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嚶鳴聽了只是一笑，「姑姑們本來是當上差的，倒叫你們來支應我，我怪不好意思的。」

可是在嚶鳴聽來,卻覺得有點好笑，「主子說什麼呢，您可是真龍天子,別說奴才和您沒什麼,就是真的有了什麼,外頭哪個說我的閑話，橫是不要命了？您不能把自己當成一般的爺們兒,這世上市儈多了,個個兒做夢都想攀上高枝兒。人家才不問你緣由呢,但凡和皇上有牽扯的，出去就是奶奶神，誰敢不高看幾眼？」

小富嘿了聲，「這麼說該成事兒了？」

嚶鳴心裏還記掛著皇帝，不因為旁的，主子沒上床高卧，自己倒先受用起來了很不像話。便朝門上張望著，喃喃問：「萬歲爺這會子幹什麼呢？」

體順堂兩頭梢間都設有床榻，憑她的喜歡可以自由挑選。要是圖清凈，她該上東邊去，離又日新十萬八千里，隔壁有響動也不和她相干。但作為一個盡職的好奴才，道德操守不許她躲清凈，她就該拔長耳朵住在西梢間，主子咳嗽聲兒大一點，她就能立刻聽見。

嚶鳴有些急了，「不成就傳太醫進來吧，說不定一劑湯藥就能醫好的，何必偏忍著叫自己受苦呢。」

豌豆說：「料著司浴的也在伺候沐浴吧，姑娘要是不放心，回頭出去瞧瞧就是了。」

正迷迷糊糊，忽然聽見德祿在窗口上喚她，幽幽的聲息像喊魂似的，嚇得她猛一激靈，翻身坐了起來。

三慶說：「要不怎麼的？你還指望像上回頂硯台似的，把姑娘弄個大花臉？昨兒夜裡你是沒瞧見，一隻蝲蝲蛄就嚇得那樣，今兒要是招了一群，不得活活嚇昏死過去么！咱們主子爺如今體人意兒著呢，哪兒能真讓姑娘受那些委屈。」

就算他不重申，她也懂得這個道理，天字第一號呆霸王嘛，自然得小心奉承著。

這主兒病了可不是小事，嚶鳴匆匆出門，腦子裡只管琢磨先頭進了什麼。她和皇帝的小食是一樣的，裡頭有一品桂花糖糕，想必就是那個東西犯了忌諱吧！

嚶鳴笑了笑道：「萬歲爺讓我留下，沒叫上夜。可我琢磨著不當差事，留下豈不吃乾飯么，要不給我個氈墊子，我睡在後殿明間里，還給主子上夜。」

反正就是不讓出去，說這一大套有什麼意思！嚶鳴暗中腹誹，很看不慣他的虛m.heｔｕｂｏｏk.cｏm•com偽嘴臉，俯身應了個是，「只要主子不發話讓奴才出去，奴才就一直留在宮裡。當初進宮時候，家裡一再叮囑好好伺候主子，如今奴才阿瑪恪盡職守報效朝廷，奴才還有什麼可說的，必定是一心一意孝敬主子，當主子的好旗奴。」

皇帝怔了下，簡直要被自己的奇思妙想驚著了，那種四外透著牙酸的稱呼，他曾經從皇考的嘴裏聽到過。那時候皇考有個極愛重的寵妃，單名一個茹字，皇考就管她叫茹茹。這種莫名的疊字組合至今讓皇帝覺得古怪，也在他印象里形成了不可轉移的認知，凡是感情好的，必定就是這樣稱呼。

皇帝這會兒歇下了吧？她往西邊望了望，配殿和耳房之間的隔牆突出，擋住了又日新的視線。既然沒什麼動靜，一定是睡下了，嚶鳴心安理得躺在美人榻上，窗戶洞開，側過身，能看見天棚外面的那片月亮。宮中歲月對她來說只有晚上才是愜意的，人在哪裡，哪裡就是凈土。她的心思不深，直到現在還是樂天知命的脾氣，因此沒有那麼多的輾轉反側，瞌睡來了，很快就能睡著。

