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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人像你

作者:綠亦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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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幕 朝辭 梨花落晚風

第一幕 朝辭

我站在十二月的河邊,看見月亮落在冰涼的水面上。你就是那道波光粼粼,在我倉皇的人生一閃一閃發著光。

梨花落晚風

而方仁的小屋裡,寂靜無聲。
到了夏天,陳嘉祐偷偷帶著溫笛去河邊,溫笛不識水性,只敢脫了鞋子把小腳伸入河中,陳嘉祐把褲腿高高挽起,手臂伸入水中使勁一拍,水花四濺,落了溫笛滿身。
「……不行,現在不能進山,要等後面的工程兵部隊來……」
「嗯,」陳嘉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,將石子捏在手中,「方仁哥不是一直教育我們說要做一個對國家和社會有用的人嗎?我想要去當兵,保家衛國。你記不記得以前方仁哥帶我們去天安門看升旗儀式?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在想,一定要成為一名軍人。」
方仁有一箱子的托爾斯泰、契訶夫和屠格涅夫。他學過俄語,托在俄國留學的好友帶回原版書籍,閑暇之餘,他就伏在桌前自己譯書。方仁工作的時候,溫笛和陳嘉祐從來不敢打擾他。他們就坐在地上看書,偶爾遇到不認識的字,撓撓頭也就過去了。
等一等,再等一等好嗎?
「那你……什麼時候走?」
真懷念那個剛剛年滿二十歲的我,心裏有好多的夢想,執著、努力,撞了南牆不回頭,也正是因為她的不肯放棄,才有了現在的我。
她從小道上衝出來,陳嘉祐急忙捏住自行車的剎車,差點被她弄得人仰馬翻。
溫笛為此感到自豪,她說:「她只是睡了一覺,現在醒了。」
這天,溫笛功課又拿了第一,陳嘉祐語文不及格,正撓著頭在背「陽春布德澤,萬物生光輝」。看到方仁,他們笑著丟開手中的課本向他跑來。
「有這樣的青年人,你們的國家一定能夠重振雄風。」他們由衷欽佩。
她伸出手撫摸著書桌上的宇宙天體模型,我不知道她正注視著其中哪一顆星,她的目光深邃,彷彿穿越了時光和大海,彷彿看到了多年前站在樹下的英俊少年。她微笑著,溫柔地垂下眼眸,輕聲回答:「和無窮無盡的宇宙比起來,人類的寂寞實在不值一提。」
一切都是方仁還在世時的模樣。
早上六點,北京的天蒙蒙亮,廣場上已經滿是站得筆直的軍人。溫笛和陳嘉祐混在人群里,寒露落在溫笛的發梢,被陳嘉祐輕輕彈去。百姓們屏住呼吸,看著戴著白色手套的軍人將紅旗握在手中,然後高高拋起,那一刻,陳嘉祐忽然伸出手,緊緊地捏住了溫笛的手。紅旗不疾不徐地上升,陳嘉祐的手心炙熱,微微顫抖,溫笛的心忽然變得極其柔軟,她仰著頭想,方仁哥,如若您還在世,也會為我們感到驕傲的吧。
1949年9月,北平再次被改名為北京。三年後,溫笛和陳嘉祐出生在這片土地上,兩家住在同一條寬巷子里,院子外栽滿了梨樹,荷塘里的金魚不時躍出水面,咬住被風吹落的白色花瓣。
溫笛坐在方仁的屋子裡,拿出David教授寄給她的信,一個詞一個詞地翻譯上面的英文給陳嘉祐聽。David教授說,他已經為她申請到全額獎學金,他說,「九月的康橋很美,你們中國有一位詩人寫過一首詩,『那榆陰下的一潭,不是清泉,是天上的虹,揉碎在浮藻間,沉澱著彩虹似的夢。』」
我們正遵循著您的教誨,大步走在人生的道路上,沿途風光月霽,荊棘也開成了薔薇。
溫笛笑了笑,輕聲回答:「I was born for it.」
「我愛過一個中國女孩,她和你一樣,有一頭漂亮的長發。」他站在長城上,望著遠方傷感地說道。
到了最後,溫笛某個月底回家時,她母親忽然開口說:「都這麼長時間了,也把人叫到家裡喝杯茶吧。」
溫笛也跟著他的手指抬頭望向星空,然後笑起來:「笨蛋,不是啦,那是天琴座α,也叫織女星,旁邊的那顆,就是牛郎星。」
「等我們老了,到時候,還像這樣躺在椅子上一起看梨花。」
到了後來,巷子里的大人都知道了,要找溫家和陳家這兩個孩子,去方大夫的小屋裡瞧一瞧,准沒錯。
方仁笑著看著兩個人的變化,猛然間想到,原來自己搬來北京,已經有六年了。要形容時光,白駒過隙,日月如梭,真是一點都不過分啊。
他們的餘生還很長,可是他的一生已經走到盡頭了。

04

那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美麗的一雙眼睛,清澈見底,永遠是炯炯有神的。此時陳嘉祐握著溫笛的手,開心地說:「太好了,溫笛,太好了,這不正是你的夢想嗎?」
陳嘉祐的外公開了一家中醫鋪子,方仁對老人十分敬重,時常拿著藥理書來向老人請教。一來二去,陳嘉祐和方仁也熟悉了起來。他隔著老遠就脆生生地開始叫:「大哥哥,大哥哥!」
頭頂上月兒高高掛,透過油紙糊的窗戶望過去,可以看到方仁桌上點燃的蠟燭,隨著他翻書的動作一晃一晃。
是啊,那是她的夢想,這個站在世界頂端的大學,還有專業領域最權威的教授,她終於可以大展拳腳了。
到了下一周,英國劍橋大學天文繫系主任David到北大訪問,學校開始考慮將天文系分出物理學院,單獨成立學院。男生英語大多不好,系裡選出了溫笛作為學生代表擔任David教授的翻譯。
他說,「我在康橋等你,你會是我最驕傲的學生。」
陳嘉祐準點地來溫笛家報到了。他輕鬆地爬上窗外的梨樹,滿樹掛著個頭很小的梨子,陳嘉祐順手摘下一個,放在嘴裏一咬,又酸又澀,他一邊拋起梨子一邊沖屋子裡大聲喊:「溫笛,溫笛——」
就在兩人僵持之際,不遠處忽然傳來騷動聲,有一群已經滿身是泥分不清誰是誰的軍人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,他們終於成功護送出山中的百姓們。小孩子們哇哇大哭,溫笛面前的戰士一時也忘記了眼前的狀況,急忙趕上去幫助搶救,溫笛就趁著這個空隙混進了隊伍里。她的衣服又臟又破,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憔悴,別的戰士只以為她是剛被護送出來的百姓,都沒有太注意她。
一旁的大人停下手來,一時不知該怎麼辦。小小兒郎渾身繃緊,咬著牙昂著頭,卻是一副誓死不退讓的架勢。
他站起身來,開始收拾他的東西。這天,他沿著北京城走了好久,連回去的路都忘了。那時街上的路燈要隔很遠才有一盞,正是盛夏時節,飛蛾接二連三地拍打著翅膀撞擊在路燈上。
她在電話里說:「我不要什麼平安,我想把我這輩子所有的運氣都分給你。」
「那,你和家裡人商量了嗎?」

