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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這天下至高無上的存在，更勝過那些虛妄的帝王將相。

她沒有殺氣，沒有戾氣，在這黑氣翻飛間，甚至帶著幾分違和的……悲憫。

一個馭妖師變成了妖怪，著實新奇。

他剛開了口，忽然之間，紀雲禾貼在地面的頭猛地一轉，一雙猩紅的眼睛徑直盯住了牢外的姬成羽！

這個月，該吃「解藥」的時間，越來越近了，而現在別說解藥，她連林昊青都見不上一面。她只是在等死而已。

「妖非妖，人非人。」他打量紀雲禾，天生帶著幾分凌厲的眼睛微微眯起，令人見之生畏，「你到底是何物？」

說玩你，就玩你，半點都不含糊。

還有卿舒死前，口中說的林滄瀾的大業……

紀雲禾便倒頭睡了下去。

紀雲禾捂著心口，宛如困獸，匍匐于地，用自己唯一還能控制的力量，控制著自己的頭，撞擊著地面。但因為她能控制的力量實在太小了，所以她的動作看起來竟然好似在哀號著磕頭一般。好似命運終於在此時抓住了她的頭，將素來不服輸的她摁在地上，一個一個地給老天爺磕頭。每一下都是一個血印，每一聲都滿是掙扎。

很多事，她現在都懶得想了。包括那日的自己為何會長出九條尾巴，包括大國師為什麼要把她關起來而不殺她。她每天只想一件事……

朱凌此時已經昏厥過去，姬成羽不敢放開護住他心脈的手，便只得待在遠處，錯愕地看著紀雲禾。

一言未發，一字未說！紀雲禾竟是直接對大國師動手了！

「成羽，你且出去。」

未等順德公主多說一個字，紀雲禾周身黑氣倏爾一動，衝過已經被撞碎了禁制的欄杆，徑直向順德公主殺去！

但下一瞬，卻只是額頭上傳來冰涼的觸感，這微涼的體溫，是屬於妖怪的體溫……

「你不跑？」紀雲禾開口。

紀雲禾背後的那九條尾巴卻並不就此放棄，它們揮舞得越發放肆，在牢中白光之間，狂亂而舞。

「黑血，黑氣，猩紅眼瞳。」大國師蹲下身，左右打量紀雲禾，他一抬手，要去觸碰紀雲禾的眼睛，忽然周圍的黑氣一動，立即在紀雲禾面前變成一道屏障，阻礙了大國師蒼白的指尖。

當箭尖上時隱時現的寒光指向自己時，眾人終於感到了更加切實的威脅——來自死亡的威脅。

姬成羽聞言，沉默下來。

姬成羽被紀雲禾的態度弄得有些無奈，只得嘆氣道：「嗯，你且等等吧，我這便幫你去拿。」

這紀雲禾……到底是為何……

「你給我吃了什麼？」

「師父，夜裡聽見國師府傳來大動靜，心中憂慮，其他人不敢前來，我便來了。」順德公主看著紀雲禾，「沒想到，徒兒弄得天翻地覆要找的人，竟然在你這兒。」

紀雲禾得到這兩個字，撇了一下嘴，也沒有猶豫，將匕首刃口在手背上順手一拉，刃口染上紀雲禾的血，立即如水蛭一般，將那些血水吸進了匕首之中。不一會兒，匕首通體變紅，紀雲禾反手將匕首遞給了大國師。

大國師年歲幾何而今已無人知曉，但百年以來，面容分毫未改，便可知其身體與修為，都已至化境，連時間也未能摧折他分毫。

卿舒乃是狐妖，而她的真身，沒有任何人見過，只知道她是力量極大的狐妖，她為什麼臣服於林滄瀾，締結主僕契約，也無人知曉。

大國師用衣袖將地上紀雲禾先前嘔出來的黑血一抹，也不嫌臟，直接拿在眼前探看。

「那是之前。」大國師淡淡道。

「師父，」她徑直走到了大國師身後，「我要殺了她。」綴了金絲花的指尖點了一下紀雲禾。高傲一如當初駕臨馭妖谷之際。

大國師瞥了她一眼，沒再搭理她，拿著吸滿鮮血的匕首便走了出去。

「你……」

他說她那晚與大國師的爭鬥，摧了山石，斷了崖壁，令風雲變色，她自身的妖氣裹挾著那夜的風，從那名不見經傳的斷崖，吹遍天下。南至馭妖谷，北到皇都京師及其他三方馭妖之地，皆有所感。

