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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人像你

作者:綠亦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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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幕 朝辭 致安德烈

第一幕 朝辭

致安德烈

這句話她是用中文說的,安德烈愣了愣,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。
它載著她的愛人,去了遠方。
遠處白鴿一片,硝煙瀰漫。

04

歐陽離離目瞪口呆:「你真是……瘋狂!」
他無奈地笑了笑:「我也很想知道,你為什麼會在我家門口睡覺。」
歐陽離離一邊吃一邊看著自己對面的貴族,他褐色的頭髮在暖黃色的燈光下有些偏紅,他穿著黑色的長褲,毛茸茸的拖鞋露出一小節白皙的腳背,他毫不在意地坐在地上,拿著稿紙在計算數學題。
她才寫了幾步,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:「求導。」
歐陽離離沒有回答他,在書桌旁同他面對面坐下來,開始給他講漢字。安德烈有一點點漢語基礎,說得出「我」、「你」、「好」等詞語,他就算是念中文也似乎帶著一股英倫腔,聽起來就像是個小孩。
安德烈的房間她卻不想再收拾,亂七八糟的書和草稿紙滿地都是,唯獨鋼琴上的灰塵,她每天都會擦拭。
離開的時候,歐陽離離忽然想到今天是聖誕節。
歐陽離離再三核對過地址,按照房東太太的說法,對方此時應該是在屋內的。歐陽離離繞過街道的另一側,走到窗戶邊,然後發現玻璃窗因為常年沒有擦拭,已經覆蓋上厚厚的一層灰,根本沒有辦法看到裏面。
她決定去找安德烈。
安德烈像個孩子一樣,無所謂地回答:「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。」
他此時並不知道她即將回國,只是下意識地鬆開門把,點了點頭。
戰火四起的年代,這句話聽起來格外沉重。
等了一會兒,她後頸發酸,抬起頭來,才發現穿著白色襯衫的安德烈站在自己面前。
他鬆了一口氣,笑起來:「原來是你。」
安德烈在第二天強行將歐陽離離送走,汽車發動,塵土滾滾飛揚,她衝著窗外大聲喊他的名字:「安德烈,安德烈——」
安德烈立刻向歐陽離離道歉,告訴她自己剛才在彈鋼琴,並沒有聽到她的敲門聲。進了屋,她果然看到了一架三角鋼琴,而地毯上卻是滿地的白紙,她隨意撿起來一張,上面密密麻麻寫的全部是密碼。
歐陽離離無奈地笑:「是我在詢問你。」
他沖歐陽離離笑了笑,伸過手,將她拉起來。
她攤開從書架里拿下的已經絕版的《古典密碼》,放在投影機前投影給台下的學生們看。翻到下一頁,卻看到書頁間夾著的一縷青絲,用紅色的線系起來,旁邊還有一張已經泛黃的字條。
下一個冬天,倫敦的霧氣開始慢慢消散。戰後的劍橋大學重新開課,彙集了全世界的精英,繼續創造神話。歐陽離離給學生講到密碼的起源,最初的愷撒密碼,以及多年前,曾有一個英俊的少年,笑著遞給她一張寫著「YOU ARE BEAUTIFUL」的字條。
「不用了,可以借一下你的廚房嗎?」
什麼時候愛上的呢?她已經記不清楚,可是這份沉甸甸的感情壓在她的心口,她已經無法承受。她即將啟程回到東方,那裡的少年儒雅俊秀,眉目似畫,卻無人能夠及得上他。
她開始製作麵條、臘肉、泡菜,那都是他喜歡吃的東西。
這是1913年的冬天,世界時局動蕩,倫敦城裡的物價開始悄然飆升。安德烈開始醉心於推算費馬最後定理,沒事做的時候,歐陽離離就去看他書架上的書,多年後歐陽離離回憶起自己一生的成就,竟然大多得益於安德烈的書房。
第一次數學分析的隨堂測試上,歐陽離離是全班僅有的三個得A的學生之一,又因為主修課程的寫作任務太過繁重,她連英文都說得結結巴巴,更別提毫無章法的古典英文。
陽光落在她後座的年輕男孩的身上,他有一頭深褐色的頭髮,纖長的睫毛,五官英俊得如同雕像,典型的英國人膚色,鼻子像是希臘人,但是他的眼眸卻是黑色,那是世界上最深的顏色。
她搬進了安德烈的屋子,周末的時候,她去醫院幫忙做一些打雜的活。
英國全面進入冬天,劍橋的街頭草木開始凋零。
「你是我見過的,」他試圖用僅會的一點中國話表達,他一邊回憶一邊說,他走音得厲害,聽起來像是在說相聲小品,他從未如此笨拙過,「第二個中國人。」
——ZRDLQL。
他笑著說:「如果有機會,一定要去拜訪。」
無可奈何,最後還是烤了一個馬鈴薯,混合著芝士吃起來。
——我愛你。
直到對方蹙起眉頭,歐陽離離才回過神來,低聲答:「我求過了。」
歐陽離離沒有說話,她只是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了他。
她夢見他在深夜裡給她寫信,頭頂的燈光是昏暗的黃色,忽然一枚炸彈投下來,她短暫失明,再回過神來,只能看到被炸為廢墟的海軍指揮部。
安德烈所在的海軍部隊,就是在這樣瘋狂的轟炸下被摧毀。
所幸兩人只是受到輕傷,他們吃力地將壓在身上的石塊掀起來hetubook.com•com。在身體從廢墟中露出來的一刻,安德烈忽然笑起來。