05

陳嘉祐推著他的自行車等在門外,見了溫笛,只是將手指豎在嘴邊「噓」了一聲,溫笛點點頭,跟著他一路靜悄悄地走。最後,陳嘉祐在方仁的屋子前停下來。
「嘉祐,你聽到了嗎!你聽到了嗎!」
陳嘉祐笑笑,溫笛最近心情糟糕,頭髮也跟著亂糟糟的。陳嘉祐用手捋了捋她的頭髮,然後靈巧地將頭髮編成麻花辮,從小到大,每一次為溫笛編辮子的時候,陳嘉祐都是溫柔的。
那時候,呵,那時候!
第二天早上,溫笛的父母打開房門時,看到溫笛正跪在他們的門前,她穿一件月牙白的棉衣,重重地向地上磕了一個頭,她不說話,只是一個接一個地磕著頭。
兩個人低頭不說話,就是擋著門不讓方仁走。
窗外的風吹在我的臉上,就在那一剎那,我的腦海里出現了《梨花落晚風》這個故事。
「師範學校沒有天文系,」她認真地說,「老師,我要學天文。」
溫笛嚼完口中的食物才開口說話:「我覺得好難過,日子和心裏都難過,眾叛親離,根本看不到未來在哪裡。」
陳嘉祐苦笑著,從懷裡摸出他此生送給溫笛的最後一樣東西,「你還記不記得周歲宴的時候,我摸到一個汽輪,家裡人都https://www.hetubook.com•com說我會成為一名工程師,」他頓了頓,攤開手心,「你看,溫笛,其實一切都是天註定的,二十多年前就有了答案。抱歉,一直都沒能好好告訴你,溫笛,我愛你。」
那時候長途電話費貴得嚇人,溫笛抓緊時間跟他講話:「最近我天天都在背單詞,走路吃飯都在背,腦袋都要爆炸了。」
晚上的時候,陳嘉祐怕溫笛路走多了腳疼,提著熱水壺去開水房打水,然後倒在盆子里蹲下身給溫笛洗腳。他的手指上全是訓練留下的繭,她的腳掌白白|嫩嫩,燈光下隱約可以看到血管,他只敢極輕極輕地幫她搓腳。
溫笛時常還是會做夢,夢到他被壓在那棵大樹下,無論她怎麼聲嘶力竭地叫他,他都再也沒有睜開眼。她開始越發懷念他們小時候,無憂無慮,坐在河邊能唱一整天的歌。
這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,第一次意識到人類和自己的渺小。
溫笛這才抬起頭,小心翼翼地問他:「方仁哥哥,那你有喜歡的人嗎?」
溫笛半信半疑,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站直了身子,水在她脖子邊盪啊盪。
陳嘉祐跟著成都的部隊一起出發,匆匆之下,兩人連再見都沒來得及好好說。那時候通信極不發達,整個招待所只有一台黑白電視機,溫笛就守在電視機前等新聞報道,電視機上記者被吹得搖搖欲墜,拿著話筒大聲吼才能讓一旁緊張搶險的軍人們聽到。
「你們為什麼要削木頭?」溫笛不解地問。
這是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的故事。
方仁又是一愣,心裏感嘆這兩個小傢伙的問題真是越來越刁鑽了,他想了想,才回答:「大概就像是,你抬起頭,忽然看見了夜空中一顆很亮很亮的星。」
陳嘉祐笑著站直了身子,扯了扯她的頭髮:「聽到了,溫笛,我聽到了。」
這是她愛了一生的土地,這裏長眠著她的愛人。
於是兩人蹲在方仁家門外不讓他出門,生怕他就這樣牽個姑娘結婚生子,再也不會理他們了。
溫笛走到鐵窗邊,左看右看,卻找不到他的人影。溫笛被嚇了一跳,惶惶不安地走回書桌前坐下,他又開始捏著嗓子叫:「溫笛,溫笛——」
方仁死後,留下遺書將包括他的住所在內的所有財產留給溫笛和陳嘉祐,供應他們日後學習的一切開銷。他將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,窗戶沒有關上,清風吹得油紙窗嘩嘩作響,窗前的書桌上,依舊是兩支毛筆、兩支鋼筆,墨水被放在了左上方。保護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幾張黑白照片,一張上穿著黑色大衣的方仁一左一右地抱著兩個孩子,再後面幾張,少年和少女的眉目漸漸長開了,照片中央的方仁,臉上也漸漸有了風霜。和照片一同被壓著的,還有幾張白色便箋紙,上面列著他想讓他們讀完的書單。
溫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,方仁想了想,從抽屜中拿出草稿紙,在上面畫了一個大圓,又在一旁畫了八個小圓:「聽好了笛笛,這顆最大的圓就是太陽,而這一顆就是我們所在的地球,它之所以會繞著太陽轉動,就是因為它們彼此之間存在著引力。在宇宙里,像地球這樣的星球還有很多很多。天地之間,大到星球,小至塵埃,它們之間都存在著一種引力。」
「我許還不成嗎,洗衣做飯都我來成不?你要不開心了,我就蹲門口去給你吹曲子,一直吹到你滿意為止。」
溫笛不回答,只是一邊哭一邊刨著陳嘉祐身邊的磚瓦,陳嘉祐這才發現她的雙手已經爛掉,淌著血。他為此感到無比心痛,他的溫笛,應該坐在窗明几淨的圖書館里,翻著她的專業書,那是他一無所知的世界。
方仁無奈,只得退步:「好啦好啦,聽話,我不會不理你們的。」
三百八十光年,即是說,下一世,亦沒有辦法再相遇了。
溫笛出發前一天,她和陳嘉祐坐在院子里,陽光落在他們身上,暖洋洋的,他們小時候種下的樹苗,不知何時已經長成參天大樹,枝繁葉茂。
陳嘉祐是在請假的第四天被下令緊急歸隊的。川西一帶多山區,每到夏天經常發生泥石流,只是這一次因為連續暴雨,發了洪水,整個受災地段信號全部被阻斷,根本無法了解災情和受難人數。