大國師想弄清楚林滄瀾對她做了什麼，紀雲禾也同樣好奇。只是，和大國師不一樣……她怕是等不到大國師研究出個結果了。

這個紀雲禾……到底是個什麼人？在她身上，到底藏著什麼樣的過去和秘密？

看著紀雲禾髮絲搖晃間偶爾露出來的猩紅眼瞳，眾人無不膽寒。不多時，未等紀雲禾走出一丈，眾人便紛紛丟盔棄甲，慌亂奔逃而去。

大國師依舊只看著紀雲禾身側的黑氣，無所謂地應了下來：「可。」

因為大國師給姬成羽下了命令，這一夜的事不許再與其他人說。

姬成羽想擋，但在這般妖力的壓制下，他根本動不了一根手指頭。

在這千鈞一髮之際，一記白光似箭，猛地自屋外射來，倏爾將紀雲禾的一條黑色尾巴猛地釘到了地板上，紀雲禾一聲悶哼，沒來得及將剩下的幾條尾巴收回，又是幾根白色的羽箭破空而來，將她九條尾巴悉數釘死在地上。

大國師打量了她片刻，嘴角倏爾勾起了一個略帶諷刺的笑：「想看看，這人間又有人在玩什麼新奇的花樣。」

「不能殺她。」

以撕碎大國師衣袖的戰果，敗於大國師劍下www.ｈｅtｕｂｏok•ｃｏｍ•cｏm。

「非人非妖……有靈力，有妖力……」紀雲禾皺眉，她混亂地自言自語著，「林滄瀾……卿舒……狐妖……一月一服……」她腦海中混亂地跳閃著過去的事情與畫面。

而終於，讓她遇見了長意，讓她見到了純粹的靈魂，讓她擁有了一定想要保護的人。讓她一步一步，走到了此時此刻。

姬成羽仰頭望著紀雲禾，幾乎有點看呆了。

「是。」姬成羽也答得非常嚴謹。

紀雲禾倏爾一笑：「好久不見，公主。」

「雙脈之人大都愛吃素，我以前也不挑，但那天之後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，天天就巴望著吃點肉。」

但那一日的爭鬥，還是有很多事是出乎紀雲禾意料的。

就在此時，黑氣在紀雲禾身邊再次凝聚，化為九條妖異非常的狐尾，與那日在懸崖邊上別無二致。

黑氣蔓延，令狂風呼嘯，似將地獄的陰氣都卷上九重天。

「你想殺本宮？」順德公主微微眯起了眼，「弄丟鮫人，背叛皇命，而今還欲殺了本宮，紀雲禾，你好大的狗膽。」

寒霜之毒對普通人並無效果，對馭妖師來說卻是致命的毒。大國師憑藉此毒，一改人類、馭妖師與妖怪們的格局，囚禁了馭妖師，也將皇家的地位推崇到了極致。

大國師要紀雲禾成為一個秘密，一個被囚在他府中的秘密。

紀雲禾看著自己手上的傷口，笑笑道：「大國師不怒自威，尋常人怕他，是正常的。」

大國師是個極厲害的馭妖師，但同時也是一個極聰明的大夫。

這個大國師……眼中，絲毫沒有情緒，他看著紀雲禾，當真像是在看一塊肉一般，冷漠且麻木。

大國師並沒有回答她，卻是又一伸手，在紀雲禾全然未反應過來之際，將手中的一粒藥丸丟入了紀雲禾口中，指尖在她下巴上輕輕一抬，紀雲禾毫無防備地咽下了藥丸。

姬成羽起身離開，牢中又陷入了寂靜。

她倏爾記起，在她第一次被卿舒與林滄瀾喂葯之後，他們也是這樣說的。

而在卿舒與林滄瀾被她與林昊青殺死的那日，一個昔日谷主，一個傳說中力量強大的大妖怪，卻敗得毫無聲息，死得那般輕易……

「寒霜只殺馭妖師，因為只對雙脈之人有效，而你如今身體之中，不僅有雙脈靈力，還有妖力，妖力助你化解了寒霜之毒，是以，你不用再受寒霜桎梏。」大國師道，「有人將你，變成了一個非人非妖的怪物。」

