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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宮繚亂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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柒·小滿你瞧瞧我,有沒有短命相? 四

柒·小滿你瞧瞧我,有沒有短命相?

一個女人的皮膚能白到什麼程度,大概也就是如此了。她沒有伶仃瘦骨,就是勻稱的修長,每一寸骨節都周正,每一片甲蓋都飽滿渾圓。那輕俏的一點嫣紅覆在指尖,最自然的氣色,比染了蔻丹的更自由。皇帝的視線落在最末的兩指上,果然見指甲修剪得平整,恰到好處的一輪月亮浮於大野,他看見的是一雙平實又不乏精緻的手。
德祿看著她臉上大大的笑容,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。他眨巴了兩下眼,訕訕道:「萬歲爺瞧著是姑娘,才沒有認真計較,要換了別人……」
她不接,德祿也是個有恆心的,繼續沖她使眼色,使得眼睛都快抽筋了。到最後皇帝都有些忍不住了,也這麼冷冷看著她。嚶鳴頓時就服了軟,忙取過腰帶來,略思量了下,轉到皇帝背後半跪下來。
德祿這輩子大概都忘不了皇帝那一瞬的表情了,幼年踐祚的皇帝,除了朝政上被掣肘的困擾,平常宮掖中的點滴誰也不敢怠慢。像他們這些螻蟻似的人,絞光了指甲托著,都擔心自己的手皮不夠柔軟,哪個敢對聖駕無禮?可偏偏齊家這位姑娘,她敢。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的,德祿看見她狠狠收了一下腰帶,就是狠狠的,萬歲爺臉上一僵,那會兒嚇得他舌根都麻了,差點沒厥過去。這是要謀害聖躬嗎?這女人好狠的心啊,想想就罷了,居然真敢上手?
宮裡真是規矩極嚴的,那麼多隨駕的人,總有四五十,走動起來竟沒什麼腳步聲。才換的麻布鞋,鞋底子落在地上,只有輕微而短促的一點聲響,嚶鳴和松格緊跟著隊伍,自己也小心踩著步子,隨眾人走出了斂禧門。
皇帝似乎不太高興,但嚶鳴覺得沒什麼奇怪的,反正他一直顯得不耐煩、不高興。她收回了手,垂袖道:「奴才不是不聽老佛爺的話,是因為奴才常愛做些小玩意兒等,養了指甲辦事不便,所以索性不養了。」
御前的差事暫時移交給了劉大總管,德祿忙回身吩咐預備,隨行送殯的人這就列隊上東邊斂禧門,再從東華門外繞過去,在午門前恭候。
嚶鳴說那是靜鞭,一種手柄雕著龍頭,鞭身足有十丈長的羊腸鞭,專在朝會時作靜場之用。算算時候,再過一會兒,皇帝就該出宮了。
「仔細你的指甲傷了朕。」皇帝和圖書嗓音寒涼,語調里有警告的意味。
嚶鳴很真誠地說:「諳達放心,要是有下回,我一定仔細。」
「嚶……嚶姑娘,您得輕柔著點兒……」德祿臉上直抽抽,他張開了兩臂,卻不知道應該怎麼辦。
素服的紐子都扣好了,嚶鳴整了整他的領圈,才後退一步托起雙手,「回萬歲爺的話,奴才沒養指甲。」
嚶鳴跟隨大隊人馬茫然向前走著,那種浮萍般漂泊無依的感覺把人罩住了,她覺得自己像個提線傀儡,什麼都不由她操控。
松格說:「奴才是家生子兒,長到這麼大沒吃過苦。」說得理直氣壯。