歲月手札

偶爾談到這些現狀,方仁都憂心忡忡,他會將手搭在溫笛和陳嘉祐的頭上,對他們說:「也許十年還不夠,但是二十年、三十年……我知道,總有一天,我們的國家會站立起來。」

06

方仁就像一座巨大的寶藏,他身上永遠有陳嘉祐和溫笛想不到的才能。溫笛最喜歡吃他燒的熊掌豆腐,剛剛出鍋時,她伸著指頭偷偷捏一塊兒丟入嘴裏,燙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。
有時溫笛走到路上,都有年長的阿姨笑著打趣她:「小夥子一表人才的,還算配得上咱們溫笛。」
十五歲的溫笛和陳嘉祐,哭著跪倒在他的床邊,空蕩蕩的單人床上,枕頭和被子整齊地疊放在一起。
溫笛和陳嘉祐,便是在這樣一條又祥和又喧囂的巷子里長大。溫笛的父親對她期望很高,一大早出門去工廠上班,就將溫笛反鎖在屋裡,讓她寫字背詩詞。
一直到這一刻,溫笛才終於明白方仁當年的那一番話,所謂成長,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告別,所謂夢想,就是舍到無可再舍之時,你所剩下的唯一。
她緩緩合上書,和煦的陽光落在她的肩頭,她閉上眼睛想,她想了很多年也得不到答案,為什麼不能回頭呢?
他留給了溫笛一個牛皮信封。裏面是他參軍一年所節約下來的津貼,剛好夠溫笛再念一次高三的花銷。
1969年7月21日,阿姆斯特朗乘坐「阿波羅11」號載人飛船登月。他說:「這對一個人來說,只不過是小小的一步,可是對人類來講,卻是巨大的一步。」
話音剛落,忽然有顆石子從窗戶外跳進來,打中了陳嘉祐的腦袋后彈開,陳嘉佑一臉莫名其妙,朝窗外望去。溫笛拍拍身上的落雪站起來,她穿了一件大紅色的棉襖,一臉笑吟吟:「這樣你就要放棄啦?陳嘉祐,你當初跑三千米的毅力呢?」

08

後來,等溫笛終於站起身推開門時,陳嘉祐已經離開了。他的假期只有七十二小時,他連夜奔波馬不停蹄,除去來回火車上的五十六小時和轉乘大巴的時間,他統共只剩下三個小時。這三天里,他只靠著冷饅頭和自來水填肚子,他經過家門,卻連踏入一步的時間也沒有。
這時候,一旁的婦女忽然大聲號哭到:「放開我,我女兒還在裏面!放開我!我要去找我的女兒!」
「不能,」溫笛搖搖頭,「可是老師,對我來說,理想比填飽肚子更加重要。」
鄰居里三姑六婆多,閑來無事就喜歡給方仁介紹姑娘。方仁剛剛開始時推辭不過,見過一兩位,他和姑娘走在路上,滿腹經綸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。溫笛和陳嘉祐吃飯時,在各自家中都能聽到大人們話家常:「方大夫哪裡都好,就是太內向了。」
等到方仁神色恍惚地回到家,看到溫笛和陳嘉祐坐在他的屋子門口,他們看到他便鬆了一口氣:「方仁哥哥,你終於回家了!」
溫笛咬著牙不肯走,雨水和泥土讓她滿身狼狽,她卻十分堅定:「我不回去,我要去找人!」
我其實更想問她,獨自漂泊在異國他鄉,可曾有一個瞬間覺得後悔過。她為了她的理想,放棄了一個女人所能想象的全部幸福。
「這位同志,這裏太危險了,請你馬上離開!」
「我就是,總是挂念著她,怕她不開心,怕她覺得孤獨,」說到這裏,陳嘉祐自嘲地一笑,「到頭來,真正害怕孤單的那個人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是我自己。」
溫笛用腳踢著水花還擊,結果樂極生悲,腳踩上河底石頭上的青苔,整個人順勢向水裡撲去。
對方還是笑:「百年之前,人們甚至認為地球是平的。」
三年後我回到祖國,這已經不是當年她離開時那片落後的土地了。寬敞的大道兩側種滿了法國梧桐,眼珠烏黑的少年大聲宣誓要成為一名科學家,大雁飛過一列列疾馳的火車,透過高樓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海。我想,若是她看到這幅畫面,她定會感慨得熱淚盈眶。
他已經沒有時間,看著眼前的兩個小傢伙長大成為一個正直的、有追求的人了。不能在他們困惑迷茫的時候,在他們失落悲傷的時候,在他們成功幸福的時候,陪伴在他們身邊了。
高三開學的那天,溫笛放學后沒有在陳嘉祐的班裡找到他,她便自己繞了遠路去圖書館借了一些書。等了很久的書終於被歸還了,溫笛為此十分開心。那天夜裡,溫笛又聽到石頭落在地上的聲音,那是她和陳嘉祐的暗號,她起床穿好衣服,躡手躡腳地從窗戶翻出去。
「慢點,別噎著了。」陳嘉祐一邊將水遞給她,一邊拍著她的背。
最後溫爺爺卻笑了起來,拿過兒子手中的晾衣竿:「兒孫自有兒孫福,甭管了,菜都涼了。」
陳嘉祐是當天回家后,才在飯桌上聽到父母提起有男孩子追溫笛的事情。他母親還瞪他一眼:「人家可是一表人才,北大的高才生,你看看你,高中都沒畢業,一年四季都在外面風吹雨打,拿什麼跟人比呢?」
屋子的鑰匙,陳嘉祐也有一把,可是溫笛不願意開門,他就坐在門外。他從懷中掏出一隻已經褪色的綠色口琴,含在嘴邊,有些生疏地試探著吹了幾聲,然後琴聲終於連貫起來,溫笛閉上眼睛,那是她最愛的《小夜曲》。
他們只是,辜負了愛。
陳嘉祐愣了愣,繼續扒了兩口飯,沒有接話。
那一年溫笛和陳嘉祐十七歲,她每天坐他的自行車一起上學放學,偶爾能吃上新鮮出爐的桂花糕。北京街上藍眼睛高鼻樑的外國人越來越多,那時候的他們,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。
溫笛還是搖頭,然後指了指自己的心臟,溫柔地說:「我心中已經有了太陽。」
溫笛在廣播里聽到這個新聞的時候,她正在背萬有引力常數。這一天,整個世界都在不停滾動播放這條跨時代的新聞。
而此時回憶起那一刻,故事里的那些人,溫笛、陳嘉祐、方仁……似乎就站在大霧瀰漫的衚衕口,對我微笑點頭,揮了揮手,不知道是在說再見,還是前路漫漫,我們大家各自有路要走。
溫笛最喜歡的事,就是在夏夜裡端一張凳子坐在方仁的屋子前,聽陳嘉祐吹舒伯特的《小夜曲》。少年的黑髮微微擋住眼睛,他低著頭,神色溫柔,怕打擾屋內的方仁,他不敢吹得太大聲,琴聲悠揚,和路邊的蛙聲、樹上的蟬鳴聲相映成趣。
方仁側過頭去,他驚訝地發現溫笛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這幅草圖。
「不是。」
他將他的一生獻給了醫療事業,在北京生活的七年裡,他主刀做過上百台手術,拯救過不計其數的生命。
第二年的夏天,溫笛以兩分之差與北京大學失之交臂,她獨自在方仁的屋子裡不吃不喝坐了兩天,最後等到的,是千里迢迢趕回來的陳嘉祐。
「這幅圖畫的是太陽系,太陽應該是其中最大的星體。但是太陽系只是銀河系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,而銀河系以外,還有更大的宇宙。而宇宙,」方仁輕聲說,「宇宙,是無窮無盡的。」