而在下一瞬，凌厲的白光劈開天上厚沉的烏雲，一道白光彷彿自九重天而下，破開黑暗，滌盪烏雲，叫明月再開，萬里星空再現。

那一日的爭鬥，後來在紀雲禾的記憶當中變得十分模糊。

紀雲禾此時方才開始在意起自己身上的情況：「我吃了寒霜，我沒死？」

「和誰殺不殺我無關，是我自己命數將近。」她答了這話，復而又盯住姬成羽，「但止血藥還是得拿的。」

順德公主眉頭緊皺：「師父何意？」

「明日給她備些肉食。」大國師轉頭吩咐姬成羽，但是這語氣卻宛如是在吩咐姬成羽給這條狗喂點肉。

他道：「煉人為妖，確實稀奇。」

「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？煉人為妖，是什麼？」她猩紅未退的眼瞳亮了起來，她望著大國師，終於開始重新關注起自己的這條爛命。

國師府雖弟子眾多，但入國師府的門徒，都師從一人，門中只有師兄弟、師姐妹。被姬成羽喚為「師父」的，這全天下怕只有那一人才擔得起……

「這人間，果然多了個新鮮事。」

「大國師，您抓我來，到底是要做什麼？」

她不想再忍受這人世附加給她的無端的疼痛。而這一次的疼痛，竟然不似往常那般還有個間歇時間。她體內的毒好似瘋了一樣，糾纏著她，絲毫不給她休息的空隙，終於讓紀雲禾忍不住痛吼出聲。

紀雲禾渾身被割開的鮮血淋漓的傷口，都被黑氣灌入，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一雙手，止住了她流淌的血，也將她被挖去的肉都補上。

「沒有得到鮫人，順德公主可是很生氣？」

紀雲禾聞言笑了笑：「姬小公子，你說你們大國師這瞞上瞞下地關著我，到底是圖個什麼？」

大國師也不再多言，自袖中取了一把匕首出來，丟進了牢里。

那九條妖異的黑色狐尾，有一條飄到紀雲禾身前，將她身上的羽箭都拔出，摔在地上，羽箭隨即化為黑色的粉末，在狂風中化于無形。

紀雲禾聽到順德公主四字，微微挑了一下眉毛。

此時，外面倏爾傳來姬成羽緊張的聲音：「公主！公主！國師有令，此處不能進……」

紀雲禾弄不明白為什麼，索性也懶得想了。

順德公主便笑得更加燦爛了一些。

姬成羽看著紀雲禾，嚴肅地點了點頭：「非常生氣。」

絲帶在他手中飛舞，他一轉頭，看向身側依舊纏繞著九條黑色尾巴的紀雲禾。

「尋常人怕他是怕死。」她道，「而我不怕。」

終於，紀雲禾以一個僵硬的姿態，停在了那兒，她不動了，一如那日懸崖邊上，紀雲禾以手撐著刀，立住身體，成了一個雕塑。

從古至今，無論是史書還ｍ.ｈｅtuｂｏoｋ.ｃｏｍ•cｏm是外傳上，都沒有記載曾有人既可擁有馭妖師的雙脈，又可以擁有妖怪的靈力。

所有先前在馭妖谷被紀雲禾忽略的疑點，此時都冒上心頭。她摸了摸自己的身體。

被風吹走的白色絲帶倏爾被一隻略顯蒼白的手在空中拽住。

姬成羽仰頭看著紀雲禾，那黑氣之中的猩紅眼瞳，比遠觀可怖十倍。他額上冷汗涔涔，護住朱凌心脈的手也不受控制地發起了抖。

「大國師。」紀雲禾吐出了這三個字。

他說紀雲禾是新奇之物，必然對她多加研究，暫時是不會放任任何人殺掉她的。在這天下，這都城，有什麼比變成大國師想要保的人更安全的選擇呢？

「是。」

大國師連眼睛都未斜一下：「無妨。」

「取血。」

「是。你們國師府的菜色太寡淡了。」紀雲禾倒是也不害怕，直言不諱，「沒有肉，油也沒有，實在吃不下。」

在馭妖谷的時候，紀雲禾總以為林滄瀾每個月喂她吃的就是寒霜之毒，現在看來，那葯並不僅僅是毒藥那麼簡單，那葯一定還對她的身體造成了什麼改變。林滄瀾還在她身上做著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。