嚶鳴說：「宮裡伺候老佛爺和太后的，還有御前這些人，自是比別人體面些，將來出去了，人家也另眼相看。」

「這會子回去，怕有程子過不慣。」海棠道，「咱們都是旗下包衣出身，能上御前來的，家裡阿瑪兄弟身上都有差事，生計倒不艱難。只是進宮七八年，咱們也充人形兒，自視成了人上人似的。家裡可哪有那麼講究，回頭少不得處處挑眼，和家裡姐妹姑嫂合不到一處去。」

海棠笑道：「姑娘快別這麼說，伺候姑娘也是當上差。姑娘只管自自在在的，有什麼吩咐，叫奴才們一聲就是了。」

海棠說早預備停當了，「不單姑娘的衣裳頭面，連胭脂水粉一應也都是現成的。」

德祿很焦急的樣子，說：「姑娘瞧瞧去吧，主子泛酸水兒，渾身不舒坦呢。」

皇帝危言聳聽了一番,自覺這段話很有說服力，要換了尋常的姑娘，必定會有所忌諱,好歹名節的事很要緊，關乎姑娘的一生。

「朕不會喊的，你當朕是你？」皇帝截斷她的話，哼了一聲，闊步邁進了養心門。

「你急個棒槌！」heｔuｂｏｏｋ.ｃom.cｏｍ小富笑嘻嘻道，「留神別說禿嚕了嘴，那可是主子娘娘。你說人不開竅，回頭主子給你天靈蓋兒鑿個洞，你就知道馬王爺幾隻眼了。」

只是這一看，真的有了燒心的感覺。平時不管何時見她，她總是收拾得規規整整，往那兒一站，就是個利落精明的姑娘。今兒她才沐了浴，半濕的頭髮披散著，身上只穿一件柳色的明衣。那繚綾太輕薄了，隱約能看見衣下訶子和光潔的肩頭，她的臉也在暗淡的燭火下變得溫軟曖昧起來。皇帝心頭一熱，臉上也跟著烈烈燒灼，他慌忙調開了視線，只覺小小的居室里氣溫開始飛速攀升，熱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了。

這也是實誠話，當上差的都有這樣的苦惱，當著下差的，自然都盼著出去。

豌豆福了福道：「姑娘安置吧，夜已經深了。」復行禮如儀退出前殿，闔上了菱花門。

嚶鳴自打進宮就和松格相依為命，洗漱什麼的早不像先前在家裡時那麼適意了，自己的事兒還是得自己操心。這些御前的宮女是伺候皇帝的，一個個手皮子作養得嫩豆腐一樣，從身上劃過去，綿軟溫厚，果真和宮外的使喚丫頭大不一樣。

可他不能求證，他是帝王，格局應當大一點兒，怎麼能糾結于皇后曾經小打小鬧的一小段舊情呢。皇帝的神思有些恍惚，等邁進了內右門，門裡的燈火填滿他的眼睛，他才理清了思緒，隨口應了聲很好，「你阿瑪近來倒是比先前進益了不少，父親立了好榜樣，閨女也該不辱沒門楣才好。」說著頓下來，裝作無意地說，「時候不早了，過門禁要遞牌子，今兒就留在體順堂吧。」

「怎麼了？」她昏沉沉問。

嚶鳴縮了縮脖子說是，「奴才得了便宜還賣乖，請主子恕罪。」

嚶鳴仰臉一笑，「主子可真怪，奴才才受的罰，您這會兒氣就消了，還賞奴才住體順堂？」

橫豎收拾停當了，豌豆和海棠也該告辭了，太監的心思比常人細膩一萬倍，上頭有吩咐，不叫她們在體順堂上夜。像上回似的，萬一主子爺半夜裡來給姑娘抓蟲，有她們在跟前，終歸不方便。

推開窗戶看一眼，外頭都安靜下來了，沒有往來的太監和宮女，只有守夜的宮燈錯落高懸著，在穿堂東西一線灑下朦朧的光。hｔｔｐs://m•hｅｔｕｂｏｏk.com.ｃoｍ