楔子

他很滿意溫笛的回答,笑著沖溫笛眨了眨眼睛,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:「你願意來劍橋嗎?」
「嗯。」
溫笛放下信,看著陳嘉祐的眼睛。
汽輪的鳴笛聲嗚嗚響起,溫笛仰起頭看著蔚藍色天空,眼淚卻仍舊止不住地落下。
第二年的暑假,溫笛坐上開往四川的火車去看望陳嘉祐。1973年的西部還非常貧窮落後,溫笛在成都火車站下車,周遭卻不是她想象中的破舊的土房,路邊有小販在賣小吃,雜耍一樣地將蓮子羹從銅製的龍頭裡倒出來,周圍人拍著手喝彩。
「什麼叫萬有引力?」
聽到這裏,溫笛瘦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。
溫笛大四那年的初夏陳嘉祐又回家一次,她去火車站接他,他彷彿又長高了不少,溫笛要仰著頭才能同他說話了。
到了夜裡,溫笛躺在床上夜不能寐,忽然聽到一聲口琴聲,她立刻睜開雙眼,手緊緊地捏著棉被。窗外大雪落了一尺高,他穿著厚厚的軍大衣蹲在她的窗前,用口琴斷斷續續吹著曲子,琴聲悠長婉轉,又帶著絲絲哀傷。他們同兒時一樣,背對背貼在牆上,她在屋內,他在屋外,雪花紛紛揚揚。
陳嘉祐的腿傷養了兩個月,沒落下什麼病根。他因為救險積極有功,被部隊授予一等功,他把勳章拿嘴裏咬了咬,硬得要命,他用舊衣服將它裹好託人寄回了北京給溫笛。溫笛在電話里怪罪他:「你給我幹嗎?人是你救的,功是你立的,我就當幫你保管啊。」
終於,目光的盡頭出現一道綠色的身影,陳嘉祐喘著大氣,拿出包里的東西:「你最喜歡的桂花糕,就只有這麼一點,你省著點吃,吃完了,可就沒了。」
溫笛的家裡人也因此被請去學校談過很多次話,家裡人對她的想法也反對得厲害。溫笛沒有辦法,也不知道跟誰學的,她開始鬧絕食。晚上的時候有人透過窗戶向她屋子裡扔石子,幾年前的鐵柵欄窗已經被改成推拉窗,她換好衣服,躡手躡腳地從窗戶上翻出去。
然後,在分開的第三年的冬天,陳嘉祐終於回來了。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大男孩,烈日酷寒將他磨礪成了英俊的男人。他的皮膚被晒成了小麥色,穿著洗舊的軍大衣,提著一大包行李站在巷子口,紛飛的白雪落在他的肩頭。
「別哭啊溫笛。不哭,我在呢。」他強忍著疼痛,努力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安慰溫笛。
七歲之後,溫笛每天早上就蹲在陳嘉祐家門口等他一起上學。那時候他們的早飯很簡單,一杯豆渣很多的豆漿和一個白面饃饃,陳嘉祐胃口比溫笛大,溫笛每天就掰下一塊饃給他。陳嘉祐喜歡睡懶覺,早上總是要賴上幾分鐘,出門的時候嘴角還掛著豆渣,溫笛便笑話他是大花臉。
剛剛從山裡下來的戰士虛弱地報告著情況:「還有一個分隊的人在山裡,路斷了,他們出不來……」