紀雲禾扒拉了一下盒子里的飯菜，見這青悠悠的一片，實在沒什麼胃口，便放下了筷子。「說來，朱凌小將軍的傷好沒好？那日實在是著急了些，下手沒了輕重，怕是打疼了他。」

大國師直起了身子，居高臨下地看著紀雲禾，給了她回答：「你。」

而大國師除了手中這一柄劍，好似再無任何防備，那黑氣卻也一直沒敢動手。大國師走到紀雲禾面前蹲下，伸出另一隻乾瘦的手，以食指在紀雲禾唇角一抹。紀雲禾唇角黑色的血便染上了他蒼白的指端。

姬成羽根本無法喚回眾將，此時的紀雲禾完全喚醒了所有人內心對死亡最真實的恐懼。她很強大，遠比她現在表現出來的要強許多。

姬成羽卻是被這撞擊的餘威擊倒，摔坐在地。

順德公主微微握緊拳，大國師瞥了她一眼，問：「你怎麼來了？」

大國師乾瘦纖長的手指一握，一柄白色的長劍出現在他手中。

順德公主也不甘如此放棄，片刻后，順德公主點了點頭：「好，師父，從今往後，徒兒願隨你共同煉這葯人。」

紀雲禾拿起匕首看大國師：「國師這是要……賜死我？」

黑氣與白光相撞，宛如撞動了一座古老而巨大的鍾，鐘聲迴響，在房中經久未絕。

順德公主一驚，她是皇家唯一身有雙脈的孩子，也是大國師的徒弟，她身體之中也有靈力。她當即結印，卻半點沒擋住紀雲禾的攻勢！那黑氣如箭，撞破她的靈力之印，直取順德公主的心房，卻在離順德公主心房僅一寸之際，猛地被一道白光擋住。

「我不能跑。」

不為別的，只是因為……她好像，又有了那麼一點點活下去的渺茫希望。

姬成羽幾乎認為自己便要命喪於此了，是以在黑氣翻飛間，緊緊閉上了眼睛。

她只記得一些開始和結束的零星片段，她知道自己殺向大國師時，那迎面而來的巨大靈力變成了壓力，似乎要撕裂她身上每一寸肌膚，壓斷她每一寸骨頭。

而姬成羽看著她卻沒有動。他不能走，朱凌身受重傷，他必須護住朱凌的心脈。所以他只能看著紀雲禾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。及至到了他跟前三步之處，紀雲禾腳步停住，身後的羽箭紛紛指向地上的姬成羽。

今日姬成羽來了，把吃食遞進牢里，紀雲禾一邊接一邊問：「今天鮫人抓到了嗎？」

來人落於崖邊，一襲白衣，映照月色，彷彿傳說中踏月而來的謫仙。

紀雲禾那日的模樣，能在他腦海之中印上一輩子。他不解極了，那時明明已經完全變成了妖怪的紀雲禾，甚至可以和大國師酣戰一場，但為何過了那一夜，又變得與常人無異了？還是有雙脈，還是有靈力，還是一個普通的馭妖師……

紀雲禾，只是這渺小的「多少人」其中之一。

未等姬成羽站起身來，那尾巴猛地往後一縮，再次向地牢禁制撞擊而來！這一次勢頭比上一次還要猛，竟然一擊撞破禁制的白光，在巨響之中衝出牢籠，向姬成羽殺來！

眾將士無不驚駭，再訓練有素的將士，面對這樣的力量和妖氣，也幾乎控制不住地手抖。他們無力再抬起手上的弓箭，紛紛向後退著，一步一步，退到了姬成羽身後。

她指尖抓著大國師雲紗的白袖，而大國師的劍卻直指她的咽喉。但大國師沒有殺她，而是將她擊暈了過去。

大國師是何許人？從百年前鼎盛的馭妖師時代走來的至尊者，在那時便站在了馭妖師的巔峰，更遑論如今……

她這一覺睡得很沉，睡得很香，她看到了汪洋大海，在海面浪花之下，有一條巨大的鮫人尾在海中飛速前行，他游得那麼快，比天上的飛鳥還要快。她在夢裡一直追隨著他，看他游向汪洋的盡頭，游到大海的深處……最終，再也沒有回頭。

姬成羽無奈一笑：「朱凌算來也是順德公主的表親弟弟，自幼跟著公主長大，武功從來不輸于同輩人，深受公主疼愛，此次護送鮫人不成，辦事不力，被公主斥責www.hetubook.com.com了一通，日日生著悶氣，怕是對他傷愈不利。」

