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卷 恰似故人歸
第十六章 成全
蛇妖在意的則是不同的點：「婚……婚宴？」
「大尾巴魚，我生命走到盡頭過，所以我知道最後一刻會遺憾和後悔些什麼，你別怪我使手段。我只是真的不想再浪費時間，繼續蹉跎了。」紀雲禾道，「我現在要你娶我，要的不是名分，而是身份。這個身份對現在的我來說不重要，因為現在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你，但長意……」她頓了頓，唇邊依舊帶著微笑繼續說道：「在沒有你的時間里，這個身份對我來說，就非常重要。」
「先換下衣服。」
空明抬手拒了，打量了一下長意的神色，又道：「你這模樣，是不想娶？」
長意不擅長寬慰人，更覺得空明也不需要他的寬慰，便只沉默地給空明遞了杯茶。
紀雲禾知道自己的女紅並不怎麼樣，她以前也沒把時間花在這上面，於是就想著和長意商量個簡單的她能做的款式。
他想了想，竟然覺得紀雲禾說得對。
長意沒有打擾他，直到林昊青自己收了光華，睜開眼睛看見長意，他站起身來，直言問道：「什麼事？」
「紀雲禾。」長意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。
他一手按住了紀雲禾的手，一手摁住了紀雲禾的頭，漸漸加深了自己的吻。
「對呀，這頭髮總得梳一下。」一人說著，手裡拿出了一把梳子。
好似滿天星辰，過往先祖都在此刻祝福他們一樣……
「啪」的一聲，酒壺落地，酒香四溢，蛇妖獃獃地看著長意，長意卻面無表情地向他遞出了自己手中的一封紅色請柬：「兩日後馭妖台大殿上，我與紀雲禾要辦一場婚宴，來與你送請柬了。」
兩人四目相對，相視無言了小半晌。他沒有開口解釋自己突如其來的昏睡到底是怎麼回事，即便是到了現在，這條大尾巴魚也不擅長說謊，而紀雲禾也沒有逼他。
「這不是耽誤。」她道，「這是成全。」
「你也不是鮫人。」
紀雲禾一生歷經的世間事，總是難得圓滿，而今，雖然大敵尚在，北境也有許多的殘缺，可當大家都在為了「更好」而努力的時候，紀雲禾覺得沒有任何時候能比現在更圓滿了。
「你們倆蹉跎了這麼多年，我看現在也別折騰了。若是換作紀雲禾要死了，你娶不娶她？你會不會覺得這是耽誤？」
長意到的時候，林昊青正打坐于院中，他身前放了一把劍，劍上微微流轉著光華，林昊青閉著眼，對著劍輕聲道：「……多注意安全。」想來，是在與那被他留在遠方的妖仆思語聯繫。
在沒有他的時間里，她將以自己的名，冠以他的姓，就算哪一天她的記憶再次恍惚到記不起過去的事，她的名字與身份也會幫她記住。
「紀雲禾，我想壞個規矩。」
等待婚宴的第一天，紀雲禾白日里與其他人一同趕到了邊界的第二個關口，她與眾人合力打下結界的樁子之後，就已經是傍晚了。
此時長意半身裸著，斜斜撐著身子坐在床榻之上，銀髮披在肩上，發尾垂墜而下，他一雙藍眼睛映著晨曦的光，溫柔地望著她說：「好，我等你。」
於是他竟當真直起了身來：「那你在這兒休息一會兒……」
此前大國師雖然只是給了林昊青一擊，但在他身體上留下的傷一直未曾痊癒。他這段時日也鮮少走動，只在長意給他安排的住處調理身體，偶爾也與遠方的思語聯繫。
「我不是人類了。」
就差一點……
一天一夜的時間，紀雲禾熬了個通宵，終於將她與長意的喜袍縫上，時間緊，只大概做出了個形狀，更別提什麼繡花紋了。但她還是留下了一點時間，在兩人喜袍的衣角上綉上了一條藍白色的大尾巴。
「我……」長意開了口，聲音有些沙啞，「還不能娶你。」他垂下了眼瞼，睫羽如扇，在他眼底落下一片陰影。
他們牽著手走了出去，站在紅毯的起點，在並不多的賓客前往紅毯的終點走去，這是他們唯一的儀式了。洛錦桑之前還提議，要學著習俗，擺上火盆讓兩人跨過。
長意答道：「海里不|穿衣服，不拿針。」
空明看了長意一眼，近來，空明的情緒也十分低落，他沒有如往常一般冷嘲熱諷，只對長意道：「在想什麼？」
