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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宮繚亂

作者: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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壹貳·立秋皇祖母,嚶鳴不喜歡我 七

壹貳·立秋皇祖母,嚶鳴不喜歡我

皇帝從慈寧宮出來時,天地間已經一片淵色。養心殿就在相距不遠的地方,他自己慢慢走回去,走了好長的時候。
皇帝闔上黃曆說不是,「皇祖母的教誨孫兒謹記在心,今兒上皇祖母這裏來說了這一通,是孫兒犯糊塗了,請皇祖母恕罪。」
嚶鳴嗯了聲,「主子給我發了那麼多的月例銀子,奴才不知怎麼感激主子才好。我身上也沒什麼好東西,只有這核舟是進宮的時候帶著玩兒的,禮輕情意重么,還請主子別嫌寒酸。我本想著親手呈敬主子的,可後來不知怎麼丟了,乾脆沒言聲。本以為找不回來了,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到了主子手裡,可見這玩意兒和主子有緣。」
太皇太后皺著眉苦笑,「既這麼,回去見了她還是得和軟著說話。心裏有什麼想頭兒,要讓她知道才好。就說她和海銀台余情未了這事兒,要是真有,那是必要狠狠敲打的。我大英歷代皇后里沒有朝三暮四的人,你要是不同她交代明白,犯到我手上,那可不是好玩兒的。」
皇帝沉吟了下,把拍倒的核舟重新立了起來,「朕姑且信你這一回,你別給朕耍花樣。」
皇帝被她戳中了心事,竟不知怎麼回答她才好,悻悻道:「這件事和海銀台有什麼相干?」
嚶鳴不解地看他,「什麼第二個?」
小富遲蹬了下,「不是姑娘落下的嗎?」頓時醒過味兒來,「您放心,我一定把那個人揪出來。」
其實存了心要逮人,並不是那麼難。御前是個講規矩的地方,什麼人幹什麼事兒,都有一定的章程。萬歲爺要是不在養心殿,除了門上站班兒的,大伙兒還能走動走動。但萬歲爺在,那一小段時候誰進過正殿,排查下來也不過那幾個。
皇帝道是,「皇祖母放心,孫兒自己的事兒,自己會料理清楚的。皇祖母仔細作養身子,別為我們操心……時候不早了,皇祖母歇著吧,孫兒告退了。」
皇帝聽了,端坐著沒動。御幸後宮和治理朝政一樣,都是他的責任,可一件事做上多年,再好的興緻也會被磨滅。那些女人光溜溜進來,從下往上蠕蟲一樣遊動,想起來就讓他覺得噁心。以前勉強還和*圖*書能完事兒,現在似乎越來越勾不起興緻,難道真該喝米油了么?
「要不打發人,把嚶鳴傳來,我同她好好說道說道?」太皇太后見皇帝又不說話了,料他有心結,這麼僵著不是事兒,總得打開了才好。
皇帝聽了果真仔細翻閱起來,太皇太后和米嬤嬤相視而笑,心裏直呼阿彌陀佛,可怎麼了得,開了竅反倒孩子心性兒起來,往常多早晚見他這麼在乎過後宮的事兒!
「雕蟲小技,不足掛齒。」她眨巴了兩下眼睛,顯得格外謙虛,「萬歲爺還記得上回那枚印章吧?奴才一向喜歡雕琢些小玩意兒,上回刻印花了幾天工夫,這核舟比印費些時候,閉關三個月,也就雕成了。奴才先前瞧您面色不豫,想是不中意這個?沒關係,主子要是不喜歡,奴才再給您重雕一個就是了。」
可也不能怪他,太皇太后暗自思量,其實他也不容易。他比不得其他孩子,別人六歲的時候還纏著奶媽子要奶吃呢,他那時候爹媽都不在了,只有一個半道上接手的太后和她這個老祖母,祖孫三代相依為命。六歲啊,太和殿的髹金龍椅又大又冷,四面不著邊,他要一個人坐在上頭,面對皇叔們的咄咄相逼。他沒有說不願意的資格,更沒有撒嬌的資格,他像是一跺腳就長大的,缺失了正常孩子天真撒歡的年紀,彷彿他生來就是十八歲。
皇帝聽了一怔,一切和他原先設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,一時竟措手不及,「你說什麼?這是……給朕的?」
這點子出息!
