗苒這才看見路邊的樹影下泊著輛車，先前光線不明使她有所忽略。待她回身站定了，陸程禹已經搖下車窗，對她簡短的說了句：「上來。」

塗苒笑嘻嘻地坐好：「你這麼閑，我就陪你玩玩，你先給我評估吧。」

塗苒不以為然斜了他一眼，合上文件夾：「評估完了，拿去吧。」

他也笑起來，隨即解釋：「你也知道之前買了車，現在就剩這麼些，以後每個月再划給你，你看這麼著行嗎？」

陸程禹一時沒說話。

陸程禹看了她一眼，直接在「產後」一欄下面寫上，「老公給錢不要，-10分」。

車裡溫度適宜，塗苒取下圍巾，露出未施脂粉的臉頰和光潤潤的一截脖子，象牙白的膚色在周遭深沉色彩的襯托下亮得晃眼。她摘下帽子，絨線上粘著雪變成水珠，有幾滴甩落在他的手背上，悠涼一片。塗苒把微濕的頭髮捋到一邊，露出帶著細小耳釘的耳朵，她習慣性的摸了摸耳釘，動作隨意輕柔一如既往。

車門打開，冷空氣飄忽而入，帶進幾縷清冽幽香。

陸程禹看了她數秒，認真點頭：「這事我做得不對，」他又想了想，「如果我當時說過那句話，我道歉。」

陸程禹問：「什麼話？」

陸程禹沉默一小會：「過年以後就是論文答辯，到時候評上職稱，沒什麼夜班了，應該能好些。」

塗苒道：「你只說了兩個。」

塗苒「哼」了一聲：「好，我等會兒也這麼著給你亂扣分。」

塗苒見他提到房子的事兒，心裏就有點不自在，不覺收起笑，低聲說：「每月還貸的錢我有，你不用划給我。我在幫一個朋友做點事，用來還房貸差不多夠了，也不會影響我以前的工作。」

塗苒不滿：「這種評分方式太主觀，說好每項十分，你這一扣就是二十分。」

「……」塗苒想了想，又在第一欄里給他扣掉十分。陸程禹抬起頭來看她，等待她的解釋。塗苒笑一笑：「你那會兒對我說過一句和-圖-書話，我一直記得。」

她輕輕嘆息一聲：「我告訴你……第一個孩子沒了的時候，你在電話里問我又在玩什麼花樣，你還記得嗎？」沒等他說話，她接著道，「你們做醫生的，救死扶傷是職業道德，如果一個病人被救治無效宣布死亡，就死在你跟前了，你會有什麼感覺？這世上……很少有女人會拿自己的孩子來開玩笑。」

陸程禹吃著生煎包，就想到了塗苒。自從她生完兒子住回娘家，他是鮮少能吃到一頓像樣的家常飯菜。不算苛刻的說，塗苒的廚藝勉強能夠得上七十分，如果是百分制的話。但是她勤快，三天內的菜式基本不重複，而且葷素搭配少鹽少油，挺健康。陸程禹邊吃邊想，覺得還是給她八十分好了。

「我也有車有房，我也想顧家，就是現階段沒時間。」

陸程禹問：「你是不是……」

塗苒認為陸程禹沒有誇大其辭。他就是那種說一不二的人，為了兒子，他大概什麼都做得出。為了監督不夠合格的孩子他娘，他頂有可能逮著空就往這邊跑。因此她決定收斂點，至少在近幾天里避免晚歸，主要是不願聽他的嘮叨和要挾。

塗苒橫了他一眼。光線不甚充足，她湊近了，指著那行意見逐字細看，末了輕舒一口氣：「哦，是我看錯了……」

塗苒靠在椅背上，語氣不善：「這事等你評上副高再說。」

陸程禹稍微一想也樂了，慢慢兒讀給她聽：「持續性態度冷淡，減二十分，」他用手指從第一條意見一路滑下來，宣布，「所以你只剩下……四十分，成績不合格。」

他叫她上車，她便上車了。

陸程禹又低頭瞧了瞧，沒錯啊，沒寫錯。

塗苒沒多想就接下話茬：「我是不是對你有什麼意見？」

陸程禹奇道：「你看成什麼了？」

可是，如果讓他每天這麼折騰的跑來跑去，要麼乾脆辭職去做葯代，他有好多同學、朋友、同事頂不住各方面的壓力改行了，不少轉去做葯代的，掙的錢比他多，日子也比他過得輕鬆愜意。要麼，指不定真的會過勞死。

塗苒繼續道：「要是評不上，我還找你這人幹嘛，真是沒一處優點。」

「找誰也不找你，我要挑個有車有房又顧家的。」

陸程禹半天沒吭氣，過了一會兒才道：「先扣三十分再說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