皇帝今兒在太和殿升座,欽點出殯隨行的官員。太和殿和前頭午門只隔一個廣場,在這黎明將至的清晨,忽然破空的一聲呼嘯,「啪」地響起,然後又是接連兩聲。松格不明白,探身問:「放炮了?」
德祿慌忙把拂塵夾在腋下,轉過去跪在地上打開了鎖扣,一面哆嗦著說:「這個嚶姑娘……唉,怪奴才,她沒在御前待過,不該讓她伺候主子爺。」
德祿說不,「斷沒有不好一說,我的意思是爺們兒不必像姑娘似的勒緊嘍。往後您要是拿捏不準,悄悄扽一扽,能插|進一隻手最相宜。」
小富上來回話:「稟萬歲爺,嚶姑娘和松格……她們倆生火做飯呢。」
皇帝傲慢地垂下了他高貴的眼,輕輕一瞥,十指纖纖,細潔乾淨。他很少留意女人除臉之外的其他部位,上次去看一雙手,好像是在皇太后那裡,也是她,挽著袖子搗鼓茶道。忙碌的時候,一切都是流動的,並不能看真切。這回不太一樣,她的手靜靜攤在他眼前,有意讓他仔細看個明白。
人員眾多,後宮的女眷們無法入殯宮,只在御道兩旁恭迎。祁人有老例兒,出殯時要在宮門外預先準備狗和海青。獵狗吠起來,那些身穿紅綉團花,頭戴黃翎氈帽的鑾儀衛垂袖在外磕頭,復進入殯宮內,八十人抬的大杠從殿內起靈,將大行皇后的梓宮運了出來。
嚶鳴點點頭,「謝謝諳達,您要多支應我點兒,這回人太多,我怕自己走丟了。」
御前的帶刀侍衛在幔城裡巡視,來來往往都不由側目。
皇帝為皇后成服並不需要縞素,他穿鴉青的朝褂,領褖和兩袖的袖襕用白,涼帽以白布https://m.hetubook.com.com遮上紅纓即可。只不過這種素服的綢領背了襯子,著實有點硬,所以小太監伺候的時候指尖沒捏住紐子,也許打了個滑,把皇帝頸間的一小塊皮膚搓紅了。
嚶鳴滿臉無辜,表示這回真沒有。可能手有它自己的主意,稍稍用了點力,沒想到萬歲爺這麼不禁勒。當時沒發作,她走後肯定在心裏咒罵了她十八代祖宗,那也沒關係,反正宇文家歷代帝王她也問候過,誰也不吃虧。
皇帝屬於寬肩窄腰的那一類,以前她並未注意過他的身條兒,大略一掃就被冠上了覬覦他的罪名,要敢細看,眼珠子就真保不住了。這回因著辦差事,切實地丈量了一番,心裏嘀咕,大概還是年輕的緣故,要是到了納公爺的歲數,肯定也是大腹便便了吧。
隨行的人多,自然有專門預備膳食的。幔城四角有炊煙升起來,坐以待斃不是方兒,她們便上廚司和人打交道,在得知她們是御前伺候的人時,廚司的人爽快地送了她們兩捆乾柴。
還有下回?皇帝只覺肋叉子疼,可又不能發作,發作起來不好看相,今兒是皇后大出殯,也不宜動怒。
東牆根兒有面大銅鏡,鏡子里照出兩個身影,一個悶頭較勁,一個抬眼望天。彼此都不說話的時候,氣氛有些尷尬,皇帝看了半天的五彩斗拱,終於慢慢把視線調下來一些,落在她忙碌的手上。
德祿更慌了,「主子爺,奴才這就去申斥嚶姑娘……」
嚶鳴聽了轉過來,恭順地垂首道是,「奴才告退。」
再往南,是御用車庫和會典館,德祿快步趕上來說:「姑娘的馬車已經預備好了,等梓宮起靈下來,您就登車,隨御駕往鞏華城。」
嚶鳴遲疑了下,「諳達的意思,我這回伺候萬歲爺,伺候得不好?」
既來之,則安之吧,嚶鳴上前兩步,說:「萬歲爺,奴才來了。」語氣頗有慷慨赴義的悲壯,然後抬起手,一下擒住了皇帝領上的扣子。
腰帶是活扣,內務府花了些心思,不論腰桿粗細都可隨意調節。嚶鳴幹什麼都容易認真,像姑娘愛把腰收成一捻,看上去更楚楚動人,打扮自己打扮慣了,手上的尺寸也是有記憶的,就這麼順勢一收,覺得應該差不多了。