02

歪歪扭扭的數字和字母,他寫得很匆忙,甚至連密鑰都沒有來得及夾在信中。可是她仍然準確無誤地猜到了,他最後的一個密鑰,ENGLAND,那是他祖國的名字。
「上次說的事,你有考慮嗎?」他問她。
這一句話,歐陽離離沒有加密。
時光流轉,好似回到多年前,最初相識的情景。穿著白色襯衫的少年,挑著眉頭問她是否願意同他一起喝杯咖啡。
歐陽離離反應過來,本來想同安德烈說一句「Happy birthday」,可是看安德烈的樣子,他似乎並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日,倒是歐陽離離很好奇:「你們英國人都是怎樣慶祝生日的?」
「中國很遠嗎?」
兩個月一封的書信,一年頂多六封。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,歐陽離離獨身一人留在倫敦,就只靠著這六封唯有她能看懂的信,陪著這座城市一天天垮下去。
安德烈並不知道歐陽離離沒有離開,他在信里只是自說自話,「福克斯這天下了一場雨,吃了一塊難吃的白麵包」,諸如此類。
被人叫醒的時候,她抬眸,看到的人卻是安德烈。他穿著一件深色的格子毛衣,看起來像是一隻無害的麋鹿,雖然她自己也不明白格子毛衣與麋鹿有什麼關係。
這可是一份比洗盤子輕鬆太多的工作,歐陽離離趕忙向她道謝。
「那你會回去嗎?」他問她。
「這是什麼?」
她愣了愣,然後點點頭。
她也同他提到中國最早的數學專著,《九章算術》和《周髀算經》,其實她了解得並不深。歐陽離離很遺憾地說:「我的國家,擁有無比燦爛的文明。」
——ZRDLQL。
安德烈說到做到,在此之後,他沒有再給歐陽離離寫信。她依然堅持給他寫信,人們偷偷議論戰爭就要結束,她開始清理家裡的蜘蛛網和蟑螂。
「可以一起走走嗎?」她問他。
她給他回信,謊騙他說水路已斷,自己不得不留下來,長長的一封信,通過柵欄加密法,一個詞語分為上下兩行寫,最後再總和成一條。破譯也很簡單,將句子不斷地切斷和插入。在信的最後她說,戰爭會結束的。
歐陽離離一愣,她發現她心動了。無論是對安德烈的提議,還是對……安德烈本人。