皇帝垂眼看看這橄欖核兒,想高興,高興不起來。裡頭大有可疑之處,但不知怎麼,他已經不想追究了。
皇帝大步進了勤政親賢,沒有看她一眼,嗓音卻鋒棱畢現,「你給朕進來!」
小富在明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,嚶鳴從敬思殿回來時就發現他在逐個盤查御前的人,她心裡有數,多少和自己有關。本想和他打聽打聽的,剛要出去就見皇帝從宮門上進來,闔殿的人都行禮迎駕,她略定了定神,也站到了滴水下。
皇帝抬起了眼,心說核舟是不是她的不好說,那帕子必是和_圖_書她的,於是啟了啟高貴的唇問:「什麼式樣的?」
太皇太后簡直要不認得這個孫兒了,一個登基十七年的皇帝,開了竅之後怎麼變得這樣,這股子心口不一的勁頭,到底隨了誰?先帝和孝慈皇后可都不是這樣的,他如今是又彆扭又矯情,朝堂上那麼說一不二的聖主明君,到了自己的婚事上竟婆婆媽媽患得患失,實在叫人哭笑不得。
她不是個麵糰兒,皇帝早就知道,這番亦真亦假的話里包含了多少乾坤,夠叫人咂摸回味的了。
「女人吶,只要出了閣,心也就定下了。她和海家哥兒有婚約在先,她惦記故人是她念舊情兒,要說讓她進宮當皇后,她揀了高枝兒就翻臉不認人了,這樣的姑娘咱們還不敢要呢。」太皇太后笑眯眯問,「瞧真周了嗎,可是閏六月?」
皇帝卻搖了搖頭,這會兒不想見那個二五眼,一則沒做好準備,二則竟有些怕她得知他又鬧了脾氣,心裏不知怎麼瞧他。
既沒有老實招供的心,那就不必客氣了。小富沖他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,太監手黑,背後的人抬腳就踹在扁擔腿彎子里,一下兒把人按在了地上。
「十樣錦的,上頭綉了個鴨子。想是叫風吹走了吧,丟了就丟了,反正不是什麼要緊物件。」她笑了笑,說著回頭朝外看了一眼,「萬歲爺,祥主兒來了,您移駕吧。」
嚶鳴瞧了瞧御案上的書,心裏總覺懸著。這回的事兒怕不好處置,她進來是充後宮的,家裡老小盼著她有出息,自己不說爭光,至少不能為家裡帶去禍患。至於海銀台,更是無辜得很,要是為了這回的事兒坑了他,那自己真是太對不住他了。
她提起那枚「萬國威寧」,皇帝倒是賓服的,上回畢竟就被她糊弄了,可見她在雕刻方面尚算有點造詣。不過核雕可不像刻印,兩者天差地別,他很想印證她話里的真假,但一聽要閉關三個月,還是決定放棄了。
帝王為江山社稷殫精竭慮,他無奈地站了起來,舉步往後殿去。邁進門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,發現她竟然在身後,便沒好氣地問:「你跟來幹什麼?」
嚶鳴心裏也惴惴的,雖說皇hetubook•com•com帝這程子看起來像個正常人,但真的惹惱了他,只怕也不好全身而退。她硬著頭皮邁進了暖閣,一眼就看見皇帝肅穆的臉。他可以擺臉子,自己不能不識時務,便賠笑叫了聲萬歲爺,「您要的書,奴才給您找回來了。奴才對裡頭內容還有些拙見,您要是想找人切磋,奴才願意伺候。」
嚶鳴腦子裡架起了風車,嗡嗡地轉著,一頭恨那個背後使壞的人,一頭又慶幸皇帝沒玩兒心眼子,敞亮地把問題放在了明面兒上。如今馬蜂窩是捅了,想抵賴肯定沒門兒,要是說實話,齊海兩家又得不著好處。覷覷皇帝臉色,那份陰鬱,多像外頭暗下來的天……嚶鳴舔了舔唇,臉上帶了點羞怯的笑,說:「是我糊塗了,原想把這小玩意兒送給萬歲爺的,出門的時候還仔細收著呢,後來進了養心殿,不知怎麼竟找不著了。」
嚶鳴才明白過來,他的意思是進了養心殿又被退回去的嬪妃吧?她原希望有機會喊一聲「是時候了」,現在看來萬歲爺真不肯給她這份榮耀。
老太太裝模作樣扭身傳外頭:「米送,讓她們把黃曆找來我瞧瞧。」
嚶鳴心下一喜,萬歲爺干正事兒的時候到了,自然沒空揪著這核舟不放。可他似乎沒有挪窩的意思,她等了等,有點意興闌珊了,便又添了一句:「萬歲爺,這橄欖核兒外頭還有一方帕子包著呢,您見著沒有?」
像往常一樣,大伙兒吃飯的時候,他拿了兩個窩頭先回去了。值房這會子是空的,他打簾進去,腳還沒站穩,就被人從後面一個肘拐兒勒住了脖子。
既然又叫去,那大伙兒的差事就算完了。瑞生和嚶鳴退到前殿,敬事房的人回去了,她在卷棚底下問小富:「諳達,那個扔下橄欖核兒的人找著了么?」
嚶鳴一本正經說:「奴才和瑞生要在外頭給主子掐點兒,不能叫您貪多掏空了身子。」
太皇太后已經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催著皇帝下立后詔書,還是皇帝在同她使勁兒以退為進,橫豎這回立后是必然的了。她只是覺得可樂,剛才還一口一個要讓人家出宮,這會子怎麼又愁是不是閏六月了?