紀雲禾定睛一看，天上的那些竟然都是一盞一盞的孔明燈。
紀雲禾背著自己的喜服回到北境城中的時候，這裏與平日好像也沒什麼兩樣，冬日的嚴寒剛在這北境之地退去幾分，已然有了春意，但紀雲禾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了，草綠嫣紅都沒看見，她直奔馭妖台的主殿。
主殿前鋪了紅毯，紅毯兩側都用長長的燈架點上了紅蠟燭。
嫁娶，不管是對鮫人還是對人類來說，都是一件大事情。其實，若無這些外界風波，他現在確實應該是要籌備這件事情的。他給了紀雲禾印記，還親吻過她……
長意鬆開紀雲禾，紀雲禾幫他理了理鬢邊的銀髮，銀髮繞在她的指尖，好似在與她做最後的糾纏。
「聽說前幾日北境頒布了禁酒令？」
他說不能娶，也不說理由，但長意拒絕紀雲禾的理由，在場三個人都心知肚明——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，他害怕耽誤紀雲禾。
這段時光，幾乎是紀雲禾的大半個人生，也是他的大半個人生……
紅燭依舊燃燒著，點點蠟淚落在鋪散在桌上的喜袍上，喜慶的大紅色，未等到兩日後的禮成，便率先在這個房間鋪展開來……
紀雲禾鮮少裝扮自己，她之前的生活也確實沒必要做什麼容貌上的裝扮，所以也根本沒想到這一茬。而如今被一群有的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人在自己成親之前和_圖_書摁著打扮……這感覺讓她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感動。
「你對她而言，是很長一段時光的見證者。」長意道。
在沒有他的時間里，她將以自己的名，冠以他的姓，就算哪一天她的記憶再次恍惚到記不起過去的事，她的名字與身份也會幫她記住。
「我今晚不回來了。」紀雲禾一邊火急火燎地下床，一邊抓了抓自己的頭髮道，「路上太耽擱時間了，今晚要是再回來，喜袍定是趕不完，我這兩天抓緊縫一下袍子，後日咱們成親現場再見。」
「一切從簡。」紀雲禾道，「我今日下午其實就已經回來了，篤定你今晚一定會答應娶我的，所以我就擅自先安排了一些事。」
「只是覺得委屈你。這事本該我來提，也該由我來辦……不該如此倉促。」
寂靜的夜裡，只余屋中相擁的人，好似這世間煩擾都不能再驚動他們。
紀雲禾望著長意，過了好一會兒，長意才將她的手指拿出來，左看看右看看，確認沒再流血，他才在一旁坐下，看著紀雲禾面前的一堆布料，眉頭一皺。「我來幫你。」長意說著，竟然就將布料與針線往他身上攬。
長意回憶起大殿之中，自己差點把紀雲禾殺掉的事情，忍不住一聲苦笑，而後又陷入了沉默。
他先叩了蛇妖的門。這宅院算是北境修葺得比較好的院落了，院里還有看門的小廝，小廝給長意開了門，但見此人銀髮黑袍，一雙標誌性的藍眼睛，小廝當場愣住，隔了半晌，揉了揉眼，又張了張嘴，半天沒說出話來。
她自幼孤獨，與父母緣淺，也沒有兄弟姐妹，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成親，也從沒想過，成親之前居然還有人願意為她梳妝打扮。
紀雲禾忽而心頭一暖，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感覺……
但還不是這一刻……
長意本以為，他到現在該是個歷盡千帆、內心泰然的鮫人了，卻沒想到，紀雲禾這麼輕易地就能打破他的平靜與泰然。
長意清咳一聲，壓下心頭躁動：「今日……我回來之前，雲禾和我說，讓我娶她。」
因為盧瑾炎被安排到了兵器庫工作，每天負責清點入庫的兵器，檢驗兵器的質量。這段時間盧瑾炎也是忙得不可開交。他這邊正在一排排刀劍架子間走著，清點著兵器數量，忽然聽到外面一片兵器掉地的稀里嘩啦的聲音。
長意不知道，他沉默的模樣卻讓紀雲禾心疼得宛如胸腔壓了塊重石。
他用比普通人類鋒利許多的犬牙咬住自己顫抖的嘴唇，手臂更加用力地抱住紀雲禾，就像抱住他唯一的火種。