03

下課的時候,他經過歐陽離離身邊,停下來問她是否願意同他一起喝咖啡。歐陽離離下一節課是拉丁語習作,拒絕了他。
歐陽離離只是將這句話當作對自己的誇獎,笑了笑,沒有回答。
她顫抖著,將它拿起來。
薄薄的一張紙,上面寫滿了看不懂的數字,然後畫了一片樹葉,別人或許看不懂,但是歐陽離離一瞬間便反應了過來,LEAF,這是他留下的密鑰。
那一刻,歐陽離離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很柔軟。
歲月和戰爭在他臉上留下成熟的印記,她投入他的懷抱,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。
「你會彈鋼琴?」她問他。
歐陽離離看著他黑色的眼,一字一頓,像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小孩,她說:「I love you.」
歐陽離離忽然有一種感覺,她覺得,他一生都不會再回頭了。
安德烈笑著說:「中國人果然雅興。」
第二天清晨,安德烈推開屋門,再一次看到了坐在台階上的歐陽離離。
光和影落在歐陽離離的亞麻裙子上,只聽到安德烈手中剪刀輕輕剪動的聲音。她把剪下來的頭髮用白紙包好,想了想,問安德烈:「你這裡有紅色的繩子嗎?」
他沒有回頭。
街上沒什麼人,店鋪大多打烊,英國開始大規模徵兵。他們沿著泰晤士河行走,腳踩在冰上,發出沙沙的聲音,歐陽離離有些緊張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套,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爆炸聲。
她在夢中哭醒過來,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,她消瘦了許多,戰亂使人瞬間蒼老。
歐陽離離醒來的第一眼,便看到了安德烈的眼睛。
「你懂中文嗎?」
歐陽離離也教他寫毛筆字,細細的一支狼毫,抬腕落筆,他學會寫的第一個漢字是她的名字「離」,然後是她的姓氏「歐陽」。沒有想到,他的書法字寫得倒不錯,歐陽離離想,大概是因為心靜,二十多歲的年輕人,心卻寧靜得似天邊明月。
五湖四海,全世界為之歡呼,歸來的戰士與顛沛流離的親人在街頭抱頭慟哭。
她開始不斷地做著同一個夢,夢到下雪的倫敦,安德烈穿著厚實的軍大衣,戴著有黑色毛邊的軍帽,風塵僕僕地敲響家中的門。
炸彈就在他們身後十幾米的地方落下,轟的一聲,周圍的樹木和建築物全部被炸飛,人們恐慌地尖叫起來。歐陽離離和安德烈根本來不及反應,便受到巨大的衝擊,被倒下來的椅子和樹木砸住,他們被壓在了一片廢墟里。
歐陽離離想了想,告訴他和-圖-書:「在我的國家,我們也有類似傳遞暗號的方式。我們將其寫在詩里,藏頭詩或者迴文詩。」
亦余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其猶未悔。
歐陽離離笑了笑:「那叫二胡。只有我的祖國有這樣的樂器。」
歐陽離離點點頭,告訴他自己坐了整整一個月的輪船才來到這裏。
聖誕節那天,她拿著地址找過去,劍橋已經開始下雪,路邊和屋檐上都是厚厚的一層雪。她的臉被凍得通紅,跺了跺快被凍麻木的腳,敲了敲門。沒有人應聲,她用力再敲了幾下,依舊無人應答。