紀雲禾沉默。

被抓來之後，紀雲禾或多或少已經有些放棄這段人生了。在她對生命幾無展望之時，心口又迎來了熟悉的疼痛感。

她看著大國師，從未想過自己活著的時候，竟然還能見到這個無形之中讓自己走到這一步的人。

姬成羽退下，紀雲禾卻是一轉頭，與牢外的順德公主四目相接。

一時間羽箭上都覆上了黑氣，數百支羽箭凌空飄起，箭尖倒轉，指向姬成羽與眾將士，宛如一面蓄勢待發的箭牆，在狂風之中，穩穩地跟在紀雲禾身後。

大國師行來，紀雲禾身邊的黑氣便盡數繞道而走，卻也沒有消散，一直在空氣當中圍繞著兩人，好似在窺探，探尋著這大國師的弱點，等待一個可乘之機，將他殺死。

「長意，你的那些日子，也是這般無趣嗎？」

言辭間，語氣也溫和，並無責怪順德公主強闖之意。紀雲禾心道，都說大國師極寵順德公主，看來傳言不假。

紀雲禾知道，這就是命運。

紀雲禾猩紅的眼瞳盯著他，看他將自己唇邊的血在指尖玩弄。

「我大成國有何地本宮不得進？」附了一道聲響亮的掌摑之聲，不久后，妝發未梳，一襲艷紅睡袍的順德公主赤腳踏入牢中，她往牢里一看，那一雙看盡天下十分艷的眼睛微微睜大。

這八個字一出，紀雲禾愣住：「什麼意思？」

紀雲禾捂住心口，本應該在今夜將她糾纏不休的劇痛，此時也消失不見。之前困擾她的，要奪她性命的東西，此時卻意外地給了她生機。命運好似帶她去棺材裏面走了一遭，然後又將她拎了出來，告訴她，先前的一切，只是開了一個玩笑。

或許，這便是大人物與小角色之間必然的聯繫。

大國師推開地牢的門，一步踏入牢中。

紀雲禾也是一身狼狽地坐在牆角，狼狽更甚於在馭妖谷見到順德公主那日。

紀雲禾仰頭看著大國師，距離近了，反而沒那麼怕了，好似這大人物不過也就是個普通人。

紀雲禾轉頭看了眼四周的黑霧：「這是我的……妖力？」

「師父喜素。」姬成羽看著紀雲禾，有些無奈，「你怎生這般喜食葷腥？」

紀雲禾一鬆手，白色的絲帶隨風而去。她身側的數百支羽箭在此時悉數落地。

紀雲禾嘴角掛著幾分輕蔑的笑，看著牢外的順德公主：「我不想殺你，我只是好奇順德公主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。若你因此死了，那隻能算是我順手做了一件好事。」

他是這天下至高無上的存在，更勝過那些虛妄的帝王將相。

紀雲禾一聲哀號，口中猛地噴出一口黑色的血，霎時間，她九條尾巴消散無形，再次變成散亂的黑氣在身邊飄轉。紀雲禾躺在牢中，靠著牆壁急促地喘息著，這九條尾巴的消散好似讓她的疼痛緩解了些許，她呼吸雖然急促，卻再也沒有那般掙扎。

