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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宮繚亂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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捌·芒種窩頭就月亮 二

捌·芒種窩頭就月亮

小富說沒什麼,臉上還帶了一點笑,「八成是趕路累著了,這才懶開口。」
松格的腦子還是簡單了點兒,她要真這麼想,就是把皇帝當傻子了。嚶鳴也沒特意去同她解釋什麼,她唯一惦記的,就是那口說好了要還的燉鍋,最後下落不明了。她想喝口熱的,從昨兒到今兒,她覺得自己快不行了,再這麼下去不等皇帝殺她,她自己就枯了。
這個誰說得准呢,痛快過後就是痛苦,嚶鳴捧著腦袋又開始發愁,松格像慈寧宮前的鹿鶴同春似的,伸著脖子站在帳前,如臨大敵地等待著,等著皇帝醒過味兒來,打發人來摘她主子的腦袋。
松格也迷糊著,「奴才覺得,咱們可能是被下藥了。」
松格說不是,「我們主子從昨兒回來就恍惚著,也不肯開口說話。我琢磨許是出什麼事兒了,特來問問諳達,好叫我心裡有數。」
松格那頭呢,還惦記著那把懸而未落的鍘刀。她去找了小富,沒指望能套出什麼話來,就是去咂摸一下御前當上差的反應。太監都是人精,他們長著比狗還靈敏的鼻子,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,他們立刻就能上臉。
松格見她萎頓,料著又受委屈了,想起這個就叫人難受。萬歲爺老這麼的拿她當眼中釘,將來還說要封后,封了后怎麼辦,兩口子見天兒打架嗎?真要這樣,還不如那會兒對大行皇后呢,瞧著不痛快不瞧就是了,撂下不管,豈不兩下里都省心?
松格被她說愣了,「主子,怎麼還要死要活的?」
他們費琢磨的當口,嚶鳴蹲了個安,說:「萬歲爺要是沒旁的吩咐,奴才告退了。」然後不等皇帝答應,自己從從容容退出了牛皮大帳。
其實有這樣一個小玩意兒調劑枯燥的帝王生涯,也很有意思。皇帝對有趣的對手一向充滿耐心,就算她前天晚上口出惡言,他也沒有動用公權把她怎麼樣,總算是對對手最大的尊重了。接下來呢,就等著她來跪地求饒,只要她哭一鼻子,把印還給她也沒什麼,總不好當真惹得太皇太后大怒,要了她的小命。
小富向上覷了覷,「萬歲爺,嚶姑娘就這麼跑了,奴才把她抓回來,供hetubook.com.com萬歲爺處置。」
鞏華城從前朝起就是帝王行宮,後來為了謁陵方便,便將這裏改成了暫安帝后梓宮的地方。這座城池很大,朝廷派兵戍守,駐紮有鞏華城營,皇帝御駕從城門進入,御道兩掖跪滿了人,其中便有內大臣和軍機處提前到達的官員。
皇帝沒有再說話,怒火隱藏在陰鬱的面色下,如暴雨將至,叫人心驚膽戰。
嚶鳴走過來,什麼都沒說,閃身進了帳篷里。
嚶鳴呢,知道預備行在的管事大臣是阿瑪,可說心裏有了底。無論如何有自己人在附近,不管能不能撐腰,她膽兒都壯。鞏華城是行宮,論規矩的森嚴遠不及紫禁城,她在安頓好了住處后,還能悠閑地出來轉上一圈,感慨一下城池的古樸,和遠處山陵的壯闊。
車隊茫茫,往前看,看見皇帝的金龍乘輿大搖大擺,佔據了御道的一大半。黃昏又到了,一輪落日懸在天邊的山頂上,紅彤彤的火燒雲瀰漫了頭頂的天宇。前面有擊掌聲隱約傳來,皇帝下令就地駐紮,不一會兒就見侍衛們扯起黃色的帷幔,以御輦為中心,畫了一個巨大的圓。
車輪滾滾,碾壓過御道,遇上石子便發出沙沙的聲響。皇帝半靠著引枕,一手舉書,一手將印掂在指尖。萬國威寧……這枚印他在多年前見過一回,時候久遠,記憶已變得模糊,只知道這印章名頭雖大,卻是英宗皇帝自己刻制的閑章。玉石龜紐上,一刀背花刻得略深了些,彼時英宗皇帝的眼睛已經不怎麼好了,才會略略壞了品相。
此話一出,皇帝怔住了,御前的人也傻了。鄂奇里氏往上就是倒十輩兒,也是烏梁海祁民出身,什麼時候改回民了?