01

溫笛蹲在本初子午線前,用顫抖的手撫摸上這條隔斷經線,劃分南北的裂痕。遊客喜歡跨在零度經線上,似乎這樣就能站在世界的中心。而她思念的人,此時正在大西洋的那一端,她同他晨昏顛倒,不知道在他的夢裡,可否還有她的身影。
他不說話,握著話筒笑。
溫笛不說話,打開裹好的桂花糕,拿出一塊放在嘴裏,淡淡的清香溢開來,她卻只覺得苦澀無比。兩人對視,卻不知道要如何開口說再見。
柜子上的薄荷枝才剛剛發芽,露出一點新綠,他的搪瓷大口茶缸還擺在一旁,褪了一點顏色,還是能看到上面印著的「吉祥如意」。
「差不多吧,」他笑了笑,他的衣服口袋裡還裝了一些碎石子,他拿了幾顆出來拋著玩,「我想去當兵。」
一曲完畢,他又從頭再吹了一次,這個下著大雪的冬日夜裡,陳嘉佑將《鳳求凰》吹了三遍,可是溫笛的窗戶緊閉,他沒有如往日一樣等到她。
在這個世界上,對於宇宙來說,它可以有無數個太陽系,可是對於地球來說,它為之不停公轉的,永遠只有一個和_圖_書太陽,直到地球爆炸,灰飛煙滅。
這些日子里,溫笛時常想念陳嘉祐,看見南飛的大雁,遇見西邊口音的外地人,看到穿綠色軍裝的年輕人……就連街頭的那賣桂花糕的小鋪也常常讓她失神,只是他不知道罷了。
「嗯,我想去西部那邊,那邊條件艱苦,願意去的人少,我覺得這樣比較有意義,也是對自己的磨礪。」
1985年的冬天,英國被凍得一片蕭瑟。那時候倫敦還是名副其實的霧都,街頭的古典建築只能隱約見到哥特式的牆瓦,人人都在等待天明。
「我也搞不懂啦,」看見她笑起來,陳嘉祐心底也鬆了一口氣,「反正就是很漂亮了。溫笛,去走你想要走的路,去過你想要過的生活吧。」
他用腳踢下自行車的支架,兩個人默契地在門前坐下來。夜色迷人,天空中滿是繁星,陳嘉祐沉默了許久才開口:「溫笛,我不打算繼續讀書了。」
一家人這才轉身進屋,陳嘉祐連忙站起來,伸手扶起還在哭個不停的溫笛,溫笛怔怔地看了一眼他膝蓋上的傷,打了一個嗝,哭得更厲害了。陳嘉祐不知所措地撓後腦勺,最後伸手接了一滴她臉頰上的淚,放在嘴裏嘗了嘗,然後皺著眉頭沖溫笛說:「鹹的。」
一年後,溫笛收到北京大學物理學院錄取通知書。而一整個夏天,陳嘉祐都忙於軍事演練,草原上晝夜溫差極大,夜裡他穿著軍大衣向戰友說:「這比北方的冬天還冷呢。」
「對,可不能像你,從小就挑食,我碗里的肉都是被你給夾走的,」陳嘉祐笑笑,「等他記事了,我們就帶他去四川,我說了陪你去吃三大炮,還沒來得及呢。我就跟他說,要好好愛他媽媽,他媽媽當年可是我的救命恩人。」
「好哇,我救了你,小說戲劇里,可都是要以身相許的。」
他卒於1999年的春天,門前的梨花落了一地,他終身未娶。
溫笛手上沒有任何工具,她只能忍痛用手去撥開樹叢和荊棘,一邊艱難地前進,一邊大聲叫著陳嘉祐的名字:「嘉祐——嘉祐——」
這天傍晚,溫笛離開實驗室后,連夜乘坐火車來到格林尼治。著名的天文台大門已經上鎖,空無一人,她穿著格子大衣坐在上鎖的鐵欄前,等待了五個小時,在這個被稱為擁有世上最準確時間的地方,看了一場日出。
「你不懂啦。」陳嘉祐學著大人的模樣擺擺手,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木屑。

02

搶救的現場,指揮聲和吶喊聲混在嘩嘩的雨聲中,一切卻是亂中有序,泥漿四濺,洪水如猛獸一般,讓人只遠遠望一眼便渾身戰慄。
溫笛周末寫完作業去找陳嘉祐玩時,看見他難得地坐在石凳子上,跟著方仁學雕刻。
溫笛伸手環住自己的胳膊,她能感覺到胳膊上因為激動而起的雞皮疙瘩。
「那,等咱們兒子長大了,我們還搬回來住吧,方仁哥一個人會寂寞的。」
昔人已乘黃鶴去,此地空余黃鶴樓。
David教授十分痴迷中華文化,他有一雙湖藍色的眼睛,他笑著跟溫笛說當他還是一位英俊迷人的小夥子時,他就一直想要來一次中國。
所謂成長,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告別,所謂夢想,就是舍到無可再舍之時,你所剩下的唯一。
1960年的一天,一輛破舊的人力三輪車在寬巷子前停下來,從車上走下一位文質彬彬的年輕人,他穿一件淺灰色儒衫,手中提了一隻小巧的黑色牛皮箱。方仁站在古城的紅瓦綠牆前,摘下自己的帽子,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他這年二十六歲,畢業於同濟大學醫學系,風塵僕僕地來到北京,就職于城東的協和醫院。
她將她寫的論文遞給David看,他連連稱讚,不肯相信所有的數據都來自她的草稿,那時候國內通行的計算器只有最簡單的加減乘除功能,還不如心算來得快。David和同行的兩個國外教授全部為中國學生的數學能力感到震驚。他們的專業課本只是國外的入門讀物,可是分析起行星運行軌跡來,堪比一台性能強大的計算機。
這是她在浩瀚的宇宙中發現的第一顆行星,它距離地球三百多光年,作為發現者,她將它命名為「祐」,在提交材料的時候,她站在劍橋大學歷史最悠久的會議室中央,靜靜地說:「在我的祖國,遙遠的東方,這個字代表著神祐,意思是幸福降臨。」
這又喧囂又寂靜的夜晚實在太美,讓時光和命運都不由得停下了腳步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陳嘉祐才嘆息著,輕聲說:「笛笛,別哭了。」
他們都沒有辜負十五歲的那個自己。溫笛熱淚盈眶,哽咽得不能自已。
「不準看!」陳嘉祐撲上去捂住自己的作品。
此後又是三年,陳嘉祐開始像所有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樣抽條長高,輕易地超過了溫笛,他還放出豪言,說等過完年就能達到方仁的肩膀那麼高。溫笛不服氣,每天都在家裡練跳繩,她的頭髮已經垂到腰際了,她每天早上起來都要梳理它們,將它們紮成麻花辮。
電視信號不好,眼前的畫面忽然一片花白,只有嗡嗡的雜聲。
溫笛無法自已,她撕心裂肺的哭聲混雜在風雨之中,而狂風驟雨,在這一刻統統消失,她的世界只有他。
「好啦,」他笑著接過溫笛手中的皮筋,指了指夜空,「難過的時候就抬起頭看星星,你看,那幾顆很亮的,是不是就是北斗七星啊?」
幾個月後,旁邊的宅子里,周歲的小溫笛,坐在床上對著眼前琳琅滿目的小物件哇哇大哭。一旁的老人暗自嘆了口氣,搖搖頭說:「這孩子不屬於這裏,以後註定是要背井離鄉。」
「嗯,和他們說了,他們都很支持我,覺得好男兒志在四方,一輩子窩在家門口也太不像話了。」
她是我在劍橋讀博士生的導師,全學院唯一一名亞裔教授,唯一一位獲得終身榮譽教授榮銜的女人,她編寫的《宇宙學與星體結構》被列入全英天文系研究生的必修課教材。