歲月手札

他笑看著歐陽離離:「你果然很聰明。這是第二種古典密碼,愷撒密碼。字母移位的遊戲。」
安德烈反問她:「這樣可以嗎?」
她拜託同行的人幫她帶封書信回國,她寫給她的父母:原諒女兒不孝。
這個故事寫於2014年的夏天,我大學畢業前夕。
軍醫笑著安慰他:「沒有受傷,她只是太過勞累。」
歐陽離離回過頭,還沒來得及說話,對方先沖自己點了點頭:「挺聰明的。」
安德烈果然是天才,記憶力和模仿力都很強,他學習的速度讓歐陽離離十分羡慕,可惜的是他很少肯把自己的聰明放在數學以外的地方。
她再次點點頭,對方才後知後覺地「哦」了一聲,笑著說:「我是在聖誕節出生的。」
郵路斷斷續續,這樣一封信要交到她的手裡十分不易。那天,歐陽離離出門去了一趟教堂。許多教徒都已經放棄禱告,唯獨神父還留著不肯離開。陽光從彩色玻璃落下來,照得大堂里一片斑駁,耶穌面容平靜,歐陽離離跪在她不曾信奉過的主前,祈禱他平安歸來。
「他說了什麼?」旁邊的人問歐陽離離。
歐陽離離開始計劃課餘時間去做工,可兼職比較難找。歐陽離離寄宿家庭的房東太太得知了她的煩惱后,告訴她,自己有認識的人正在尋找一名中文教師,如果她願意的話,可以幫忙牽線。
亦余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其猶未悔。
安德烈再一次在路邊撿回了她。她發著高燒,神志不清。他抱著她衝到醫務處,打針灌藥,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。
第二周來的時候,歐陽離離背了一個裝得很滿的書包。
他笑了起來,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,然後飛快在草稿紙上寫上一行字母,遞給歐陽離離看。
她捂著臉,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。
現在回憶起來,那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一個月。在學校老舊的宿舍樓里,我白天扎著辮子吹著電風扇寫畢業論文,晚上不睡覺,把書桌搬到走廊上寫小說。每個深夜陪伴我的,竟然是一堆蚊子,我不得不全身塗滿清涼油,止癢提神。
歐陽離離這才知道,他以全校第一的名次被劍橋大學錄取,在數學方面,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。
後來,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。
歐陽離離在戰爭結束后,意外地收到了安德烈寄出的最後一封信。拆開這封信的時候,歐陽離離正在參加他的追悼會。這場儀式在劍橋大學舉行,出席的人中大多數都是被讀大學時的安德烈氣得七竅生煙的教授。
歐陽離離低下頭,看到一雙棕色的牛津鞋,有人先她一步將書撿起來,放在一旁的圓桌上,於是她再一次看到了他那雙烏黑的眼睛。
道別的時候,安德烈對歐陽離離說:「放棄無聊的英國文學吧,你應該來數學系。」
1945年9月,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,英國再次取得勝利。可是這一次,日不落帝國,終於開始步步走向日落。
歐陽離離還記得她第一天到達劍橋的那個黃昏。她提著笨重的行李箱走下汽輪,耀眼的金光刺得她睜不開眼,遠處海鷗盤旋高飛,海風吹來,她的帽子和長裙在霞光中獵獵飛揚。
他背對著她,努力讓自己平靜,深呼吸幾次,最後還是顫抖著說:「回去!」
跋涉千里,穿越硝煙和戰火,她風塵僕僕,連命都不要了,也只是為了能見他一眼,知曉他平安無事。
安德烈同歐陽離離約定一周一次的教學,給她開出了價格不菲的時薪,歐陽離離想了想,說:「這樣可以嗎,我教你中文,你教我密碼學與鋼琴?」
劍橋受到第一枚炸彈的轟擊時,歐陽離離和安德烈正在公園的噴水池旁,她想出一道加密的題目考驗安德烈,並承諾他如果能在五分鐘內破譯出來,她可以偷偷替他參加物理考試。
她又說:「你知道嗎?我們有四大發明,我們將火藥用來製作煙花,你們西方人卻用來打仗。」
下課之後,歐陽離離將安德烈的廚房收拾了一遍,然後和好麵粉,切好麵條,下了一碗簡單的長壽麵。
「哦,」他點點頭,「一路平安。」
她飛奔到屋檐下,他沖她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,他說:「我回來了。」
歐陽離離在劍橋河邊遇到安德烈,他正躺在樹下休息,臉上蓋了一本《泛函數分析》。歐陽離離不太確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定是不是安德烈,她在他跟前站了一會兒,然後走到楊柳的另一邊,攤開書讀起來。
她在劍橋大學主修英國文學,還選修了幾門數學系的課程。在第三周的數學分析課程上,教授拿著點名冊大發雷霆,讓人轉告那名叫安德烈的學生,如果他再不來上課,他將得到開學以來第一個零分。
墨水已經開始褪色,卻還是能分辨出來上面的字母,那是他來過這個世界的痕迹。
歐陽離離看著他那雙明亮的眼睛,兩個人在倉皇的人群和殘垣斷壁里相視而笑。
「嗯,實際上,許多數學家都很擅長音樂。比如創造了梅森素數的馬蘭·梅森。」他笑著沖歐陽離離眨眨眼,「音樂是很常見的一種密碼載體,無論是音階還是頻率,都可以轉換為數字作為明文,如果知道密鑰,就可以破解出暗文。」
「我知道了!」
這是她教會他的第一句《離騷》,亦是她名字的出處。
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,打在脆弱的信紙上,他的字跡被暈開來,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,留下的最後一句話。
「我只是為了見你一面。」她說。
安德烈報名參軍,因為他非凡的數學造詣,是戰爭中最缺乏的人才,他被送往處於一線的海軍通信處。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同他道一聲珍重。
那是安德烈最討厭的一門課,就像不對盤的數學家和物理家一樣,他認為物理只是數學光芒籠罩下的石子。
亦余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其猶未悔。
歐陽離離又累又冷,雪越下越大,路燈下已經堆了厚厚一層。她又敲了一次門,依然無人答應。她頹然地在台階上坐下來,決定等一等。
他看了歐陽離離一眼,淡淡道:「再求一次。」
歐陽離離想到院長對安德烈的評價,他說,一萬個人里,能出一個天才,而一萬個天才里,能出一個安德烈。