瞿曉星不知道在哪裡找的那些聽不懂的賀詞，在此時朗誦出來，配著面前的景色，竟讓紀雲禾生出了一種來自浩瀚人間中的感動。
現在從北境城到邊界，上上下下到處都忙成一團，接納難民，調配物資。馭妖台里做侍從的人都被調派出去幫忙了，長意的衣食住行基本都是自己動手，哪兒還有什麼人伺候他，更別說現在要找人籌備他們的婚禮了。
到了北境城裡，紀雲禾先找瞿曉星拿了料子，這是她昨天讓瞿曉星給她準備好的做喜袍的材料，而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到馭妖台找長意去了。
空明瞥了紀雲禾一眼：「我說這些話，不是為了你。」他出了門，還隨手將門給關上了。
三言兩語，說的都是瑣碎細緻的事情，他們之間也鮮少說這樣的話，吃穿用度，各種細節，彷彿是在過日子一般，平和安靜。
這是長意存在於她生命里的一個痕迹。紀雲禾想在自己的靈魂里刻下這個痕迹。
長意一轉頭，徑直望向了身側紀雲禾的眼睛里。
長意默了片刻，忽然道：「這人世間，沒有對不住我。」
紀雲禾只好回到長意的房間里，坐在書桌邊，打算一邊縫自己的喜服一邊等他，結果卻看到了幾張寫廢了的紙，打開紙團一看，竟是請帖。
長意一怔，卻見紀雲禾對空明道：「我知道找你管用。」紀雲禾拍了拍空明的肩，「以後只要不是你對不住洛錦桑，她有什麼想不通的，我來勸。」
就好像……她有了家一樣。
長意看著紀雲禾臉上得逞的笑，嘴角也跟著勾了起來。他喜歡看她開心的模樣。
聽見開門的聲音，紀雲禾仰頭一看，手裡卻是一個不慎，將自己的食指指尖扎了個洞。她微微抽了口氣，下一瞬，她的手便被人握住了，長意半跪在她身前，拉著她的手指，見了指尖的血珠，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將她的指尖含入了嘴裏。
這個回答有點出人意料。瞿曉星有些緊張地咬住了自己的大拇指，關注著紀雲禾的表情。卻見紀雲禾神色如常，沒有波瀾，似乎並沒有什麼被拒絕的痛苦，她甚至道：「你給了我印記，在你們鮫人的規矩里便已經算娶我了。」
破碎的冰凌晶瑩剔透，像是無數面鏡子，將長意的面容照得支離破碎，也讓他臉上才有的一絲絲紅潤褪去……
一夜的期待，讓紀雲禾有些沒睡好，但當她第二天起來的時候，依舊精神奕奕，眼瞳深處都是在發光的。連日來的勞累好像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。
兩人的唇瓣微紅，是這個深吻給他們留下的印記。
長意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。
白日里她依舊得在邊界將樁子打完，完成了自己的任務，她才能往回趕。
長意昏睡了許久，清醒之後，他看著面前黑色的狐火愣了一會兒，隨即反應過來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。
紀雲禾一眼就看見了他。他那頭銀髮實在是過於醒目。
空明手下一頓：「現在？」
長意摸著自己被紀雲禾挑hetubook.com.com過的下巴，垂下眼眸，任由自己心悸得微微臉紅。
他們只牽著彼此的手，一步一步走了上去。
「尊……尊主……」盧瑾炎的聲音霎時間低了幾個度，「我……」盧瑾炎左思右想，最後摸著腦袋皺眉道，「我最近沒打架啊！我忙得不行，那蛇妖也好久沒見過了……」
「不了。」長意想扭過頭去看別的地方，「再等等……」
自打被抓上岸來，長意已經有許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受了。
紀雲禾一怔，手裡的針往上一戳，竟然扎到了長意的下巴，紀雲禾想要往後躲，想要看看自己有沒有把長意給扎傷了，但長意根本沒有在意這針扎的小小刺痛。
他垂下手，忽然間，卻聽見幾聲清脆的冰凌落地之聲，長意垂頭一看，卻是方才抬手的那一瞬，冰霜便將他的手臂覆蓋，在他放下手臂的時候，冰凌破裂，便落在了地上。