又是日近黃昏,殘陽從角樓伸展的垛口堪堪照過來,把對面的城牆分割成了一明一暗的兩個世界。嚶鳴走在昏昏的那一線,不經意抬頭,見有個人立在一方金色的光暈下。他也看到她了,微微一點笑意浮在唇角,那笑渦,像一朵金箔打造的浮萍。
這松格就鬧不明白了,敢情罵了皇帝就這麼黑不提白不提地過去了?要是當真這麼心寬,也不至於隔三hetubook.com.com差五給她主子上眼藥吧。
皇帝這輩子,從來就沒挨過那樣的罵。起先他也沒明白,她忽然把自己變成了回民,究竟是什麼意思。他甚至覺得她可能是糊塗了,粥沒喝上,連自己的祖宗是誰也給忘了。後來他猛地回過神來,為什麼偏偏是回民,因為回民不吃豬肉,她竟敢罵一國之君是豬!
只是這一夜睡得熟了點兒,簡直從未如此暢快過。等到第二天黃幔城裡所有的帳篷都收拾乾淨的時候,她們的小帳依舊堂而皇之佇立著。
「噢……」松格糊裡糊塗說,「那成,謝謝諳達了。」
這方印是太皇太后暫借給她保命的,那麼珍貴的東西,是英宗皇帝臨終留下的唯一念想,對太皇太后意義非凡。如今弄丟了,回宮后無法交還太皇太后,那麼這條小命不必皇帝去算計,自有人把她大卸八塊。
不過這回細品味,嚶鳴感受到了一絲痛快,從無限忐忑中脫穎而出的那種痛快!她有點高興,戰戰兢兢等著過會兒御前的人來拿她,一邊抓住了松格的手交代遺言:「萬一我不明不白死了,你別慌,路上想轍逃走,要不進了宮就再也出不去了。」
小富一看是她,將手裡的托盤交給了邊上的小太監,自己對插著袖子過來,說:「松格姑娘,你主子讓你過來的?」
「萬歲爺、萬歲爺您息怒……」德祿往前爬了兩步,哆哆嗦嗦說,「您保重聖躬,為這個氣壞了身子不值當。」
圈幔城要不了多少時候,牛皮大帳搭建時,皇帝在御輦里宣召了幾個隨扈的軍機大臣。那些腦後拖著花翎的官員們微微躬身在御輦前聆訓,嚶鳴想起了她阿瑪,納公爺在家是那麼有款兒的大爺,見了皇帝照舊俯首帖耳,這就是命啊。
松格往前蹭了兩步,悠著聲道:「主子,咱們不能心眼兒窄。您想想,頭前咱們在府里不也得留神過日子嗎,這回換了個不好伺候的,咱們兵來將擋,就矇事兒吧,矇著矇著就過去了。」
「噯,諳達……」松格挨在一個帳篷邊上,見小富經過,壓聲打了個招呼。
可是皇帝等著她找上門來,從一早開拔等到進入鞏華城,和圖書都沒能等到。
這個推斷很正確,嚶鳴也十分認同。燕窩就窩頭,天下哪來那麼便宜的事!她抬手捏了捏衣角,那枚萬國威寧的印章果然沒了,她嘆了口氣,「松格,你的針線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,這麼輕易就叫人把印摸去了。」
「皇上其實也沒那麼壞。」松格說,「您瞧您都罵他了,他也沒整治您,這是何等胸襟啊。」
小富點了點頭,臨要走的時候還很好心地叮囑了一句:「荒郊野外的,人員又紛雜,不像在宮裡頭。你仔細伺候著,夜裡警醒點兒,留神有蛇蟲。」
「我罵皇上了,他一時沒回過神來,料著用不了多會兒就要來砍我腦袋。可我不後悔,我唯一後悔的是罵得太委婉,不解恨。橫豎就這樣了,沒什麼,死就死吧。」她笑了笑,想起皇帝挨罵時的神情,愈發高興了,「可真痛快!」
如果可以,萬歲爺這會子想殺人吧?先殺了那個罵人的齊嚶鳴,再殺了納辛和薛尚章。他們一個親爹,一個乾爹,就教出來這麼個不要命的主兒,四更的時候妄圖謀害聖躬,這會兒又出言不遜,薛尚章硬把她保舉進來,原來就是為了謀反。她是不是覺得有太皇太后護著她,就有恃無恐了?這要是把萬歲爺氣出個好歹來,用不著別人收拾她,太皇太後頭一個不能放過她。
結果這回肚量用到了極限,只要萬歲爺一聲令下,齊嚶鳴掉腦袋的資格都有了。
「主子,」她對嚶鳴說,「奴才覺得萬歲爺可能最後也沒琢磨明白,您罵了他什麼。要不小富還笑呵呵的?早張嘴咬人了!」
嚶鳴可不這麼認為,君子報仇,著什麼急呢,有的是時候。如今是皇后大出殯的當口,不宜見血光,等這事兒一完,接下來可就不好說了。
倚著車圍子的嚶鳴到這會兒還暈乎著,馬車晃動,她的腦袋也跟著晃動。她拍了拍腦門,「今兒怎麼了?」
小富還是搖頭,「沒啊,都好好的。」
小富沒見過萬歲爺震怒的模樣,在他的記憶里,萬歲爺一向喜怒不形於色。有時候那些臣工們的諫言分明已經令他火冒三丈了,他仍舊可以清風明月一笑了之,這是為君者的肚量。
和*圖*書她做出了一副愛誰誰的樣子,捵了捵衣角說:「我那會兒在氣頭上,就沒管那麼多。過後我也合計了,我自個兒死沒什麼,怕連累家裡。不過我們家累世功勛,應當不會因為我的一時失言,就把全家都害了吧?」
皇帝的憤怒不得紓解,揚袖掃了書案上的文房,那些筆墨紙硯嘩啦啦四散滾落,御前的德祿、三慶,還有小富,三個人篩糠似的抖作了一團。
皇帝頷首,由諸臣簇擁著進入扶京門,途中回頭望了眼,竟沒看見嚶鳴的身影。
皇帝的眉眼深鷙,緩緩搖了搖頭。太皇太后的那面「萬國威寧」在她身上,他起先倒不擔心她會拿出來,她沒那個膽兒。眼下可就不好說了,因為一個膽敢如此大逆不道的人,還有什麼事兒是做不出來的?