05

他將她摟在懷中,坍塌的樓房將他們的半身掩埋在廢墟之中,他的肩膀被落下的木板砸傷,鮮血滲透了他的白襯衫,他褐色的頭髮一片凌亂。她抬起頭,看到他黑色的眼眸同往常一樣散發著靈動的光彩。
然後她向他隨意地舉了幾個例子。
等她恢復過來,安德烈的溫柔蕩然無存,他勃然大怒地問她,知不知道這裡有多危險。
「《文學史研究》,」安德烈略微驚訝地看著歐陽離離,「你主修英國文學?」
歐陽離離倒在站台的柱子邊,看著已經駛向遠方的蒸汽列車。
「是三字一對的Playfair cipher,最初的LISAO就是密鑰,根據你們中國的拼音表對照,暗文是,」他一邊回憶一邊說,「OUYANGLILI,歐——陽——離——離,這是你的名字。」
「怎麼是你?」
她尷尬地看著安德烈,聽見他說:「我去廚房幫你看看還有什麼吃的,或許可以為你烤一個馬鈴薯。」
歐陽離離漲紅著臉,點了點頭。
她再一次從身後抱住他,她的淚水浸透了他背後的軍裝,他同她夢中一樣,穿著卡其色的軍裝,他已經從一個心高氣傲的少年,長成了成熟內斂的男人。
她停了下來,說:「我要回去了。」
她哭笑不得,告訴他這在中國,是最簡單不過的食物。
「你為什麼不出去過節?」
歐陽離離卻沒有等到安德烈的歸來。
「他說,」她看著信上潦草的筆跡,用血寫成的數字,只有她能夠破解的遺言,她不知道該如何翻譯,只能說,「他愛這個國家。」
她還記得他說過的話:「你不是說,我是你見過的第二個中國人嗎,那第一個人是誰呢?」
前移三位的愷撒密碼,這恐怕是安德烈一生中寫過的最簡單的一句密碼。
「什麼?」安德烈迷茫地眨眨眼睛,「今天是過節嗎?」
沒想到他竟是認真的,歐陽離離不解地問:「為什麼?」
1914年8月,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,人人自危。歐陽離離收到來自東方的電報,她的父母催促她回家。劍橋的中國留學生聚集在一起,商量著回國的事宜。
安德烈搖了搖頭。
歐陽離離愣了愣,等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坐在窗邊,身後的年輕人拿起剪刀,輕輕幫她剪去多餘的頭髮。
歐陽離離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睛,有光線落進來,她動了動身體,感覺到身旁有人,在最後的一刻,安德烈將她護在了身下。
此去一別,或許便是再會無期。
BRXDVHEHDXWLIXO。
有一次,歐陽離離將相傳卓文君所寫的那首著名的數字詩講給他聽:「一別之後,二地相懸,只說是三四月,又誰知五六年,七弦琴無心彈,八行書無可傳,九連環從中斷,十里長亭望眼欲穿,百思想,千繫念,萬般無奈把郎怨……」
周圍人一片鬨笑,用英語飛快地說著什麼,歐陽離離猜得七七八八,大概是在打趣安德烈居然也會被女生拒絕,有負數學王子的名號。
她終於知道了他的和-圖-書眼睛,那種深不見底的黑來自哪裡了。其實它本身代表的,就是一種純粹。
她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,Andre。歐陽離離恍然大悟,原來他就是安德烈。
看了一眼他滿屋子的草稿紙和書籍,還有牆壁上貼滿的字條,歐陽離離想起房東太太的話,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歐陽離離開始著手前往福克斯,喬裝打扮,她裝作男子的模樣混在人群中,她身形瘦弱,別人只當她是個長得秀氣的東方少年。抵達福克斯的時候,她累得快要脫水,倒在部隊駐地的門口。