而這一日，跟隨她一起來邊界布結界的馭妖師們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消息，知道她要和長意成親了，每個人看見她都會與她道聲祝福，難得地讓紀雲禾在這緊張的北境，感到了一絲喜慶。
…………
紀雲禾推門離開，一路趕回邊界。
最後，鮫人沒說出個所以然，就愣生生地落下這麼一句話來。
長意一怔，眨了兩下眼睛，顯然紀雲禾這話是在他意料之外的。
「嗯，他們都來。」
長意卻全然未理會身後的嘈雜，他拿著最後一張請帖，找到了林昊青。
很難得，這一次的分別並沒有讓紀雲禾覺得難捨，反而讓她內心揣著滿滿的期待。
長意是很守規矩的人，一直以來，紀雲禾都如此認為，所以聽到長意這句話，紀雲禾反而起了幾分刁難的心思：「你是北境的尊主，你怎麼可以壞規矩？」
紀雲禾靜靜地看著他，等待著他的話。長意卻是先將她打橫抱起，直到入了裡屋，將她放到了床榻之上。
「你該回北境了。」
「那我下次再問你一遍。」紀雲禾只如此說道，「下次不答應，我下下一次再問，長意，總有你答應的一天。」
「婚宴請柬，兩日後，我與雲禾在馭妖台辦婚宴，雲禾希望你到場。」
他沉默了一瞬，倏爾略帶諷刺地一勾唇角：「六年前，我恐怕做夢也沒想到，有朝一日竟然有人敢娶紀雲禾。更想不到，紀雲禾竟然還會請我。」
呼吸交替間，紀雲禾另一隻手一伸，床畔的床幃落下，擋住了兩人的身影，也將那內里的繾綣情意盡數包裹。
「誰呀？」蛇妖提著一壺酒，醉醺醺地扭著腰來到門口。
他抱著紀雲禾，耳邊似乎還有她方才出口的言語。儘管長意早已知曉紀雲禾對自己來說有多重要，但在此刻，他才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對自己的影響有多麼直接與絕對。這一句成全，便讓他內心難以自持地激蕩。而想到日後的歲月，如果他故去，她將一個人背負著他們的過去繼續生活的模樣，長意更是心緒複雜。
長意怔住，看著紀雲禾，而紀雲禾此時卻已經轉身，擺了擺手，自己走了：「今日還要忙著趕去下一個關口打下結界的樁子，走了。」
她的綉工著實拙劣得出奇，那大尾巴繡得像刀砍一樣，紀雲禾摸著這個綉紋，先是覺得好笑，笑出了聲，而後多摸了一會兒，卻又將笑容收斂了起來。
這下盧瑾炎下巴也要掉下來了。「我……我？我？」盧瑾炎轉頭看了看身後，又四處張望一眼，還是不敢置信，「我嗎？」
這前腳發請帖，後腳就讓人去自首的風格……真的很「鮫人」。
「空明是最適合的人選。」長意對林昊青直白的話並無任何不滿，也直言道，「你若願意，我也希望你可以留在北境。前些日子看了一些人類的書，待得婚宴之後，我會挑選七個人，組成內閣。以後北境的事，你們商量著來。」
「我……還是不能娶你。」
「辛苦了。」長意落下三個字，轉身離去。
「長意。」紀雲禾率先打破了沉默，她想要開口，長意卻把手指放在了她的唇瓣上，止住了她的話頭。
「那就是了。」紀雲禾拉了線，繼續忙著，「你去發了請帖，這縫衣服的事就別管了。我今晚回來本來是想與你商量商量款式的，後來發現，我除了最簡單的，別的什麼都不會，你回頭也別挑了，咱們到時候就穿最簡單的喜服成親就行。」
紀雲禾笑著，湊到他耳邊道：「不等了。」她聲音沙啞，只在他耳邊打轉，像是一個魚鉤，將他內心所有的不理智，都盡數鉤了出來，「我紀雲禾，從來就是一個喜歡壞規矩的人。」
說到此處，紀雲禾樂了起來：「也不知道他們看見我與你成親會驚訝成什麼模樣。」
林昊青收斂了嘴角的諷笑，眸光卻變得有幾分恍惚，似回憶起了過去的太多事，幾乎讓他目光迷離：「是啊，很長一段時光……」
親吻之後，兩人的眸光看起來都比往日要溫柔更多。
這是她和長意商定的婚禮場地，大概也是他們這場婚禮里最花功夫的一個地方了。她之前讓洛錦桑幫忙布置的，看來這段時間洛錦桑也沒閑著，在如此忙亂的北境找來這麼多燈架和蠟燭，想來也是很不容易了。