皇帝看著她的嘴m.hetubook.com•com臉,心裏愈發氣悶,從袖子里掏出了那枚核舟,重重拍在了桌上,「這會子不說旁的,先交代清楚,這個東西究竟是怎麼回事。」
「謝主子信得過奴才。」她掖著手,笑道,「真要是他送的,奴才該壓箱底才是,哪兒能帶在身上呢。宮裡人多眼雜,萬一像今兒似的不留神丟了,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?再則請主子明鑒,倘或是壓箱底的東西,這會兒到了主子手上,主子就該疑心是誰在背後害我了。我進宮半年,細想也沒和誰結過怨,宮裡主兒都是好人,萬歲爺不信奴才,還不信主兒們么?」
扁擔嚇得腿都軟了,心裏直蹦起來,知道這回完了,可是堅決不能承認,結結巴巴說:「富爺,您……這是什……什麼意思?」
德祿和三慶看了她一眼,一聲兒都沒敢吱,低著頭弓著身子,在西暖閣外的菱花門前站了班兒。
嚶鳴說不敢,「主子別不是誤會了,以為這東西是海大人送我的吧?」
太皇太后在宮中的年月長了,看待問題深邃透徹。皇帝知道她確實中意二五眼,一心想抬舉她,這就少了先皇后當初的波折,嚶鳴相較薛深知,已經是極端幸運的了。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,怎麼辦?皇帝仍舊有些灰心,為了不讓太皇太后處死她,他得同意下封后詔書,這麼一想十分自我感動,無奈她像個泥胎,她什麼都不明白。所以皇帝更憂心,萬一她是個死心眼兒,就算到了那個份上也不能讓她回頭,到時候又該怎麼辦?
祥嬪面如死灰,蟬蛹一樣給抬了出來,瑞生和嚶鳴並肩站著目送她,瑞生揣著兩手說:「第二個了……」
這種話她說起來竟沒有任何覺得不妥的地方,倒真是個兢兢業業的人。皇帝五味雜陳,悵然進了華滋堂,床上挺屍的女人猛地撞進他眼帘,祥嬪在燈火下沖他笑,兩道細長的眉毛,一張血盆大口……皇帝倒退了兩步,皺著眉說「去吧」,穿過明間,回又日新去了。
拔苗助長哪能是好事兒呢,但在他們當下那個處境,不得已而為之。皇帝的性格形成於日復一日的政治傾軋下,所以他敏感、隱忍,且脾氣不佳。太皇太后原想著找見嚶鳴這樣hetubook•com•com的姑娘,心思不窄又耐摔打,至少在受了他的窩囊氣后懂得自我開解,能在後位上長長久久坐下去。可沒想到倒把皇帝給震住了,讓她在有生之年能看見皇帝接了地氣兒,有了人味兒,于這上頭來說,嚶鳴算是大功一件。
先頭徳管事的下令叫查,扁擔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,他不是個油滑的人,遇上點兒波折就頭暈發慌。後來這事兒像過去了,聽說嚶姑娘承認是自己丟的,所以他稍寬了心,料著這回不要緊了。
瑞生含蓄地笑了笑,「頭一個是寧妃,這不是第二個嘛。」
宮門上傳來擊節聲,連著三響,是翻了牌子的嬪妃進來侍寢了。
米嬤嬤很快就把厚厚一本冊子送了進來,太皇太后隨意翻了一下,「我的眼睛不成了,連字跡都瞧不清。」一面說一面向皇帝遞過去,「你自己看吧,頭前兒定孝慧皇后奉安山陵的日子時,倒像曾經看過的,只是時候一長就記不得了。你再看一回,這麼要緊的大事兒,千萬馬虎不得。」
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?皇帝有點兒懵了,發現繞了一大圈,自己好像白吃了一回醋,冤枉人家了。想起剛才那一拍,心頭頓時一緊,忙仔細查看,怕失手把這橄欖核兒拍碎了。不過她的話也不能盡信,他眯眼打量她的臉,試圖從這份誠懇里掏出哪怕一點點心虛來,「這樣的手藝,就憑你?」
「好孫子,爺爺有話問你。」小富從外頭進來,紅纓笠帽下一張兔兒爺一樣的臉,右手的鞭子拍打著左手掌心,活像個訓狗的積年。瞥了他一眼,拖著長腔道,「說吧,事兒是你乾的吧?」
太皇太后擺了擺手,「你是我親孫子,不論是朝政上,還是自己私底下的事兒,都不瞞著皇祖母才好。我也盼你早早兒迎娶了皇后,六宮的宮務好交給她掌管。我有了年紀,你額涅又是個甩手掌柜,眼下你雖有貴妃,宮務既不打算讓她過問,越性兒不經她手的好。沒的放權的時候一盆火,收權的時候生悶氣,為那一星半點的權,大家心裡頭生了嫌隙,多不上算!」
扁擔除了每日洒掃,還負責御前的起更。起更要坐一夜,因此前一項差事辦完后,能回值房稍稍眯瞪一會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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