姬成羽跟著走了進來，站在順德公主身邊，臉上還留著一道鮮明的掌摑印記。姬成羽沒有多言，頷首對大國師行禮：「師父，徒兒無能，未攔住師姐。」

紀雲禾獨坐牢里，看著幾乎伴隨了她大半輩子的牢籠欄杆，她伸手摸了摸，手卻立即被牢籠上的禁制彈了回來。「唉……」她在空無一人的囚牢之中嘆息。

「你想殺我？」

他淡淡吩咐了一聲，姬成羽連忙頷首行禮，立即退了出去。

馭妖師的雙脈體質十分特別，不僅賦予他們靈力，還讓他們免於中毒，但大國師研製出來的寒霜之毒，卻是針對馭妖師的唯一且有效的毒藥。

「遷怒馭妖谷了嗎？」

「這天下，山河萬里，風光大好，為何要給它辦喪？」

但她還是殺了上去，那些血腥味與她胸腔中充斥著的強烈的殺意，幾乎不受她的控制，她沒有用武器，像一個真正的妖怪一樣，用利刃一般的指甲，以血肉之軀撲殺而上。

紀雲禾笑著看順德公主，他們現在誰都殺不了誰，但只要順德公主抓不到長意，紀雲禾便永遠可以在她面前做微笑的那一個。

她日日都這般問，姬成羽聽著有些哭笑不得，但還是誠實地回答：「未曾抓到。」然後紀雲禾就開始坦然地吃自己的東西了。

「呵。」紀雲禾輕聲一笑。她直視大國師那彷彿洞悉人世，而又毫無感情的雙眼，直言，「這人間，還有什麼新奇事？」

慘敗——這幾乎是紀雲禾在動手的那一刻，就預想到的結果。

她知道大國師要拿她的血去做什麼，他是做出了寒霜之毒的人。

姬成羽呆怔之時，忽然間，紀雲禾眼中紅光大作。那九條黑氣倏爾撞擊牢籠欄杆，卻被欄杆上的大國師禁制擋住，欄杆被撞出了一聲巨響，「轟隆」一聲，整個牢籠都震顫搖晃，禁制的力量被激發，白光大亮，將牢籠照耀得一如白晝。

「此乃罪人。她令我痛失鮫人，且非常叛逆，留不得。」

妖怪的妖力便如馭妖師的靈力一般，都是他們自身擁有的力量。大多數妖怪在使用妖力的時候，妖力會發出自己特有的光華，離殊的光華是紅色的，血祭十方陣時，紅光遍天，喚醒了鸞鳥。

狐尾似乎也給了紀雲禾力量，讓她重新站和_圖_書了起來。

紀雲禾一時間竟覺得有些好笑，她忽然間開始揣測命運的意圖。

聽紀雲禾將這般沉重的話說得如此輕鬆，姬成羽一時沉默。「雲禾，你孩子，便直接掐死了，馭妖師一年少過一年，你好好配合師父，師父不並不是一個惡人，師父也不是，而今這天下，許多百姓生下有雙脈的會殺你……」

紀雲禾也沒挑，待姬成羽將手帕遞進牢籠中，紀雲禾伸手便接過了，她用牙咬著手帕的一頭，配合著另一隻手，熟練地給自己手背的傷口包紮了一下。她仰頭，對大國師道：「牢里的日子不好過，能體面一點是一點。」

「只是什麼？」

紀雲禾一愣，沒想到堂堂大國師見面第一句，竟然是這般嚴肅地問這個問題。

不像人。普通人也好，馭妖師也好，求的……都是一個「得」字。

「我不想殺你。」大國師清冷的目光看著紀雲禾，及至此時，也毫無情緒波動，他看她，看萬物，都好似在看石頭，看屍體，看的都是沒有靈魂的死物，「我只是在讓你試藥。」

「並未，師父告訴公主，說是你帶著鮫人跑了，公主如今著你們馭妖谷的新谷主林昊青全天下抓捕你，並未遷怒。」

他歷經本朝幾代帝王，一手建立了而今這世界人、妖和馭妖師之間的相處規則。

而此時此刻，命運又好似無端給了她這一身躁動不安的力量，還讓她見到了這「罪魁禍首」。

紀雲禾面色微變。寒霜是大國師制的毒，專門對付馭妖師，被餵過寒霜的馭妖師無不慘死，是以朝廷才能在如今如此制衡馭妖一族。

於是紀雲禾滿意地在順德公主臉上看到了一絲更加惡毒的……嗜殺之意。

世間皆道，天下又出了與青羽鸞鳥一般強悍的異妖，有人說是鮫人逃走時鬧出來的動靜，有人說，是青羽鸞鳥前來拯救鮫人，兩人合力而為。

紀雲禾面如金紙，滿頭虛汗，她抬頭望了大國師一眼，自嘲地勾唇笑了笑：「國師大人，您看，我這算什麼稀奇事？」

這世上，怕是再無人能出其右。

順德公主找不到長意，也殺不了她。

姬成羽被紀雲禾這目光盯得脊樑一寒。

額上絲帶被拉了下來，但紀雲禾並沒有傷他。姬成羽睜開眼，但見渾身黑氣的紀雲禾將他那純白的絲帶握在手中。風瘋狂拉扯著那一根絲帶，而紀雲禾的聲音卻很平靜，甚至算得上溫和。