「十天。」空明一邊收拾銀針，一邊說了這兩個字。
長意踏步離開，背影沒有任何停頓，也不知道這句話他是聽見了，還是沒有聽見。
可時間總是煞風景。
長意離開了蛇妖的府邸，又去了兵器庫。
紀雲禾與長意的眼瞳中都映著外面的光華，似能將他們的眼底都照亮，那火光縱使相隔百丈，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也能傳來一絲溫暖的意味。
在良久的沉默后，紀雲禾先故作輕鬆地道：「天都快亮了，大尾巴魚，和你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過得太快。」
紀雲禾落在長意麵前，將他拉到一邊，把包裹裏面的喜服拿了出來，將長意的那件給了他，自己的留在自己手裡。
他們凝視著彼此……
她將長意的手一牽：「好看的話，等以後有時間，我再給你綉一個。」
空明與洛錦桑等人倒是方便，他托空明給幾人便可，只是紀雲禾點名要請的蛇妖與盧瑾炎有些麻煩，長意要來了兩人的住址，寫好了帖子便親自拿去了。
長意眨了眨眼，當這件事終於落實到數字上的時候，他彷彿才從夢中驚醒過來。「三天？」他皺眉，「三天怎麼夠籌備？……」他自己說完這話，便停頓了片刻。
他站起身便喚了瞿曉星，而身後的紀雲禾卻先喚了他一聲：「長意。」
一旁跑來要接人的瞿曉星聽到這句話，腳步立即停了下來，目光在紀雲禾與長意之間轉來轉去。
紀雲禾看著他，看著他紅透的耳根，笑了起來：「真的休息了？」
長意一轉頭，看向蛇妖。
這註定是一個美麗且美妙的夜晚。
好嘛……看來這邊界看不下去的人還多著呢……
這條大尾巴，到底還是只存在於她的記憶中，而徹底在這世間消失了……
紀雲禾欣賞著他自成的一幅畫，笑道：「等此間事罷，你娶我吧。」
長意當真是自己出門發請帖去了。
長意點頭：「好。」
「有什麼倉促不倉促的。成親這件事，本來就該是彼此明了心意，敬告父母，再告天地，而後接受朋友們的祝福就行。你我沒有父母，所以告訴了天地和彼此就可以了。都是同樣的真誠，那些禮節與場面，你不喜歡，我不講究，多了也是累贅，依我看，這樣辦正正好。」
「她說，等此間事罷。」
燭火跳躍，不知蠟油落了幾滴，長意在紀雲禾呼吸已經徹底亂掉的時候，才終於將她放開。
結果到了長意的殿里，她卻沒看見長意，找了半天，走了好幾個殿，才尋到一個忙昏了頭的侍從，向他打聽長意的去向，但侍從只知道長意白天在大殿里處理公務，這會兒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。
紀雲禾看著長意。感受到紀雲禾的目光，他垂著眼眸，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。
紀雲禾便留下來了，讓姑娘們給她梳了頭髮，點上胭脂。
原來……竟是這幫姑娘實在看不下去了，紀雲禾心裏覺得有些好笑。旁邊還有路過的男子搭話：「對對，是得打扮打扮，好歹是和咱們尊主成親呢。」
「你繡的？」
長意心中有數，林昊青也沒再多言，只是等長意快要離開的時候，林昊青微微嘆了一聲氣，說：「鮫人，這人世間，對不住你。」
這個紅毯走得十分平靜，連風都沒有前來搗亂，他們的衣袂與髮絲都未曾被撩動。
北境的情況，長意比誰都清楚。
而果然也如她所料。
紀雲禾擺擺手，如來時一樣瀟洒離場，而她指尖的餘溫，卻一直在長意的下巴上來回徘徊，經久未消。
「那是什麼？」
他道：「我差點就答應了……」
離他身體被冰霜徹底凍住的時間，只有十天。
最後一個「來」字沒有吐出口，盧瑾炎便呆住了，緊接著，他手裡的本子也掉在了地上。
他是來自深海的一個鮫人，本是孤獨之身，無欲無求，卻在人世歷經了太多的轉折變化，起起落落，難以預測。他看過山水，也看過人間，經歷過人心的迂迴婉轉，也面對過內心的蒼涼荒蕪，他得到過，也失去過，甚至還失而復得過……
紀雲禾本還在數著宴請的人，但見長意的情緒低落了一些，她詢問道：「怎麼了？」
長意點頭。「婚宴。」他道，「帖子上有時間，告辭。」
