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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宮繚亂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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肆·清明吃得了掛落兒,也裝得了孫子 三

肆·清明吃得了掛落兒,也裝得了孫子

嚶鳴蹲安行了禮,說習慣,「老佛爺憐恤奴才,把西三所的頭所指給奴才了,說離慈寧宮最近,過了徽音左門就到。」
嚶鳴卻笑著搖頭,「謝太后恩典,奴才在家時學過茶道,今兒正好伺候您和萬歲爺。」
皇太后對於嚶鳴與皇帝同來,實在感到非常驚訝。在她看來皇帝是不待見嚶鳴的,昨兒臨走前那頓宣排,差點把姑娘嚇壞了吧!
大概因為她是初進宮的緣故,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對她表現出了極大的善意。嚶鳴雖不忘宮裡水深,看不清人心,但也慶幸目下境遇比進宮前預想的更順遂。太后素來有老好人的名聲,嚶鳴面對她時反倒比面對太皇太后更輕鬆,想是全賴太後生來面善吧。她甜甜一笑道是,「您不嫌我鬧騰,我自個兒也會常來的。」
皇帝的唇角微沉了下,「你先前同太后說的那個笑話犯忌諱,你知不知道?」
太后的茶具是頂好的嵌玉包錫,這種紫砂壺俗稱「三顆玉」,壺鈕、壺把和壺嘴以玉鑲制,擱在南炕前的茶案上。暖陽照下來,鑲玉處晶瑩剔透,壺身包裹的錫被打磨得鋥亮,發出一種烏沉的、樸拙的質感。
太后愣了一下,也跟著大笑,「這兒子是個糊塗蟲么,這倒好,把吉利全攆走了。」
恰好,他也一樣。
皇帝因跟前人驚擾了太后十分不悅,又不好當場問罪,臉色便不大好看。嚶鳴是個懂得周全的人,沖太后一笑道:「說起對子,奴才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個笑話來,我說給您解解悶兒,好么?」
嚶鳴一早晨沒來得及吃東西,如今是腹中空空。她自小有醉茶的毛病,即便小小一杯也要起癥候,心發慌腿發軟,再嚴重些會直接倒不上來氣兒。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兒了,這兩年一直將養著,料著眼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吧!和*圖*書
「那也成,不為難最好。」太后笑道,轉而又問嚶鳴,「昨兒頭一天住在宮裡,可還住得習慣?」
皇帝冷哼了一聲,「看來你不笨,是故意的。宮裡規矩重,你在朕面前大笑有失體統。孝慧皇后屍骨未寒,你就這麼著急露臉,所謂的嚶鳴求友,在你身上真是個笑談。」
「進明間裡頭坐吧,外頭風大,嚶鳴身子弱,受不得風的。」太后比了比手,「內務府才送了今年的明前龍井來,我瞧這回茶炒得極好,正愁沒人陪我品茶呢。」
縱然嚶鳴後來是笑著進來的,且在她們面前未表現出任何的委屈之情來,太后瞧在眼裡,還是很疼惜她。看見她呀,就想起自己剛入宮那會兒,半大的丫頭,人生地不熟,雖有太皇太後顧念,但太皇太後作不得兒子的主,在婚姻方面自己並不圓滿,誰也不能比她更知道倍受冷落的酸楚。
她聲音悶悶的,說知道,「升官發財全憑萬歲爺,既不陞官也不發財,有藐視聖躬之嫌。」
皇帝最知道太后的善性,溫煦道:「先頭在皇祖母那裡,怹也是這麼對兒子說的,要免了兒子的晨昏定省。兒子覺得大可不必,前朝御門聽政,兒子坐在那裡聽臣工們的奏對,時候太長,也不得舒展筋骨。散了朝往後宮來,皇祖母宮裡走一走,母後宮里走一走,也是鬆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散的方兒。」
這句「自個兒」,又讓皇帝產生了輕微的不適感。她話里話外都在急於撇清,一個女人最招人恨的就是自以為是,她當自己是什麼?香餑餑?
又在耍什麼花腔?皇帝擰起眉頭,不情不願地問:「你怎麼了?」
多好看呀,太后實心地讚歎,茶不茶的真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這個人。她扭頭瞧皇帝,皇帝垂著眼,面上沒有挑剔,也沒有不以為然,甚至表情嚴肅,目光專註。
他能這麼看一個人,是好開端。太后掖著袖子,團團的臉上浮起笑意。茶泡好了,嚶鳴小心翼翼呈上來,她接過啜了一口,見皇帝也接了茶盞,太后意有所指地品咂,「依我看,今年的龍井要比往年的好,皇帝你說呢?」
皇帝不豫,閑閑調開了視線。
嚶鳴慣有眼力勁兒,上前攙了太后。雲般輕柔的力量托扶住太后的臂彎,太后笑了笑,從為人處世上來看,這個確實比孝慧皇后練達不老少。
皇帝自然不會說不好,順承道:「額涅喜歡,于閩浙總督是大功一件。過程子茉莉香片也該進京了,調和這龍井,香氣必然更深遠。」
從壽安宮出來,皇帝在前頭走著,嚶鳴跟在後頭。德祿上前來伺候坐輿,皇帝擺了擺手,那九龍輿便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隨著,連同御前隨駕的人,在夾道里逶迤出好長的隊伍。