她估摸著時日，這麼多天過去了，長意便是爬也該找到一個岸邊，爬回大海了。到了海里，便是他的天下，不用管什麼大國師小國師的，他們沒道理還能去汪洋里把長意撈上來。

「這妖力，你雖無法控制，卻知道自己護主。」他頗感興趣地勾起了唇角，「不錯。」

姬成羽這時才稍稍鬆了口氣，看向紀雲禾的眼神中有些無奈：「你可是除公主以外，第一個膽敢如此與師父說話的人。」

大國師一挑眉梢，此時旁邊的姬成羽立即奉上一張白絹手帕：「姑娘且將就一下。」

「倒也不至於，幸好那日有玄鐵甲護身，我也及時護住了他的心脈，傷雖重，但緩個小半年，應當也沒什麼問題。只是……」

她不是想撞破禁制逃出去，她只是希望她的掙扎能觸動禁制，打暈她，或者她能這般一頭撞死也好。

牢中，並沒有人回應她的話。

紀雲禾仰頭看大國師，素來淡漠的他此時方才起了些興趣似的，勾著唇角，盯著她。

說到這個，姬成羽微微皺眉，搖了搖頭：「他確實傷得太重。」

大國師說不能殺，所以，饒是尊貴如天下二主的順德公主，也不能殺。

順德公主愣在當場，姬成羽也愣在當場。

「你殺不了我。」

那一場爭鬥，最後的結果是她敗了。

紀雲禾望著順德公主，只見這天下二主嘴角的笑，猶如毒蛇一般陰冷邪惡：「論試藥煉丹，宮中的法子可也不少。」

他從未見過紀雲禾，甚至未聽聞過這樣一個渺小的馭妖師的存在，但對紀雲禾而言，這個只在書里、傳說里、故事里聽過的人，卻是從一開始便操縱了自己的人生——直到現在。

姬成羽聞言，立即單膝跪地，頷首行禮：「師父。」

來自多年以來，身處高位的……冰冷。

他不解至極。

黑髮飄散，在空中拉扯出詭異的形狀。

是毒發了。

姬成羽看得心驚。

「會死嗎？」

她先前不在意，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死定了，一定會死在這個月的這一天，沒有林滄瀾毒藥的解藥，她會活活痛死，但現在她不僅沒有活活痛死，還被大國師餵了寒霜之毒，也沒有死，她的身體……

你是第一個……

大國師「嗯」了一聲，隨即轉頭看紀雲禾，目光在她身上飛快地轉了一圈，隨即又看向她手中攪了兩下一口未吃的食物，問道：「想吃肉？」

命運給了她雙脈，令她顛沛流離，令她自幼孤苦，卻又給了她一身反骨，不甘心於此，不願止步方寸之間，非要求那自由，非要見那天地。

紀雲禾看著他和朱凌，看著他此時還在保護朱凌，她沉默了許久，隨即一抬手……

大人物的呼吸之間，談吐之中，便是多少人的一生。

紀雲禾的雙眼赤紅，宛如凝鮮血而成，在幽暗的地牢和_圖_書中，閃著充滿殺氣且詭異至極的光。

未等姬成羽多做他想，紀雲禾一步踏出，忽然之間，大地震顫，黑氣盤旋，天空之中烏雲愈重，隨著紀雲禾腳步向前邁動，她身後黑氣凝成的妖尾將凌亂插在地上的羽箭掃過。

這四個字的回答，卻不是來自姬成羽，牢門走進來了身著白雲紗的大國師。

紀雲禾幾乎和大國師同時說話。

紀雲禾不知道大國師為何要將她囚禁起來，姬成羽也不知道。

他的大業，難道就是煉人為妖，從而抵抗寒霜之毒，再讓馭妖一族……重新站在這人世巔峰？

紀雲禾一怔，大國師也微微一挑眉。

順德公主此時方找回自己的驕傲，她背脊挺直，微微抬高了下巴，赤腳踏過地面，撞破大國師為了保護她在她身前留下的白色咒印。

但無論原因是什麼，紀雲禾都覺得現在這樣，比她想過的最壞的結果還是要好許多。至少大國師關著她，也沒給她上什麼刑，還沒將她捆起來，甚至連看也不來看她。真是比初到馭妖谷時的長意要好太多了。