還有一個姑娘怯怯地拿了盒舊胭脂：「我……我這兒還有一些以前的胭脂，要是不嫌棄……」她見紀雲禾看向她，聲音更小了，但還是堅持著將話說完了，「我可以給你擦擦……」
沒等他說完，紀雲禾徑直將他衣襟一拽，再次把長意拉到自己身前，呼吸與呼吸如此近距離地相對，本來被紀雲禾的刁難削弱下去的那些曖昧氣氛，此時再次在這私人的空間里瀰漫開來。
長意將帖子往他面前遞了一點，盧瑾炎抖著手接過了請帖。
長意正欲轉身，林昊青卻喚住他：「你此前施術過度，身體狀況恐怕不容樂觀，在北境如此情況下，你與紀雲禾都急著要舉行婚宴……」他頓了頓，「休怪我煞風景，若他日你身歸西天，接管北境之人，你可有考慮好？畢竟，如今的情況，北境不可一日無主。」
忽然，一張紅色的請柬被遞到盧瑾炎面前，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語。盧瑾炎呆住。
紀雲禾在燭火下的面容比平時柔和許多，她說著一些瑣碎的事情，但唇角也一直掛著微笑。
「對，是你。」
燭火將兩人的身影投作剪影，落在了窗戶紙上。
紀雲禾也沉默片刻，隨即勾動了唇角：「長意，你太溫柔。」
他有太多的話想要對紀雲禾說了。
紀雲禾不懂他為何說出這句話來。但將這句話聽到耳朵里后，紀雲禾霎時間想起了過去的種種，那些對長意的折磨、傷害，此時在這漫天星辰與人間燈火下，他卻說……這人世間，沒有對不住他。
「好。」
「雲禾，平時都是你先開口，先行動，這次我先。」
忙了一天，身體十分疲憊，紀雲禾根本沒想著休息，反而一心往回趕，又奔波回了北境。
「不一起？」
「那和圖書咱們就泡點茶吧？」紀雲禾問，「茶還有嗎？」
他垂下頭，看了看自己的指尖，他的指尖冰霜遍布，幾乎將他的手指封住，長意握了握拳，冰霜碎掉，變為殘渣落在地上，晶瑩剔透，彷彿是天上落下的雪花。
「那我真休息了？」
與紀雲禾想的一樣。
它們飄飄搖搖，慢慢飛上夜空，與滿天星辰交相輝映，好像一幅絕美的畫，在他們眼前展開。
長意遞上請柬。
紀雲禾拿著紙眨巴了兩下眼睛，這個大尾巴魚難道是自己寫了請帖……親自發帖子去了嗎？
長意坐在一旁，看著燈下縫衣服的紀雲禾，聽著紀雲禾閑聊一般地問他：「請帖都發完了嗎？」
「大尾巴魚，」紀雲禾笑著，聲音宛如春風春水，能復甦死寂的萬水千山，「謝謝你成全我。」
紀雲禾答得很快，長意眉頭皺得更緊了，他沉吟了更久，繼續深思熟慮著，顯然對紀雲禾的話沒有很好的應對方法。
他一走，周圍的其他人便立即圍了過來，將盧瑾炎手上的請帖拿了過來，一時間，整個兵器庫變得沸反盈天。
待瞿曉星賀詞念罷，長意望著依舊在不停升起的孔明燈問道。
及至此刻，紀雲禾才有些懊悔，她在之前竟然沒有來得及去問一下，在他們鮫人的婚禮上，他們都會做些什麼……
而此時此刻，他的沉默卻與那時完全不同。
主殿倒是與平日里有了不同，紀雲禾也終於在裝飾上看到了幾分成親的喜慶。
一開始紀雲禾還想掙扎一下，看看他被扎到的地方，到後來也乾脆放棄了掙扎，配合著長意，將這個深吻繼續下去。
結界布得很順利，紀雲禾在即將日落的時候想要往回趕，卻被幾個姑娘拉住，一開始幾個姑娘還有些不好意思，但見紀雲禾著急要走，有人終於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她道：「你好歹是要回去成親呢。」
紀雲禾靜靜地接受了這些陌生人的好意。
盧瑾炎聽到這種聲音心裏就一陣煩躁，探了腦袋出去就開始罵：「他娘的都能不能小心點？讓你們干一件事能幹出幾件事……」
長意反而像被拒絕的那一個，他皺起了眉頭，眼睛盯著地面，沉吟著，深思熟慮了很久：「在人類的規矩里不算。」
紀雲禾深吸一口氣，將這些情緒拋諸腦後，她現在唯一要思考的，就是明日，在她與長意的婚禮上，她該以什麼樣的笑容，面對揭開她蓋頭的鮫人。
她趕回邊界的時間果然遲了，但其他人並沒有因為她不在而休息，大家已經將邊緣的陣法擺好，只待紀雲禾一到，就可以用她的法術打下最主要的樁子。