03

之後的幾十年裡,每當溫笛提到宇宙這個詞語,身體總會不由自主地戰慄。她對這片天地心存敬畏,而正是這種敬畏,使她看到了和旁人眼中不一樣的世界。
「笛笛,別哭了,咱們還有下輩子呢,」他溫柔地說,「下輩子,還長著呢……」
那時候家長封建迷信,孩子周歲時就在他們面前擺上一堆玩意,筆、墨、紙、硯、風車、轉盤等等,以此推算孩子的命運。小嘉祐一直往外邊爬,最後抓住一個汽輪模型,家裡人喜出望外,說這家裡是要出一位工程師了。
身後的天光,終於亮透了,溫暖的金黃色落在他的眼底。
書桌的中央擱著方仁的筆記本,翻開來,扉頁上是他蒼勁有力的字跡,寫著:年歲有加,並非垂老;理想丟棄,方墜暮年。歲月悠悠,衰微只及肌膚;熱忱拋卻,頹廢必致靈魂。
兩個人絮絮叨叨地說著,卻都沒有側過頭看對方。
「有人!這裡有人!」溫笛欣喜若狂,衝著另一端的女人大叫。
溫笛就在這樣寒冷的日子里,拿到了「祐星」的英文命名證書和運行軌道模型。她將它們鎖在抽屜的最下層,抬起頭時,看到窗外最後一片梧桐樹葉也凋零了。
他最愛的檀木椅子上還搭著他的外衣,他多次在雨中出診,落下風濕的病根,後來便養成了坐下時在膝蓋上搭上外套的習慣。
誰也不承想到,這位眉目如畫、斯文溫和的年輕人,將改變溫笛和陳嘉祐的一生。
教室里坐著的學生每年人數都在減少,成績好的學生都選擇去念中專,畢業之後國家包分配,能端一個鐵飯碗,這幾乎成了默認的選擇。溫笛被老師找去談過很多次話,可是她還是堅決要念大學。
他的聲音在風中飄散開來和圖書,他慢慢地說:「溫笛,不要回頭。」
方仁手忙腳亂,只能搖搖頭回答:「沒有。」
做完那場手術后,方仁同往常一樣在辦公室里喝了一杯粗葉茶。那天他下班早,在路上遇到賣桂花糕的店鋪還沒關門,他還排隊買了一提,他不喜歡這種小零食,但是溫笛和陳嘉祐喜歡。
隔了許久,她才開口問:「方仁哥哥,太陽是世界上最大的東西嗎?」
溫笛伸手拍了拍陳嘉祐的手臂:「喂,要加油啊!」
溫笛沉默著沒有接話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,只可惜這世上之事,大多都只能有一個美麗的開頭。
天才剛亮起來,碼頭上已經很熱鬧了,負責登記乘客的工人拿著本子說:「小姑娘,上船吧,你等不到了。」
半年之後,方仁時常感覺到身體乏力,肝區開始隱約疼痛。一開始他沒有放在心上,等到情況嚴重時一檢查,已經是肝硬化的晚期。檢查報告出來的那天,方仁坐在他平時坐的木椅上,想了很久,最後才想到那場手術,不完善的醫療保護措施和一個不起眼的傷口,葬送了他的一生。
生離亦如死別,他將永遠也無法知道,在這茫茫黑暗的宇宙中,有一顆以他為名的星。
方仁決定放棄傳統治療,同醫院簽署協議,自願接受新型藥物和方案,寫下治療過程中的一切癥狀,這大概是他能夠為自己熱愛的事業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。如果可能的話,他想,或許還能再挽救幾條生命。
溫笛捂住耳朵哇哇地大叫,試圖掩蓋陳嘉祐講故事的聲音。
每個月溫笛放學回家時,他就推著自行車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跟著她,一直要親眼看到她安全到家他才肯騎上車掉頭,時間久了,街坊鄰里都知道了有這麼個人。
忽然,她聽到一陣十分微弱的哭泣聲,因為太微弱了,在風雨交加中,甚至只像是她的幻聽。
「到時候,」他微笑著說,「就要靠你們來撐起它了。」
這下溫笛終於詫異了:「當兵?」
陳嘉祐打開懷中藏著的鐵飯盒,將裏面的小籠包遞給溫笛,溫笛被關了兩天禁閉,餓得兩眼發昏,兩口就能吞掉一個。
她剪下一縷長發,用紅繩將它們編成結;他已經長到了一米八高,據說還能再躥一躥。未名湖畔楊柳依依,西部草原風聲鶴唳。
可是一切來得太遲了。
她怎麼能不哭呢。他和她都知道,那些未來,那些白頭,已然是不再可能的了。明年,後年……往後許多年,這裏的梨花依舊會開得燦爛,卻再也同他們無關了。
上了小學五年級,學校開始加入音樂課,教孩子們吹口琴。那時候正是春天,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見到戴紅領巾的小學生手裡拿著綠色的口琴。陳嘉祐學得很快,每次上課老師都會讓他站在講台上為大家吹一曲當榜樣。
「好啊,」陳嘉祐笑著接過她的話,「我也沒什麼特長,我們就開家藥店吧,幫人抓點葯,也算是把方仁哥的事一起做了。」
方仁一直很清楚地記得那場手術的細節,他記憶力好,經他手的每一台手術,他都記得清清楚楚。病人乙肝晚期,需要做手術,在1966年的中國,這還是一種人們避之不及的傳染病。其實不只是傳染病,整個國家醫療設備的落後和醫療知識的匱乏導致了無數悲劇。
身後工人吆喝說:「小姑娘,快,船要開了——」