皇帝在印上輕撫,心裏有小小的得意,那種得意竟比壓制了朝中暗涌還要令他高興。為什麼呢?大約因為朝堂上都是老對手,已經失去了新鮮感。而這個新對手,是可以動用孩子式的惡作劇去坑害的人,必須小心翼翼捉弄,因為若使了大力氣,她可能就灰飛煙滅了。於是皇帝享受她的驚訝、惶恐,甚至是眼淚。看見她哭,他會產生既心虛又快活的自豪感。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,反正就是想欺負她,想盡辦法,且手下留情地刻意欺負她。
「那……沒出什麼岔子吧?」
松格噯了聲,轉身回她們的小帳去了。
嚶鳴那廂邊走邊拌蒜,罵完了一時舒坦,過後還是有點后怕。原來停馬車的地方已經支起了小帳篷,松格站在門前等著她,見了她就說:「徳管事的到底是萬歲爺貼身的人,辦事兒真是熨帖。他說咱們夜裡不能睡馬車,地方太小,腿伸不直,往後要羅圈兒的。打發蘇拉來支了這頂帳篷,還送了兩張厚氈,回頭墊上褥子再放竹席,不怕肚子受寒。」
可是等了很久,久到兩個人眼皮都打架了,也沒個人來。算了,死不死再說,先躺下睡吧。於是脫了衣裳碼在枕頭底下,一覺睡到外面車馬有了動靜,忙坐起來摸摸后脖子,什麼事兒也沒有,老天有眼,又多活了一夜。
身後終於傳來了物件砸碎的聲響,嚶鳴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那一刻腦子是昏沉的,白茫茫一片,什麼都沒法思量了。她想這回可算徹底在御前露了臉,接下來會怎麼樣,管他呢!
還好,後來有人給送了蘇造肉和燕窩來,這回什麼也管不上了,燕窩就窩頭,味道居然還不錯。
無論如何,活一天算一天,她也沒有多重的心理負擔,照舊打簾看外頭風景。起先剛出城的時候還有人家,到後來人煙就少了,第二天的整個行程幾乎沒見著村落,就是沒完沒了的原野和山巒。中途遇見了北沙河,便順著河流溯源而上,一直向北行進。
最後還是三慶過來,隔著門帘說:「姑娘,該醒醒啦,咱們得開拔啦,御駕在等著您吶。」
啪啪,馬蹄袖打得山響,納辛叩拜迎駕後上前來,呵腰道:「皇上一路辛苦,奴才已安排好駐蹕事宜,大行皇后靈駕奉安所需的鹵簿、冊寶、楮城等,也都預備停當了,請皇上放心。」
嚶鳴搖搖頭,一腦子漿糊,覺得前途渺茫。早前的福晉哪兒像皇帝這麼損,府里三個女孩兒,大姐姐嫁了人,底下就是她。潤翮是個跳牆掛不住耳朵的,將來一心要當姑子,福晉後來最疼她,也算苦盡甘來了。可這個皇帝呢,你摸不准他的性情,他也沒什麼消遣,閑在了就和你過不去,欺負你進了宮無可倚傍,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。
松格頓時眼前一黑,「您罵他了?您怎麼能罵他呢,那是皇上啊!」
「這個混賬行子!」這已是皇帝罵過的最不入品的話了,他從沒想過,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一個女人擠兌成這樣。她罵人不帶髒字兒,這麼拐著彎的奚落你,簡直比指著你的面門罵還叫人難堪。
沒多會兒人從帳篷里出來,大概是自覺睡過了頭沒臉見人吧,頭上頂著孝服,很快鑽進了馬車裡。
皇帝氣得臉色發白,站在那裡,咬著槽牙腿顫身搖,緊緊握起拳撐在書案上,才保他沒有氣得跌坐回龍椅里。
她這會兒大概又急哭了,皇帝臉上漾起一點笑意,若不是因為法駕在前行,他恨不得把她召到御前來,看一看她失魂落魄強裝鎮定的樣子。可他得沉住氣,誰先露馬腳就算誰輸,這上頭皇帝是行家,從來不遜任何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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