長意愣怔地看著懷裡的紀雲禾，她身體的溫度好似一把火，是這世間僅有的能溫暖他的火。
瞿曉星太懂了，在與紀雲禾的言語爭鋒當中，能贏的人數遍天下也沒幾個。她腦子轉得太快了，嘴皮子太能扯了，坑起這還算淳樸的鮫人來根本就不在話下。
這些矛盾又洶湧的情緒成就了他唇邊的顫抖。
「我不想耽誤她。」
他接過長意手中的請柬：「我一定會去。」
紀雲禾覺得好笑地將布料針線又拿了回來。「我以前在馭妖谷好歹還拿過針，你在海里拿過嗎？」
朝陽遍灑大地，日光中，紀雲禾漸行漸遠的背影彷彿被鍍了層薄金。
他不能說自己不心疼，也不能說自己不開心。
直到月已沉下，朝霞出現在了天邊。日光的出現撕破了如夢似幻的夜，讓他們再無暗夜角落可以去逃避，只能回到現實中來。
紀雲禾笑著看了看身後合上的門，又轉頭看著面前的長意。
一眾人齊心協力地做好同一件事，也讓紀雲禾覺得心中寬慰。
四目相對，燭火跳躍間，紀雲禾勾唇一笑，神色間已是歷經滄桑之後的坦然。
紀雲禾一宿沒睡，眼睛有些乾澀發紅。
想到過去為數不多的幾次觸碰，那些畫面與觸感歷歷在目，長意忽覺日漸冰冷的身體熱了一瞬。
他的呢喃低語，只落在了紀雲禾的耳邊。
紀雲禾挑了一下長意的下巴，故作輕佻道：「大尾巴魚，三天後等你娶我。走啦。」
直截了當地拒絕，粗暴卻有力道。
長意回到殿內的時候，紀雲禾還在燈下縫衣服。
春日的風還帶著幾分冷峭，但微涼的風從紀雲禾的身後掠過，吹向長意時，卻已經帶了幾分暖意，似能化去他血脈里的寒冰。
以前長意被順德公主抓去的時候，順德公主想盡辦法要讓他口吐人言，辱過他，打過他，也威逼利誘過他，但不管順德如何折騰，他就算未失聲，懂人言，也依舊選擇閉著嘴，一聲不發，一字不吐。
直到站在紅毯的終點。瞿曉星充當司儀，開始念起了賀詞，紀雲禾與長意牽著手，在馭妖台的主殿上，回頭一望，忽見殿外漆黑的夜空中，閃起了點點光亮。點點光芒如夏夜的螢火蟲一樣，從整個北境城的每個角落緩緩地升起，鋪天蓋地，令人感到浪漫又震撼。
這套喜服實在簡單，紀雲禾也沒時間做裏面的中衣裡衣，只帶長意去了側殿，將外衣換了，紀雲禾理完自己的衣服轉頭看長意，卻見他手裡握著自己的衣角，獃獃地看著衣角上的魚尾巴。
「多想想她，對你身體有好處。」空明道，「方才你臉色紅潤了一些。」
長意點點頭，站了起來。「邊界的情況，我回去與空明幾人商量一下，不日便能出個細則。」
「你等不了，你們現在辦吧。」空明說著，就要拿東西出門，「邊界的結界不能停，但可以讓她抽半天時間回來。抓緊辦了，了結一樁心事也好。時間不等人，錯過了可能就沒有以後了。」他說著和圖書最後一句話的模樣，卻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事情。
紀雲禾的指尖離開了髮絲，她的話也終於離開了唇邊。
聽他如此說，紀雲禾心尖又難耐地酸澀了一陣。
「真的休息。」
「嗯，釀酒要用大量的糧食，現在是特殊情況，便頒了禁令，不得生產與售賣酒。」
果然，善辯如紀雲禾，在這種「老實人」的秤砣話下，三寸不爛之舌也沒有了用武之地。
「明明……是你成全了我。」
藍色的眼瞳微微睜大。
紀雲禾從長意懷裡退了出來，她抬起手，摸了摸他的頭：「我得回邊界去了，明日再來，我已經與洛錦桑、瞿曉星說過了，三天後，咱們成親。」
與他人不同，林昊青只看了一眼，便立即明白了是什麼意思。
「但你是鮫人，你該守鮫人的規矩。」
太多的話與情緒湧上喉嚨，反而讓他語塞，他唇角輕輕開合，最後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
長意便看明白了，此時的紀雲禾，內心的感受一定也與他一樣。他看著她一張一合的嘴唇，聽著她的言語，忽然之間，只覺心頭一動，他低下頭，從下方往上吻住了紀雲禾的雙唇。
第二日，紀雲禾悠悠醒來，眯眼看見外面天色，天將亮未亮，但算著時間，她要從馭妖台趕到邊界去，必定要遲到，她當即嚇得一個激靈，立即翻身下床，穿鞋的動作將長意也驚醒過來。