湛藍的天空中,排成一字形的大雁掠過,方仁看著不遠處在樹下嬉戲打鬧的兩個小孩,不由得笑起來:「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。」
人類,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從未停止過對未知世界的探索。溫笛仰起頭望向無邊無際的高空,她感覺到血液在自己體內翻滾的聲音。這一切對她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,她想要去了解這個浩瀚的宇宙,想要與它對話,想要知道,無限之外,還有什麼存在著。
溫笛固執地搖頭:「不,他會來的,我知道。」
第二年的春天,方仁屋外的第一枝梨花開了。人們都說這是好兆頭,陳嘉祐和溫笛興高采烈地推開方仁的屋門,隔著老遠就開始扯著嗓子喊:「方仁哥哥,快出來呀,春神來啰——」
「嗯,你守店我記賬,過幾年我們就生個孩子。男孩子比較好,像你,或像方大哥都好,你就負責從小帶著他去學游泳,可不要像我,這麼大了還是旱鴨子。」
陳嘉祐沉默了,那個強大的帝國,離他們所在的祖國,已經隔了不止千山萬水。他抬起頭,堅定地說:「溫笛,無論再遠,你都要去。」
她聽得出來,那是一曲《鳳求凰》。
方仁很快得到了街坊鄰里的歡迎和認可。他脾氣溫和,為人謙卑,誰家有個發燒感冒也不用再大老遠跑去醫院。更何況方仁可是實實在在的大學生,不識字的長輩有時會拿著報紙敲開他的門,不好意思地笑著問:「小方啊,你看看今天有啥大事沒有。」
屋內火爐上溫暖的火苗躍動著,陳嘉祐一手撐著窗檯,整個人躍起從窗戶上跳了下去,溫笛猝不及防,被他抱了個滿懷,雪落在兩人的肩膀上,誰也沒有說話。
她將她的一生都獻給了她的理想。她每天會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虔誠地禱告,祝願她心愛的男子平安喜樂。
「學天文?」老師氣得七竅生煙,「你每天研究星星能當飯吃嗎?」
他不知道的是,她是喜極而泣。一點點,就只差那麼一點點,他們就生死相隔了,一想到這裏,溫笛絕望得彷彿被掏空了心。
「那,」陳嘉祐轉轉眼珠,不好意思地問,「怎麼樣才叫喜歡一個人?」
「這裏很危險!無論什麼情況,請你馬上離開!」對面的戰士也毫不退步。
陳嘉祐為了救女人的女兒,被倒下的樹砸住腿,小女孩力氣不夠,根本推不動樹,前方道路又受阻,她無處可去,只能聽從陳嘉祐的命令躲在岩洞里。溫笛和女人不敢輕易挪開大樹,女人帶著女兒回去找救援部隊,溫笛坐在陳嘉祐的身邊沒命地哭,陳嘉祐無奈地笑著,伸出手握住她的手。
方仁哭笑不得,只得蹲下身來給他們講道理:「你們聽好了,人都要長大的,要離開自己的家,甚至是故鄉。父母、老師、朋友、同學……總有一天,他們都會離開的,最後能陪著你們的,只有自己。」
每每想到此,她都十分激動,可是,「英國在哪裡,你知道嗎?」
陳嘉祐請了七天假,從川西趕來,他們住在望江樓的招待所里,在樓上能看到流水潺潺,有白鷺在河上掠過。陳嘉祐找老闆借了一輛自行車,除了鈴鐺不響哪裡都響。白天他就騎著車載溫笛滿成都跑,文殊院的菩薩,合江亭的水燈,春熙路的芙蓉花,成都人講究安逸,到處都是露天茶館,陳嘉祐和溫笛就入鄉隨俗跟著他們躺在椅子上掏耳朵,曬太陽。
這個故事寫於2013年,那時候我剛剛從美國回到成都。和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一起在大學門口吃火鍋,說起未來的事,還有一些天真爛漫的夢想。
天邊掛了一塊月牙兒,藉著大堂里透出的燈光,溫笛盯著他的臉,終於破涕為笑。
「溫笛你站好啦,水才一米深啦!」
回去的路上,溫笛非要騎車載陳嘉祐,還拍著胸脯保證沒有問題。陳嘉祐極其不信任地坐上後座,溫笛才蹬了幾步路就控制不住龍頭,摔了個人仰馬翻。兩個少年狼狽地坐在地上,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彼此,然後忽然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。
再長大一點,溫笛開始纏著方仁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。
那一刻,方仁喉嚨脹痛,兩眼發紅,他只得別過頭,才能不讓他們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水。
溫笛的母親受不了大哭起來,她父親一巴掌拍在門上,激動得渾身顫抖,然後才面如死灰般開口:「你周歲那天,你爺爺就說,這個孩子留不住。你想做什https://m.hetubook.com•com麼就去做吧。」