「寒霜。」

而這樣的希望，哪怕只是一根稻草，她也想抓住。

妖怪這樣的物種也是奇怪，死而無形，是得大道。光華無色，也是大道。他們骨子裡求的，彷彿就是那傳說中的「無」字，可誰又能做到毫無執念呢？

姬成羽被她的哀號驚動，急急趕來，看見的便是一臉鮮血滿地打滾的紀雲禾。姬成羽大驚：「雲禾姑娘，你怎麼了！」

「今日又沒肉呀。」紀雲禾今日份的安心收到了，便開始看自己的吃食，「你們國師府天下之尊，這牢里的伙食還不如我馭妖谷呢。」

江湖傳言一個比一個離譜。而朝廷始終沒有出面說出個所以然。

拿她試藥……紀雲禾冷笑：「寒霜此毒，試了多少遍了？何苦再浪費給我？」

紀雲禾轉動腳步，與此同時，尾巴掃過地上的羽箭，那箭便似離弦一般，徑直向大國師射去！

她曾於無數人口中聽過這個名字，關於他的故事或者說傳說江湖遍地都是，他也被寫入書里，包括正史和外傳，在這個天下，就沒有不知道他存在的人。

他微微俯下身，離紀雲禾更近了些。他臉上的冷笑收斂，霎時間，只讓紀雲禾感到了疏離的冰冷。

卿舒與林滄瀾第一次喂她葯的畫面，此後每月令她服用藥物的畫面，她想起了很多細節，一開始在她服藥之後，卿舒總會暗自跟著她觀察幾日，後來時間長了，卿舒方才不再管她。

她在等死的這段時間里，只在乎一件事，這件事在姬成羽每日給她送來吃食的時候，她都會問上一遍。

她忍著心口的劇痛，蜷縮在地上，努力不讓自己叫出聲來，直到將雙唇都咬爛了，而心口的疼痛卻一陣勝過一陣，她終於忍受不住地站了起來，沒有絲毫猶豫，她一頭往牢籠的禁制上撞去。

「她如今是我的葯人了。」

之前她在懸崖邊上，為了保護長意逃走，受了那麼多箭，挨了那麼多刀，而此時，她的這些傷卻幾乎已經愈合。那樣重的傷，她本來早該死了，又為何能活到現在？這愈合能力，確實也如妖怪一般。

牢中寂靜許久，卻是紀雲禾先開了口。她對著大國師一笑，道：「看來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控制它。」紀雲禾身邊的黑氣飄到她臉頰邊，似絲帶拂過她的臉頰，「想讓它做的事，它還是做了。」

一雙穿著白色鞋履的腳此時方才踏入屋內。纖塵不染的雪白衣袖輕輕一揮，屋中四處散落的白色光箭化為白光，悉數聚攏在那蒼白指尖。

她是第一個……

而這些事，她雖然記不得了，姬成羽卻與她說了——當她被大國師抓回來，關在國師府的囚牢中時，姬成羽與她說的。

大國師接過匕首，紀雲禾卻沒有第一時間將手放開，她看著大國師道：「止血的葯和繃帶。」

他在國師府修行多年，所見馭妖師與妖怪不計其數，再強大的妖怪，也不可能藏住身上的妖氣，半點不漏。而馭妖師天生所帶的雙脈靈力更是與妖怪天生的妖力相衝。

這句話，此情此景，竟然讓紀雲禾覺得有些熟悉。

只是比起當時，如今的紀雲禾心情實在是好了不少。不為別的，只因她對如今的順德公主——不畏懼。

大國師看著她，靜靜等了一會兒，冷漠道：「對，寒霜試了無數次，馭妖師無一例外，盡數暴斃而亡……」大國師又站起身來，居高臨下的姿態給紀雲禾更大的壓力，「你是第一個例外。」

姬成羽問她：「你怎生就不尋常了？」

「難得。」大國師手中的劍在空中一舞，那些飄散在紀雲禾周身的黑氣登時又變得緊張起來，它們圍著大國師，劍拔弩張的。大國師卻姿態放鬆，「紀雲禾，你是個不錯的新奇之物。」

他指尖退開，黑氣便也自動散開，狀似無序地飄在四周。

姬成羽微微靠近了一步：「雲……」

命運就是剛把她拉出棺材，又一個不小心把她裝進去的小孩。

紀雲禾竟是……再次變成了九尾妖狐！

「圖個好奇。」

紀雲禾猩紅的眼瞳靜靜看著來人，未及答話，旁邊的姬成羽便喚道：「師父……」

在決定放走長意的那一刻，她便將生死看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