那時候我每天精神抖擻,像是可以不用睡覺一樣,現在回想起來,一方面因為年輕,生機勃勃,一方面因為,我已經給自己築了一個又一個的夢了吧。
黑色的眼眸,好似回到了她的故鄉。她伸出手去觸碰他的臉頰,她的眼淚流了出來。
最後的四個字她是用中文說出來的,他沒有聽懂。
自然是沒有的,歐陽離離把自己衣擺上的線扯下來,在剪下來的頭髮上繞了一個結,同心結太難系,她只好打了一個簡單的死結。她想把它送給安德烈,想了想,還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在書房隨手塞進了一本書中。
他張張嘴,身體一動不動。他說:「你回去吧,我不會再給你寫信了。」
那是歐陽離離一生中聽過的最美妙的一句話。
他笑起來:「是在倫敦街頭的流浪藝人。他拉一種很特別的琴,只有兩根弦,琴聲很悲涼。」
第二天清晨,歐陽離離收拾好行李,提早大半日抵達學校門口,那是留學生們約定集合的地方。恰好碰到院長,歐陽離離同他打過招呼,對方疑惑地問:「你怎麼在這裏?」
安德烈皺著眉頭,露出一個厭惡的表情:「舞會,沒完沒了的舞會。」
隔天,房東太太告訴歐陽離離,希望她能先同對方見一面,時間定在這個月二十五號。
「雖然有些遲到,」歐陽離離在一片氤氳的熱氣中笑著對他說,「生日快樂,祝你歲歲平安。」
劍橋的雪漫過枝頭,大本鍾的鐘聲跌落在泰晤士河畔,他系著黑白格子的圍巾,沖她露出一個抱歉的笑。
她穿著厚厚的大衣,對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。
兩個人的相處模式便這樣定下來。歐陽離離教安德烈識字、為他做一頓晚飯,也會跟著他破解一些密碼,他幾次提出要教歐陽離離彈鋼琴,卻都被她推辭了。其實她並不想學習鋼琴,這在中國,還是頂奢侈的東西,她根本買不起。可是她想要聽他彈鋼琴。
歐陽離離腦袋昏昏沉沉,將房東太太手寫的字條遞給他:「你在找中文教師?」
戰爭的最後階段,德軍研發出齊別林-斯塔克R式重型轟炸機,對英法兩國進行最後的報復。德國人孤注一擲,發動的這場轟炸在後來被稱為「齊別林災難」,成了德英兩國共同的慘重災難。
他不懂,她便解釋給他聽:「從一數到萬,沒有『億』,『億』同『憶』音,而『憶』在中文里,代表著相思。」
歐陽離離愣住:「這個月二十五號?那天不是聖誕節嗎?」
安德烈被嚇了一跳,看見歐陽離離從書包里一件件拿出古詩集、毛筆、麵粉和一堆別的東西。
她半工半讀,在三年後拿到了她在劍橋大學的第二個學士學位。
歐陽離離開始著手辦理轉系手續,劍橋大學轉系自由,何況她有一張好看的數學成績表。
安德烈十分疑惑:「為什麼要如此拐彎抹角?愛或者不愛,為什麼不能直接明白地說出來?」
她將它們翻譯在紙上,YOU ARE BEAUTIFUL,她裝作沒有看到他的讚美,將草稿紙遞迴給他。
兩個月後,她收到了第一封安德烈寫來的信。
歐陽離離想了想,回答他:「我們把這稱為委婉,有一些話,不必說。」
歐陽離離站在窗明几淨的教室里,台下坐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學子,光透過格子窗落進來,室外的麻雀扑打著翅膀高高飛起,而這些學生是那樣的年輕而富有活力。文明和學術,只有在和平年代才得以繁衍流傳,可他們將永遠不會知道,在這條寧靜繁華的道路上,曾堆積過多少鮮血和生命。
她其實想告訴他,在她的國家,女子的長發象徵著很多東西,但想必他也不會懂。