他斟酌了下,才又道：「既然必要招人誤會的,那朕就更不應該讓你出宮了，沒的讓天下人笑話，說朕始亂終棄，朕的臉面要緊，不能因你壞了體統。」

嚶鳴明白了，這就是為皇后準備的，怪道要用那麼上佳的繚綾。可穿成這樣也不便出門了，便搓著頭髮問：「明兒的衣裳預備好了嗎？萬歲爺五更要起身聽政的，我沒法子等頭所送衣裳來。」

三慶的眼梢都笑出了褶子，鬼五神六地說：「該您受著的，誰能伺候您是她的福氣，懂事兒的都搶著呢！」邊說邊招底下聽差的，「快著點兒，點兩個精幹伶俐的宮女派給姑娘使。那誰……豌豆，還有海棠。」

兩個宮女很快上前來蹲安行禮，既能挑到御前來的，必定都是聰明人兒。她們送嚶鳴上後邊體順堂去，一面笑道：「姑娘來養心殿好幾天了，咱們只能遠遠兒瞧著姑娘，沒曾想今兒這麼大的造化，能伺候姑娘一遭兒。」

三慶說那哪兒成呢，「既然主子沒叫上夜，您踏踏實實睡個囫圇覺可不好么？沒事兒，今兒小富回來了，御前不短人伺候。我這就派人給您的體順堂送熱水過去，再指派兩個丫頭伺候您洗漱。」

三慶啐了他一口，正想和他鬧，看見裡頭嚶姑娘酒足飯飽出來了。他忙上前去，適當對她先頭挨罰的情況表示了一下關心，然後告訴她：「松格姑娘回頭所了，宮門下鑰后她不能留在養心殿。姑娘這會子怎麼安排？是打發人送您回西三所，還是留下上夜？」

小富挨在門口問三慶，「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？」

皇帝搖搖頭，不說話。傳了太醫來就得吃藥，他壓根兒沒病，是德祿這狗奴才想的好主意，讓他裝病，說好哄嚶姑娘過來伺候。皇帝原本是萬分不情願的，最後見陣仗都擺起來了，才不得不答應。雖說主意蠢到家，但確實奏效，德祿合情合理地把她騙了過來。橫豎騎虎難下了，他總得盡量配合以免穿幫，所以連抬眼都比平常慢了許多。

豌豆比較直爽，笑著說：「無非配個好女婿罷了，提親的瞧你伺候過主子，迎回去重整家風也是有的。都知道御前的女官最重規矩，咱們到了宮外就是香餑餑。」

皇帝把視線調到了天上，清高且傲慢地說不用，「你當差不行，實在https://www.hetubook.com.com叫朕瞧不上眼。睡你的大頭覺去吧，管住自己的嗓子，別亂叫喚就成了。」

皇帝聽她哪壺不開提哪壺，立刻板起了臉，「你不挨罰就渾身難受是嗎？天下還有你這號人？別以為剛才你耍的小聰明朕不生氣，朕是看在你阿瑪的份上賞你臉，你還啰嗦？」

她們一向知道嚶鳴脾氣好，所以並不畏懼她。三個人說說笑笑，也讓這帝國中樞有了難得的家常味道。

皇帝萬分厭惡地乜了她一眼，「宮裡過日子得有眼色，別以為在太皇太后和太後跟前會邀寵就夠了，這江山是朕的，整座紫禁城也是朕的，惹惱了朕沒你好果子吃，聽明白了嗎？」

三慶含糊地笑了笑，「不好說，我瞧姑娘這頭還沒動靜呢。這人真妙，她就是不開竅，別說主子著急，連我也跟著著急了。」

這叫什麼話！嚶鳴不大受用，她又不是走騾，怎麼就亂叫喚了！可萬歲爺說你當差差了行市，那是上頭挑剔你的手腳，沒什麼好爭辯的，不成就是不成。她諾諾答應了，「那奴才回頭收拾收拾就睡了，有什麼事兒你喊一聲……」