07

女人力氣驚人,竟然一把推開一旁年輕的戰士,起身不顧一切地往回跑,溫笛眼前一亮,急忙跟著跑了上去。路果然是斷的,女人竟然毫不猶豫抓著他們上來時用的繩,踩著濕漉漉的山坡,慢慢地滑下去,一陣狂風吹來,整個人都懸在空中搖搖欲墜。溫笛在不遠處找到另外一條繩索,模仿著女人的動作跟著往山下去,那一刻她心跳如雷。
她想要為此奉獻她的一生。就如同當年的方仁。
這座寂寞的古都,從建城到如今,已經有三千多年的歷史。三千多年啊,方仁在心底想,那得有多少生離死別,悲歡離合呢。可是他自己,卻正是在這樣一座滄桑的城市裡,有了一個家。
「你怎麼會在這裏?」陳嘉祐不可思議地望著溫笛。

尾聲

第二天,陳嘉祐來到方仁屋子裡。屋內陳設如舊,房間被溫笛打掃得纖塵不染。他蹲下身,將爐子生了火,然後將桌子上的東西一件件拿起來,又一件件放下。他坐在桌子前絮絮叨叨地跟方仁聊天,說他在軍營里的生活,剛剛開始的時候又累又苦,日子久了,從新兵混成了老兵,聽著戰友講各自的故事,在苦中也漸漸琢磨出了一些樂子。
回到1958年的那個夏天,全身濕漉漉的溫笛怯生生地回到家裡,被父親一聲喝住。發現溫笛私下跑去河邊玩水,溫笛家裡人氣得不輕,罰溫笛跪在地上,父親隨手抄起一根晾衣竿就往她瘦小的背上抽去。溫笛痛得放聲大哭,號得一整條巷子都能聽見,正坐在高椅子上吃飯的陳嘉祐聽見了,摔下碗筷拔腿就往門外跑。等他衝進溫家的院子,剎不住車,整個人撲通一聲倒在溫笛面前,磨得他膝蓋上的皮全破了,隱隱滲出血絲,他仰起頭大聲叫道:「不要打她!不要打她!」
抱歉。方仁難過而又絕望地想著,滾燙的淚水跌入他的手心。
十八歲的溫笛,站在盛夏的荷塘前,抱著信封,號啕大哭起來。
方仁笑著回答她:「它的意思是說,在這個世界上,任何兩個物體,無論是生靈還是死物,所有的東西都是相互吸引的。」
溫笛低下頭,隔了好久,她才輕輕地開口:「你載我去天安門廣場吧,我們再看一次升旗儀式。」
方仁微笑著,沖溫笛招招手,刻刀和木頭在他的手裡飛快地轉起來,不多時,他就雕出了一隻栩栩如生的小貓。溫笛連連讚歎,開心地接過小貓,還不時湊過去想看看陳嘉祐到底在雕什麼。
溫笛猛然抬頭,看到微笑的母親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。她再次低下頭,不說話。
溫笛二十二歲生日的時候,終於收到了陳嘉祐多年前欠她的禮物。她終於知道了他當年跟著方仁學著雕刻的東西,是一條龍,那是她和他的屬相,他每年都改一點,再改一點,多年後終於成了一條栩栩如生的小龍,掛在她脖子上保佑她平安。
方仁看著她明亮的眼睛,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。他教過溫笛和陳嘉祐很多東西,他教會他們讀書寫字,教會他們誠實守信,教會他們如何去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,現在,終於輪到他告訴他們,什麼叫愛了嗎?
溫笛搖搖頭:「不可能的。」
「嘉祐,嘉祐。」
溫笛此時喃喃念著他的名字,那噬心的鈍痛先是從她的心尖冒出,然後隔了許久,才啃遍她的整個身體。同陳嘉祐分開的這十余年來,她沒有一天不在欺騙自己,可直到這一刻,她才終於承認,她和他的一生,已經結束了。
溫笛從小就眉清目秀,一頭短髮更顯得整個人神采奕奕,更何況整個物理系只有她一名女生,男孩子們都絞盡腦汁地追求她。玫瑰、情書,一天一壺的熱水,溫笛態度冷淡地拒絕了無數追求者,但是倒還真的有一人一直堅持不肯放棄。
趕上最後一班公交車回家,我戴著耳機聽歌,坐在後排靠窗的座位。公交車經過繁華的街道,兩旁的商店發著亮晶晶的光,人來人往,熱鬧非凡。而正是因為這些美麗的光,讓夜空的星星也失去了顏色,社會文明在發展的過程中,想要得到一些,就不得不失去一些。
那時候的夏天,她總愛和陳嘉祐並肩坐在門前,他吹口琴,她低頭看書,不時抬起頭跟著他輕哼幾句,而方仁就在屋裡,點一支蠟燭,夜晚靜悄悄,未來還很遠。
他信誓旦旦,目光如炬。
溫笛一低頭就能看到陳嘉祐刺蝟一樣的平頭,她伸手摸了摸,笑著叫他:「嘉祐。」
陳嘉祐被她膽小的樣子逗樂了,他伸出濕漉漉的手扯扯溫笛的頭髮,昂首挺胸地說:「溫笛你不要怕,我會保護你的。」
溫笛忽然開口:「等到你退伍了,回來我們就結婚。」
「……還有一支從成都出發趕來的突擊隊遭遇了新一輪的泥石流,現在已同外界失去聯繫……」
陳嘉祐見溫笛怕水怕得厲害,存心嚇唬她:「溫笛我跟你說呀,水裡可是住著妖怪的。很久很久以前,有個大姐姐要出嫁,她家的門前有一條又寬又急的河,大姐姐的媽媽把大姐姐送上船,讓大姐姐千萬不要回頭。於是大姐姐上了船,一直不敢回頭。可是,就在即將要下船時,大姐姐想到已經很安全了,就偷偷回頭看了一眼,然後河裡忽然出現了一隻妖怪,將她吃了下去。」
這是1966年的秋天,開始有人家遷出巷子,北京的天空陰霾不見日光。
「不知道,放假的時候把名報了,體檢也過了,估計快了。」
陳嘉祐笑著使勁晃動梨樹的枝丫,綠葉與梨子在微風中瑟瑟發抖。
溫笛不由得一怔:「你是說,你不在北京?」
我畢業的這年她六十一歲,精神抖擻,笑起來靦腆地抿著嘴角,我抬起頭問已經頭髮花白的她:「這麼多年,你一個人都是怎麼過來的呢?」
溫笛倒不太詫異,周圍已經有太多輟學去做工的例子了,陳嘉祐家庭雖不至於經濟緊張,但是他在讀書的事情上一直弔兒郎當,想到這裏,溫笛點點頭,平靜地問:「想好出路了嗎?」
溫笛同他隔著幾米路兩兩相望,雙方眼底分明是彼此的身影,卻都不知該如何再上前。他們已經走過了孩提時代的天真,少年時代的爛漫,成長的大河,將曾經親密無間的他們遙遙相隔。
兩個女人從山崖上下來,整個村子已經被洪水沖毀了,女人頓時跪下開始大哭,一邊哭一邊呼喊自己女兒的名字,她說的是土話,溫笛聽不懂,渾身冰涼。洪水斷絕了眼前的路,有大樹嘩啦一聲被衝倒,溫笛忽然看到前方的緩衝帶邊有一個岩洞,洞外的植被已經全部被壓垮了,溫笛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希望。
她無數次找到對方,無可奈何地告訴他不要再堅持了。男生穿著白色襯衫,身形瘦弱,文質彬彬地笑:「你迷戀宇宙,它也不會給你回答,我迷戀你,又有何不可?」
多年後,溫笛在圖書館里看到了這個故事的原型,是希臘神話里《德奧爾菲斯和他的七色琴》,深情歌者的一個回望,害死了他最愛的人,書後有陌生人的批註:悲傷才是愛情的真諦。
「嗯,回來住,到時候把進屋的台階改矮一點,那時候我老了,可背不動你了……」
David離開前問溫笛:「你為什麼要學天文?」
那是北京的初春時節,春寒料峭,停在舊時屋檐下的麻雀被驚得拍翅逃走。
進入大學以後,溫笛每個月回一次家。她將所有的業餘時間都耗在了圖書館,她像是一個剛剛睜開眼的嬰兒,被眼前巨大的、美麗的世界深深吸引。不看書的時候,她就伏在桌頭給陳嘉祐寫信,她每次都會密密麻麻寫滿五張信紙。通常她寄了四五封信,才能收到一封陳嘉祐的回信,他只是簡略地寫上自己一切都好,不用擔心,這裏風光很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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