冰藍色的眼瞳輕輕合上，他伸手環住紀雲禾的身體，將她揉進自己的懷抱里。
「還有存貨。」
長意再也沒有理由拒絕紀雲禾了。他點了點頭，一聲「好」還未出口，紀雲禾便兩步上前，走到他身前，一把將他抱住了，她貼著他微涼的胸膛，閉上了眼睛。
昨晚是很美麗的一個夜晚，但同樣也是一個耽誤了時間的夜晚。
他問紀雲禾，紀雲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，想將衣角從他手裡拽出來：「不好看，但就是想綉在上面……」
言罷，他轉身欲走，卻又腳步一頓，回過頭來，這一次他看向蛇妖的眼神卻有幾分不善：「我記得前幾日頒過禁酒令，你這酒在哪兒買的，還有多少，回頭記得去馭妖台交代清楚，自行領罰。」
瞿曉星又看向長意。
長意當然是不挑的，畢竟他們鮫人成親，禮節再重，那也是不|穿衣服的……
紀雲禾掰著手指數著：「我讓洛錦桑、瞿曉星他們幫忙籌備婚禮，其實就是備點酒與菜，搬個案台，弄點紅燭，然後你的喜袍和我的喜袍我就自己做了，不勞煩他人。婚宴當日的話，就請一些身邊的朋友，我還想請上之前與我一起受過牢獄之災的兩人。他們也算是咱們過去一段經歷的見證人……」
「嗯。」長意點頭，「休息吧，累了一天了。」
但紀雲禾沒有同意，她和長意經歷的刀山火海太多了，就是走一個紅毯，她只希望平平穩穩，再無風波。
在回去的路上，紀雲禾想起自己與長意一時興起隨口說了成親的日子，根本沒合過八字，但現在看來，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。
太陽都快升起來了，瞿曉星看得甚至有些心疼起鮫人來。
「尊主？」瞿曉星等紀雲禾的背影看不到了，這才走到長意身邊，問他，「回去吧？」
「是祝福吧。」紀雲禾道，「咱們成親的消息走漏了，北境的人們給我們的祝福。」
得知這個時間之後，本來在回程的路上剛起一點的心思，立即又被掐滅了苗頭。
因為紀雲禾回來前被人攔下來梳妝打扮，耽誤了些許時間，有些誤了時辰，所以她到的時候，婚宴邀請的人都已經到了，洛錦桑、瞿曉星、林昊青、雪三月，還有蛇妖和盧瑾炎，老朋友新朋友都來了，他們各自等在了紅毯兩旁，而長意站在紅毯上，穿著的還是他平日里的黑衣服。
沒人，也沒錢設宴，更沒時間搞大場面……
他胸中的千言萬語，似乎都想要在此時洶湧而出，他渴望告訴紀雲禾他的心情，也想要表達他的喜悅，還想對紀雲禾說自己無數婉轉的甚至有些卑微的心思，他的無奈、悲哀與怯懦。
在紀雲禾御風而來看向他的時候，長意便也抬頭看向了紀雲禾，藍色眼瞳里滿是溫柔，和紀雲禾一樣，他好似也期待這一刻許久了。
蛇妖咽了口唾沫，目送長意離開。
長意微微眯起了眼睛，忽然感覺，此時此刻與紀雲禾待在一起的舒適感，就像是很久之前，他在無波無浪的深海里，躺在大貝殼裡那般，眯著眼就能小憩一會兒。
長意用最後的理智克制著自己，想要再次坐起來。
但紀雲禾拉著他的衣襟不放手。
「好看。」長意道，「和我的尾巴很像。」
長意回頭，銀髮轉動間，映著初升的太陽，讓他看起來美得好似天外來的謫仙。
想想也是，好歹是和他們尊主成親，結果竟然除了喜服自己備了，別的什麼都沒準備，委實不妥。
長意一愣，好似醍醐灌頂。
長意眼眸垂下，纖長的睫羽如蝴蝶的翅膀，輕輕扇了扇。他伸出手，將紀雲禾輕輕地摟進懷裡。
朗月之下，黑色的狐火無聲燃燒，兩人互相依偎，無人打破這靜謐。
「多謝。」
「請柬？」小廝不敢置信，回頭看了看蛇妖，又看了看長意，再看向蛇妖時，眼神都變了。「主子你居然……」他小聲囁嚅，「這麼有頭有臉……」
真希望這日子能一直一直就這樣繼續下去。
她匆匆忙忙往外走，走到門邊才想起來往回望一眼長意。
其實他們真正睡著的時間沒有多久，但長意眨了眨眼睛也立即清醒了過來。
他站起身來，正想說什麼，空明卻恰好將門拉開，外面的紀雲禾一步便踏了進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