嚶鳴心裏嘀咕著，那個呆霸王危言聳聽，說她出去了要被人戳脊梁骨，全是胡說八道。看吧，連女官們都知道出了宮就是香餑餑，他還拿這種話來威嚇她，不知道的以為萬歲爺是個好主子，能設身處地為底下人考慮呢。只有她知道，他假模假式仗權蒙人，還老覺得自己很高明，害她得陪著周旋，自己都快成傻子了。

「傳周太醫了么？」她進了又日新，見皇帝倚著大引枕，邊上唾盒茶盞巾帕整齊排列開，皇帝半垂著眼皮，看上去沒什麼精神。

她口才一向不錯,反駁起來自然也是條理清晰。皇帝沉默了下,才發現在她跟前可能真的拿自己當成尋常男人了,或者說忘了自己是睥睨萬物的天下之主。為了留住她,竟拿壞了名聲這樣的借口來嚇唬她。她是什麼人呢,老虎嘴上都能薅根鬍鬚的主兒,會怕這個？

嚶鳴也不知怎麼辦才好，想了想道：「去熬些米油來吧，米油最是養胃，緩和一下自然就好了。」一面說一面上前去，輕聲問，「萬歲爺，你這會子怎麼樣？還是難受得厲害么？」

那混著龍涎和木槿葉的膏子在她髮絲間揉搓著，清冽的香氣慢慢讓心平靜下來。她靠著ｗｗw•heｔｕｂooｋ.com.ｃom木桶和兩個宮女閑談，談起宮外的家和生活，都有恍如隔世之感。

皇帝連眼睛都沒抬，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。

興許這人是屬撐桿兒的，不會拐彎。皇帝兀自思量著，興許這就是她做人的謹小慎微之處，沒到那個地步，絕不給自己隨便長臉。其實他很想知道，她和海銀台定親那麼久，他們之間說話是什麼樣的。海銀台管她叫妹妹，她不好意思叫他一聲哥哥，那她怎麼稱呼他？海大人？銀台？台台？

唉，甭管是德管事的周到，還是萬歲爺吩咐的，橫豎都是姑娘的體面。宮裡不是頭一回有正宮娘娘，娘娘和娘娘的性情不一樣，待遇也不一樣。像先頭皇后就沒在體順堂住過，人不來，自然沒人給仔細預備那些東西。如今這位呢，雖然面兒上看著和萬歲爺不對付，但各人的心裝在自己肚子里呢，誰敢說二位主子沒有半點真情實意？

豌豆說不必踅摸，「本就是預備在體順堂的，隨時防著姑娘要用。天兒熱呢，雖過了大暑，秋老虎也要厲害一陣子。萬一像今兒似的出了汗，有現成的也不慌手腳。」

先前出過一身汗，眼下清理乾淨了很輕鬆，嚶鳴裹著棉巾下地，豌豆和海棠伺候她穿上了寢衣。只是這寢衣並不是她自己的，材質更柔軟，樣式也是內造的，她覺得奇怪，「你們從哪裡踅摸來的衣裳？」

德祿為難地看了看床上的人，垂著手說：「主子爺不讓，說不是什麼要緊事兒，傳了太醫就得建醫檔，明兒驚動了老佛爺和太后倒不好。」

嚶鳴忙說不能夠，「怎麼能讓御前的人伺候我呢。」

皇帝回來，御前的人又井然忙碌起來。德祿很有眼色，萬歲爺難得和姑娘在夜色下說話，他不能杵在中間討人嫌。因此早早兒回殿里把一切都預備妥當了，萬歲爺的小食，另照原樣給嚶姑娘也備了一份，沒的姑娘又搶主子的點心，因那兩口吃的打起來不上算。

「那今兒還要奴才上夜嗎？」差事得問清了，否則逮住小辮子又是一通埋怨。

溫存的話一句沒有，表忠心的說了一大堆，也成吧，皇帝覺得淡出鳥兒來的心田，霎時有了一點滋味兒，甚至咂出了一絲回甘的清甜。他有些懷疑，這個女人到底會不會說濃情蜜意的話。如果她成了他的皇后，和他做了夫妻，還會這麼直撅撅的又是孝敬又是好旗奴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