這就崴泥了,一個是小姐,一個是和*圖*書嬌奴,兩個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覺得這趟出城八成要餓死了。
外頭天地果真寬廣,就算黃幔圈起來的圍城擋住了視野,心境也覺得開闊。嚶鳴下車站了一陣兒,痛快地吸了口氣,松格忙著架鍋做飯,但撿來的柴禾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容易點起來,她廢了好大的周章,熏黑了臉也沒能成功。
皇后的鹵簿為先導,後面跟隨丹旐、白幡三十二道。高高豎起的旗子在風裡撲簌簌顫動,梓宮經過時眾人跪下叩首,嚶鳴將額頭狠狠抵在粗礪的磚面上,心裏只覺悲涼。她最好的朋友再也回不來了,她被裝在那口巨大的棺材里,運向了她從未去過的荒寒之地。
正面系,免不得投懷送抱似的白找尷尬,還是轉到身後好,兩手交接不過一眨眼的功夫。然後你就可以慢條斯理地扣,既窺不見天顏,也不會心虛慌張。
唯一為難的,就是要同他靠得這麼近。昨兒都說好了不在萬歲爺活動的方圓百丈內出現的,結果今兒一早就破了戒。不過沒關係,養心殿地方相對小,等到了外面天大地大,她就能偷個閑,不用伺候皇上,不用伺候太皇太后,也不用伺候福晉。她一個人痛痛快快的,大聲說話大口喘氣,想想心裏就舒坦。
祁人女孩兒雖不限制出門,但出如此的遠門還是頭一回。遠處開始砸木樁、布置行在①,嚶鳴不需要那樣仔細,她和松格在馬車裡過夜就行。
她一步一步卻行退到了檻外,皇帝挺著胸膛卻不敢泄氣,自己勾手往後探,固定住的銀扣很難解開,他愁得擰起了眉頭。
嚶鳴有點尷尬,「你沒在野地里做過飯?」
有前車之鑒,嚶鳴動手的時候格外小心。姑娘做慣了精細的活兒,連穿針引線都不難,把紐子穿過紐襻,壓根不是事兒。
午門外車駕排起了長龍,除了御前的人,當然還有後宮的主兒們。皇帝在大婚後選過一次秀,那回據說晉了四位妃,六位嬪,四位貴人。嚶鳴看過去,有位分的還是很好辨認的,她們由身邊的宮女攙扶著,靜默地站在馬車前,一臉肅穆,就像當年入宮參選時的模樣。
德祿又沖嚶鳴使眼色,示意她給萬歲爺繫上。嚶鳴一臉憑什麼,她又不是御前的人!這個德祿,簡直得了太皇太后的真傳,想盡辦法要把她往皇帝跟前和_圖_書湊。虧她上回還覺得他送了深知賞賜的胰子過來,是個有心人,現在看看,終究脫不了太監善於投機巴結的脾性,他也指著她能登上后位,名正言順忍受這位大才小性兒的主子爺。
香甜?皇帝哼了聲,不信這荒郊野外,她們能做出滿漢全席來。
小富愁著眉道:「奴才也去勸了一回,說回頭自有人給姑娘送晚膳的,可姑娘不聽,說自己做的飯香甜……」
這下子好了,能生火了,兩個人蹲在一角開始忙活。隨扈造飯是有定例的,內務府指定四處,結果第五道青煙升空時,議完了政的皇帝從牛皮大帳里走出來,盯著西北方向問:「怎麼回事?」
皇帝像聽了奇聞,「做飯?她是野人不成,自己做什麼飯?」
嚶鳴知道他的擔憂,害怕她裝糊塗,有意和他過不去。其實這種擔憂很多餘,她目前還沒這個膽兒,至多敢怒不敢言罷了。
大出殯和小出殯不一樣,小出殯是從宮中移到觀德殿暫安,大出殯是從觀德殿移入宜陵地宮,因此這次的儀仗更龐大,禮儀更繁瑣。
那頭德祿又托著盒子過來,是一條玄色地暗紋游龍腰帶,腰帶正中間的地方嵌著一面白玉方牌,這是以玉代孝,是只有在喪期里才用的物件。