她不常見到安德烈,他依然不怎麼愛上課,她也不太想主動告訴他這件事。
「因為你有天賦,」他看著歐陽離離的眼睛,他的眼睛像是有魔力,他傲慢地說,「是數學選擇了你,它是一切科學的皇后。」
歐陽離離點點頭,他不置可否地翻了翻這本厚厚的英文文獻,撇撇嘴將它扔到了一旁。
剛剛進入冬天,學校開始停課,回國的行程就這樣匆忙敲定下來,歐陽離離獨自坐在窗邊,這是她四年來,第一次看到這座城市由黑夜轉向黎明。
歐陽離離一臉茫然地盯著這些字母,盯了很久,忽然想起小時候玩過的猜暗號的遊戲,拿起書包里的筆,將所有的字母統一挪位,在前移三https://m•hetubook.com•com位的時候,忽然得到了正確的意思。
歐陽離離第二次遇見安德烈,是在學校的圖書館。她抱著厚厚的一摞專業書走在書架之間,不小心撞到前方的桌子,手中的書嘩啦一聲全部散開來。
等歐陽離離上氣不接下氣飛奔到火車站時,列車已經出發,車站只留下還未離去的旅客,和正在用手絹擦拭淚痕的婦女。
歐陽離離覺得有些尷尬,她依然不太適應同外國人打交道,她問他:「你在做什麼?」
「你一個人住嗎?你的父母呢?」
歐陽離離心想,傲慢的英國人。
歐陽離離問他:「你為什麼想要學中文?」
安德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,片刻,才答:「因為你們擁有歷史。」
安德烈此時已經能背下不少的詩詞,歐陽離離試著教他《詩經》,「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」。
就在這樣的日子里,我用一個月的時間寫完了畢業論文,半個月的時間寫完了人生中第一本小說《歲月忽已暮》,以及兩個短篇故事,其中就有這篇《致安德烈》。
她甚至學會了彈鋼琴,空閑的時候,她幾乎不出家門,不斷地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重複當年他寫過的密碼。音階和頻率,是世界上最動人的暗語,他曾經這樣說過。
他聳聳肩:「若非萬不得已,誰又願意發動戰爭?」
他皺起眉頭,好像覺得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,然後好不容易才整理好思緒回答:「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,我父母不讓我念數學,他們希望我能繼承家中爵位。」
戰後的英國開始緩慢地重建。安德烈的老房子被拆除,歐陽離離帶著那一車的書被趕了出去。在教授們的極力推薦下,她留校任教,同時再次拾起了英國文學專業,可是這一次,已經沒有人再冒出來對她說,英國文學是世界上最無聊的東西。
關於安德烈,他為自己心愛的國家獻身,心甘情願。唯一的遺憾,大概就是沒有來得及親口告訴她,他愛她。
他被授予功勛,烈士墓園裡他墓前的青草,除了又長,長了又除。只剩下她一個人還記得,他璀璨而短暫的一生,以及他那雙明亮的眼睛。
他有些好奇:「我幫你剪吧?」
標準的倫敦腔,低沉的男聲,歐陽離離愣了愣,回過頭去。
她甚至開始幻想,他坐在桌邊同她一起吃飯的情景。他的筷子用得不好,在手上交叉成一個十字,他肯定會一邊被辣椒辣得嘴唇通紅一邊認真地告訴她:「你上一次的柵欄密碼用得一點也不好。」
1918年11月,德國投降,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,協約國勝利。
歐陽離離還想再說什麼,她的肚子卻先一步發出「咕咕」的聲音。