太后瞧瞧皇帝,搖了搖頭,「猜不著。」
太后一向寬和,問跟前宮女怎麼了。宮女上外頭查明了原委,進來回稟說:「外邊門上對子叫風刮下來了,小蝦拾著了拿回來,只因沒眼色,被德總管拿住了,過會子再處置。」
皇帝本來是不和*圖*書願說教的,他的威儀在那裡,略有令他不適的,拉出去處置了一了百了。可納辛的這個閨女不一樣,太皇太後接進來的人,又要靠她暫時穩住薛尚章,所以動不得。如果可以不見倒猶可,偏偏她還得繼續戳在眼窩子里,要是由得她去,難受的是他自己。
於是嚶鳴正了正身子娓娓道:「大年下,有一家子張羅貼年畫。老爺子想討個吉利,就吩咐兒子,說『你瞧著正偏,我要是貼得靠左了,你就說陞官。要是貼得靠右了,你就說發財』。最後貼好了,站在上頭問兒子怎麼樣……您猜他兒子怎麼說的?」
袖子微微捲起來,露出一截雪白的肉皮兒,陽光下清透得同那「三顆玉」一樣。沖泡、封壺、分杯,每一次轉腕都有細膩婉約的況味在裡頭,手上碧綠的鐲子也柔旖地漾動,光線透體,潑墨一般,在她小臂上灑下一汪翠色。
「你……」皇帝寒聲道,後頭的話還未出口,就聽見她介面應了個是。底下應該怎麼辦呢,他疾言厲色,她似乎也不當一回事。也許天威凜凜對她來說可憎可惡,因為她最好的朋友死在了深宮,所以她對他這個皇帝十分排斥。
「兒子說正當間兒,既不陞官,也不發財。」她說完,自己樂起來,一雙笑眼眯成了一道縫。
「來、來……」太后招呼他們坐,遞個眼色,底下侍茶的把預備好的茶盤呈敬了上來。
太后的觀察力一向不怎麼敏銳,她沒有察覺出氣氛的微妙變化,她只是高興著,因為皇帝和未來的皇后都來看她了,她覺得這樣很圓滿。畢竟剛走的孝慧皇后心氣兒很高,從未踏足過她的壽安宮。
這話算說得很重了,剖開肉,剔開筋,直達hetubook.com.com骨髓,足以令她難堪至死。皇帝嘴角掛著一絲冷嘲,等著看她狼狽的應對,結果等了好半天,沒等來她的回答。
她還未說,太后已經準備開笑了,點頭不迭,「你說,也好取萬歲爺一樂。」
他愈發不悅了,回頭瞥了一眼,本以為她就在身後不遠,可人並未如預期的出現在他的視野。皇帝不得不轉過身來,發現她落下了一大截,臉色煞白,扶牆站著苟延殘喘。總算還有懼怕之意,皇帝的怒氣稍熄了些,正再要給訓示,她居然靠牆蹲下了……
太后的恩賞,斷不能不識抬舉。她蹲福謝了恩,坐在杌子上抬袖飲茶。一個深諳茶道卻不懂茶之奧妙的人,明明牛嚼牡丹似的,還要裝得很受用模樣,真切地誇這龍井何其清、何其香,然後小口小口地,把杯盞中的茶都飲盡了。
皇帝向她問安,她噯了聲,「老佛爺上了歲數,圖清凈了,免了我們的晨昏定省,於我們自然是好的,但卻要勞你兩宮走動。我看還是這樣吧,明兒我仍舊上慈寧宮去,這麼著你來了順帶也見了我,就不必再往壽安宮來了。」
「噢,是這麼回事兒。頭前西三所是太妃們的住處,後來把人都挪到壽康宮去了,頭所改成暖閣,二所、三所就作存放書籍字畫之用。想是老佛爺知道你愛念書,特特兒把你安排到那裡去的。我原想著問你夜裡住得好不好,倘或有不慣,上我這兒住來,我讓丫頭收拾出一間屋子,也不廢什麼事。」太后軟語溫存著,復一笑道,「既然老佛爺都安排妥當了,那自然是在怹老人家跟前最為妥帖。往後像今兒似的,就跟著皇帝常過來走動走動,也是好的。」
太後起先還和皇帝說家常,皇帝每www.hetubook.com.com常也把聽來的民間俗事講給她聽。但今兒有些不一樣,打從嚶鳴洗茶開始,各自都沉默下來,就看著那雙素手不緊不慢地施為。
皇帝從來捨不得夸人,太后是知道的,便熱絡叫嚶鳴坐下,「你也品一品,要是喜歡,我打發人送兩罐去你下處。」
太后也有感慨際遇的時候,她嫁進帝王家,從皇後到太后,一路走得順風順水。只有一宗缺憾,沒見過先帝爺幾回,更談不上生孩子。可她這個人運氣很好,能撿漏。那會兒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,皇帝才兩三歲光景,她就把皇帝帶在身邊,和太皇太后一起,將他送上帝位,撫養他長大成人。她的一腔母愛沒有別人瓜分,全都給了皇帝。對她來說皇帝就是她的親兒子,幼時撫育,待兒子長成了,便成了她賴以仰息的天。皇帝呢,對她極孝順,不因與她隔著一層肚皮就有所疏遠。如今且不論這位繼後人選將來是什麼造化,眼下和順恭敬就很好,至少她看著歡喜。
皇帝在太後下手落座,嚶鳴一旁侍立,太后咦了聲,「別站著,坐下吧。」
太后哦了聲,說何必,「大好的天兒,為這麼點小事置氣不值當。」
宮女又添了一杯,她瞧著澄澈的茶水,嗓子眼兒里苦成一片。外頭宮門上忽然有小太監跑過,叫御前總管逮住了,壓聲斥罵:「狗東西,作死不挑好時候!這是什麼地方,容得你這麼竄天猴兒似的!」
她們就這麼笑著,越想越高興,忍不住放聲兒。皇帝默默坐在一旁,略牽了下唇角,算是應了景兒。他鄙夷地打量邊上的人,一口濁氣憋在胸口不得紓解。笑話是挺有意思,但也不至於樂成這樣,齊嚶鳴御前失儀,那些規矩怕是這輩子都學不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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