皇帝登上肩輿,抬輿的太監穩穩噹噹上了肩。往常這些鑾儀上伺候的人最是神氣活現,披紅挂彩的,全紫禁城就數他們穿得最艷。今兒全換了孝服,那齊整的素白的隊伍,恍惚又重現大行皇后大喪時的凄惶。肩輿就在這片凄惶里,寂靜無聲地滑了出去。
腰上頓時一松,皇帝到這時才敢大喘氣,他哼笑一聲道:「她以為朕不知道,她恨不得這是朕的脖子,她想勒死朕!」
等候的眾人齊整行禮,皇帝從御路上昂首走過。為顯大行皇后殯天的莊重,沒有從後邊神武門直上景山,而是率眾從午門出發,沿筒子河向北,再入殯宮。
皇帝說不必,氣惱地將迦南香數珠纏在手腕上,神色如常走出了正殿。
嚶鳴笑起來,笑得牲畜無害,「諳達這麼說我就明白了,想是今兒下手太重,勒著萬歲爺了。」
御前沒人了么,非要她伺候?嚶鳴左右看了一圈,還真沒人了,實在奇怪。按說司寢司帳的應該不遠,斷沒有主子起身了,她們就去歇著的道理。德祿呢,藉著手指頭受了https://m.hetubook•com•com傷,明擺著力不從心,結果能使上勁兒的竟只有她了。
他緩緩舒了口氣,「你……往後不必再伺候了,該幹嘛幹嘛去吧。」
交代完了,德祿覺得一身輕鬆,呵腰請姑娘移步。松格和她主子交換了下眼色,松格的眼神明明白白,「主子,您是故意使壞吧?」
皇帝出來了,滿朝文武井然隨侍,嚶鳴眼裡人嫌狗不待見的主兒,在君臨天下時卻很有帝王做派。可見權力這種東西是最好的妝點,有了權勢,哪怕再討厭的性情,看上去也人模狗樣。
索性不養了,換句話說就是索性不充後宮了。可既然人都進來了,不充後宮又能做什麼?像米嬤嬤一樣,一輩子無家無口,無兒無女,一輩子只和太皇太後作伴嗎?
「萬歲爺起駕!」劉春柳在御駕前高呼一聲,凈道的太監小跑出去,一路啪啪的擊掌聲向遠處傳遞。
嚶鳴嗯了聲,「我留著神呢,不過往常沒伺候過主子,手有點兒生,下回就好了。」
德祿噯了聲,笑道:「萬歲爺沒怪罪,姑娘自個兒心裡有數就成了。我也是為著姑娘,往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,鬧了生分多不好。」
沒養指甲,他緩緩抬起眼來,「你竟對太皇太后的話置若罔聞?」
「丟不了……」德祿道,三慶領著眾人從他身後過,他比了比手,打發他們先行,自己到底趁這當口給姑娘提了個醒兒,「姑娘下回要是還伺候萬歲爺穿戴,那個腰帶啊……可不能勒得那麼緊。」
最後她不行了,說:「主子,火摺子都燒禿了,這柴是潮的。」
送殯的隊伍行進起來非常緩慢,一路上須搭五道蘆殿,過五個日夜才能抵達北沙河。皇帝的法駕呢,雖也架子十足,但相對要快上許多。據德祿說九十多里地,駐蹕兩晚,第三天差不多就能抵達了。嚶鳴和松格乘一輛馬車,整天都在趕路,只有到了飯點兒吃乾糧的時候才稍停一會兒,搖得腰杆子差點散架。扒窗戶看,看太陽漸漸西沉了,曠野籠罩在一片金芒里。松格把她帶出宮的小燉鍋掏了出來,打算幔城一起圍,就刨坑做飯。
大出殯行經的御路是新鋪的,寬而平坦的黃土道直通鞏華城。梓宮到達時又是一輪跪迎跪送,靈駕起行后,皇帝從另一條路出發,太皇太后則率眾多後宮女眷們瞻望目送,等靈駕走遠后,隨靈駕而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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