01

他依然不能夠理解。
房東太太無奈地聳聳肩:「他是個怪人。或許他從來沒有過過聖誕節!」
歐陽離離點點頭,她的手指搓著已經有些起球的毛線手套,不知道該說什麼好。反倒是安德烈想起來:「今天是聖誕節?」
可真的進了安德烈的廚房,歐陽離離才開始後悔。這裏的食物簡直單調得讓人絕望,土豆和牛奶,還有一些壓縮餅乾。她本來想為他做一碗長壽麵,然後才反應過來這裡是英國。
「或許是因為你還未擁有愛人吧。」歐陽離離這樣回答他。
夏天的時候,歐陽離離發現自己的頭髮已經長到很長了。她向安德烈借來剪刀,想要剪掉一些。
這句話大概是問對了,歐陽離離發現安德烈的眼睛飛快地亮起來,他走到桌子邊,指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草稿給她看:「密碼論,聽說過嗎?這是最簡單的培根密碼,用『a』和『b』代替數學中的二進位。」頓了頓,他皺著眉頭問歐陽離離,「你知道二進位嗎?」
那是1910年的英國,即使是第二次工業革命以後德國開始崛起,它依然是讓世人匍匐的日不落帝國。
1939年9月,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,歐陽離離自願參戰,密碼學在這次戰爭中起到了扭轉乾坤的作用。
過了幾天,教授在黑板上布置了一道n階求導的題目,教室里一陣窸窸窣窣,大家都開始絞盡腦汁。中國人的數學水平向來傲視全世界,歐陽離離在中學時代數學也是不差的,便也拿筆試試。
歐陽離離回到學校門口,人員已經陸續到齊,她面色疲憊地告訴他們:「抱歉,我決定留下來。」
這是安德烈第一次吃到來自東方的食物,連麵湯都喝得乾乾淨淨。他毫不吝嗇地讚揚歐陽離離的手藝,並一臉嚴肅地問她是否願意做他的廚師。
他坐在窗邊,眉頭緊鎖,雙眼通紅,外面是殘血夕陽,爆炸聲遠遠傳來。
歐陽離離醍醐灌頂,趕忙轉過身,對已經求導的式子再一次求導,對剩下的部分取極限,得出了最後的常數。她一時間成就感十足。
有一個夜晚,她在夢裡見到了他。她夢見他穿著軍裝的模樣,卡其色的制服被他用皮帶束起來,看起來身材頎長。他戴了一頂軍用大檐帽,遮住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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